姜山村的村长吼得脖子都红了。
“欠官府的,我至少还知道怎么还,哪怕服徭役,官府还管着你吃饭、喝水,总有干完活儿的一天!我们有手有脚,还不上粮还力气也是一样,有手有脚还能饿死?欠大户的,你知道他们要你拿什么还?!”
老汉将胸口拍得砰砰响。
“老汉我活了一辈子,看多了这些‘好心人’!到最后,就算你有粮还,都让你用命还!”
姜老汉一声吼,满室静默。
能当上村长、里正的,不是能力强能服众,就是德行高或是年长于众人。这姜倔头喊出来的话其实都是些简单的道理,他们不是想不到,只不过是闭着眼睛不愿意相信罢了。
这就是这些士族最可怕的地方,让一个明明能站着活的人,却一点点让人跪了下去。
一旦跪了下去,发现跪着活更容易,就根本不想站起来了。
见姜老汉吼得上气接不了下气,他的儿子和孙子们都担心的围在这位老人的身边,揉后心的揉后心,替他顺气的顺气。
其中一个年轻点的,也不知是孙子还是曾孙子的替姜老汉开了口。
“是我们没出息,这么多子孙,就没出一个能得力的,全在地里刨食,让阿公这把年纪还要自己种地,享不得清闲。”
他满脸惭愧,“那些贵人是不是好心人,我们也没办法说的清楚,我们只知道阿公为了我们的欠条,每天都在提心吊胆……”
“我们没办法让他享福,但至少不能给他招祸,不能让他吃不好、睡不安。”他朴实的话语让身后的众兄弟纷纷点头。
“所以我们才来借官府的粮食,把之前的欠条销了,也算是尽了孝道。真要辛苦,也是我们全家一起承担。”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老汉那样的阅历和倔强,但只凭着一个“孝”字,姜老汉把家里所有的人都带来了。
“我就不明白,明明是这些贵人先建堤断流让我们没了地种,当初闹得那么大,怎么几年下来,人人都将他们看成天上的神仙一般感恩戴德?你们是忘了死在困龙堤上的那些人吗?”
姜老汉垂头顿足。
“是他们让我们没地种的啊!再怎么施恩,也是假恩假惠,我们原本根本不需要这个恩!”
见姜山村的村长无法再驳,其他村长里正也是若有所思,梁山伯温声细语地替老汉办妥了所有手续,亲自送他们出门。
快到正门口前,梁山伯对着老汉深深一鞠。
“是梁某无能,劳老人家辛苦这一趟。”
“使不得,使不得,即使令长不邀我来,我也肯定要带着这些兔崽子来销欠条的!”
姜老汉惊得手足无措,“只不过是早来了几天,哪里当得令长这么大的礼!”
他的儿孙们也都是一辈子在乡野间安分守己的老实人,哪里见过县令给百姓行礼的,下意识反应不是去搀扶梁山伯,而是像受惊的兔子一般一个个都避让开。
好不容易平息了这小小的骚乱,梁山伯也有些赧然。
“对老人家来说只是早来了几天,可对梁某来说,却是帮了大忙。若不是老人家这一番话,恐怕如今梁某还在内堂里和他们扯皮,争论着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何况老人家的一通话,实在是让人振聋发聩!”
“什么聋?我虽然六十有七了,可一点也没聋,也没老眼昏花!”姜老汉有些得意地挺直了腰板。
“我看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梁山伯闻言一怔,而后笑笑。
“是,老人家是耳聪目明。不但耳聪目明,心也明。”
姜老汉见梁山伯平易近人,原本几丝对官府的胆怯也降下去了,说话声音也不抖了。
“我当初看了你和那黄皮的汉子来田里,就知道你们是好人。我在鄞县住了这么多年,姜山村就在鄞县城外,可就没见过会下地去巡查农田的官儿。”
他唏嘘道:“灾情最重的时候,上任县令没来过;丰收的时候,上上任的县令也没来过……”
姜老汉攥着梁山伯的衣袖。
“这世道,好官已经越来越少了,希望县令能多好几年……”
说罢,他抹起了眼泪。
送走了姜老汉,梁山伯抚着自己的袖角,定定发怔。
这世道,百姓的心愿已经如此之低了吗?
只希望能多“好”几年。
几年后的那些好官,是已经同流合污,还是……
梁山伯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要多想,转身回了大堂,又和其他村长、亭长、里正周旋,直至得到了他们的保证,会回去好好劝说其他百姓,才相送离开。
“我去送姜老汉的时候,他们可说了什么?”
梁山伯问身边一直留在堂里的年轻佐吏。
“在议论是向贵人们借粮有利,还是向官府借粮有利……”这位来自会稽学馆的同窗脸上带着不屑之色。
“那老汉的话倒是白讲了,都还在想着怎么占人便宜呢。”
“水患不除、无以为继,他们这样也是正常的。”梁山伯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若家家都有余粮,会去借粮的只会是少数。”
“可是那困龙堤哪里是那么好损毁的?我看现在这情况,就算令长你想去扒了那堤,恐怕第一个来护的不是几家士族,而是那些指望着靠借粮度日的游手好闲之人。”
这年轻的佐吏是贫民出身,对现在的局面,比梁山伯还要绝望。
“所以还是要借势啊。”
梁山伯叹气,转了个方向,往衙门后堂的位置而去。
后堂里早有梁山伯吩咐的皂班把守,牛班头是个本性正直的人,早已经投靠了梁山伯,所以他底下的皂班还能使唤的动,算是梁山伯唯一能动用的鄞县原班人马。
见梁山伯来了,几个腰间佩着武器的武头让开了道路,让他和佐吏进去,重新把守在门前。
屋子里,杨厚才见梁山伯来了,连忙对他跪下。
“梁县令……”
“你先起来。”
梁山伯将他一把拉起,匆忙道:“时间宝贵,趁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村长和姜山村的人来县衙的时候,你和我这佐吏换了衣衫,乔扮成他的样子,悄悄从后门出去……”
他指了指身边身材矮小的年轻佐吏,杨厚才也只是个少年,两人身材相仿,长相也有几分相似,只是气度不同。
不过他这佐吏也是生人,来鄞县没有多久,杨厚才戴上头巾,再低下头,远远的看着,不是熟悉的人也分辨不清楚。
两人见梁山伯如此慎重,连话都不敢多说,立刻脱起衣服相换。
在他们换衣服的时候,梁山伯在一旁解释着。
“我来的晚,根基不牢,而你们连家人的尸首都没抢回来,所谓是死无对证,彼强我弱,鄞县士族打死无辜百姓、修建困龙堤改变风水的事情,在我这里没办法替你伸冤。”
梁山伯见杨厚才手一颤,继续说:“但是‘龙气’这种东西,历来最是敏感,乡野术士可以胡说,士族却听之任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这里有书信一封,你拿着它上会稽学馆,报我的名字,去找会稽学馆的馆主贺革……”
他对杨厚才递上书信。
“这书信只是引荐,丢了也没关系,你不必拼死护着。只要你见到贺馆主,将此间的情况说明,他自会想办法让你见到会稽郡的太守之子,衡阳王世子。”
梁山伯见杨厚才两眼乍然放光,知道他听懂了,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计划实在冒险,如果来的是如姜老汉一家那样老实的人,恐怕连城门都出不去。
但杨厚才不一样,虽然他只是个孩子,却能在几家大族的围追堵截之下掩人耳目,甚至藏身在城中伺机鸣冤,一定是意志过人的聪慧之辈。
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费心力、甚至赌上自己的前程去帮他。
“世子性子内敛,不爱出门,唯独礼佛、又爱棋,馆主每月定会出门几次,去西林禅寺陪他对弈。到时候,无论你是冲撞行驾也好、跪倒山门也好,只要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梁山伯语气重重一顿。
“我便有理由去放了那‘蛟龙’!”
243。生路难行()
龙往往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尊贵之人; 但这时并不是只有皇家能用。【。aiyoushenm】否则端午节赛龙舟、上元节舞龙灯,早就会涉及到龙而遭到皇帝们的禁止; 而“赵子龙”、“卧龙”之类的名称也不会有人敢用了。
更何况他们困住的还是“蛟”而非“龙”。
这么缜密的谋划,甚至连该把握的“点”都抓住了; 让梁山伯根本不可能相信这只是一个乡野术士的偶然之举。
但现在这个时候; “蛟”是个很敏感的事情。当年也是有人信誓旦旦说淮水里有蛟龙作乱; 所以浮山堰迟迟无法合龙; 甚至不惜用“镇龙铁”镇压; 后来浮山堰合龙了,却没人再追究那只“蛟龙”到了哪里。
现在又来一只“蛟龙”; 若事情捅上去了; 就是给会稽太守添乱。
更别说,会稽郡的太守是正宗的萧氏皇族宗亲; 理事又是世子,在会稽郡里,“蛟气”和这位宗亲息息相关。
所谓气运,总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白的联系的; 此消彼长; 他们的“蛟气”长了,消的是谁的,就不好说了。
一场动乱; 以愚昧迷信起; 便只能以同样的方式终了。
他匆匆送走了杨厚才; 确保没有人发现少了一个佐吏; 这才回返衙门。
和他猜想的一样,人人都关注在他召集各乡村长里长讨债上,对于后衙里原本来告状的小子还在不在并不感兴趣。
只要皂班守卫的人还在那间小屋门口,杨勉就会相信他还在衙中。
今天过去,他和鄞县士族、县衙蛀虫们的战争,就要正式打响了。
。
对于鄞县的百姓来说,这半个月的时间过的每天像是在看大戏。
城中百姓不提,住在城中的,大部分是不用种地的,甬江泛滥对他们来说,也就是到了时候城中就会来一群“灾民”,甚至对于很多城中百姓来说,这些灾民进了城,并没有坏处。
一到了灾民进城,平时十文便能请到的人,三文就能请到,有些甚至不要钱,管饭就行。同理,一应和人力有关的花费,更是贱到不行。
有些家境都只是平常的人家,到了那时候都能请个短工照顾家中生计,至于浆洗粗活这样的事情,花费不了几个就能请人做好。
鄞县县令“催债”这件事,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梁山伯要“捞钱”。因为杨勉等人的推波助澜,外界的传闻皆是如此。
梁山伯一个“寒门穷县令”小人得势,到了鄞县立刻靠当官捞钱的形象就这么在众人心目中立了起来。
之后陆陆续续有打了欠条的百姓来官府衙门销毁欠条,也有惧怕官府不想惹事,公告一出就立刻去还债的,但这些人毕竟是少数。
“梁县令,张出去的榜又被人不知什么时候撕了,牛班头带人去重贴,不知被人群里的谁丢了石头,头给砸破了。”
牛班头底下的衙役回来禀报,脸上还带着一丝惶恐。
“这榜贴了,怕是也贴不长啊!”
鄞县不是什么大县,衙役的人手本就不足,每天派人看着贴出去的布告不切实际,只要一到晚上,总有人撕了那告示,假装看不到上面写的是什么。
“牛班头伤的如何?请人看了没有?”梁山伯心中一惊,“围观的人很多吗?”
那衙役连连点头。
“有不少,而且都面色不善,看我们跟看仇人似的。”
梁山伯心里早有了准备,却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只能说杨勉的人在煽动民意上确实有过人之处,话说回来,若不是他有此过人之处,也不会让那么多灾民连地都不种,只想着借粮度日了。
“令长,其实还有个办法。”
梁山伯身边一个文书说道,“既然榜已经张了出去,此事就算是过了明面,我们可以将粮仓里的粮食抬到衙门门口,有好事者必会围观,这时再以官仓粮食为‘引’,引导百姓更换欠条,将官府作为借债之主……”
“此事不可!私开官仓是重罪!”
负责典狱之事的佐吏立刻出声反对,“向官仓借债和开官仓是两回事!按我大楚律,若没有经过上官批准便私开官仓,有流徙之祸。如今令长与士族作对,更有杨勉之流虎视眈眈,万不可给对手任何可趁之机!”
“现在还没到这一步,真到了要开官仓时,必定已是图穷匕见之时。”梁山伯也按下了文书的建议。
“你们要记住,我们是为了救人,但救人之前,先得保护好自己……”
梁山伯看着一干从会稽学馆里跟他一起来了鄞县的同窗,正色道:“我将你们从学馆里带出来,是为了能一展胸中抱负,成为于国于民有利之人,而不是只为了政绩,也不是为了什么名声。”
“在此之前,我必须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否则,哪怕鄞县安宁了,日后也不会再有人愿意为民而冒险。若真这样,我便有罪与学馆,有罪与先生,也有罪与日后可能因你等而得益的百姓。”
那文书没想到梁山伯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怔在原地。
“这段时间,除了皂班的人,其他人都不要随意离开衙门。至于此地的困境,我自有计较。”
他表现的胸有成竹,也越发让其他人安心。
其余众人躬身称是,又开始讨论起春种被耽误的事情。
就在此时,门子来报,说是本地士族张、黄两家派了管事来,要见梁山伯。
“岂有此理,只不过是区区一管事,竟然要县令去见他!”
梁山伯的佐吏怒不可遏道:“此地士族之跋扈,可见一斑!”
梁山伯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让人把他的便服拿来,当场脱了自己的官服,换上便服,然后去见他们。
那两家管事正是当日宴请时抬出欠条要求官府要债的人,见梁山伯一声便服来了,表情都有些微妙。
“梁县令,你这就太过分了,我等明明是请你协助我等去要债,为何你对外张榜却是要用官府之粮替百姓销毁欠条?!”
黄家的管事性情更急躁些,见梁山伯来了,连脸面都不给就嚷了起来。
“官仓之粮又不是你家的私仓,哪怕你是县令,也没有说替百姓还就还的道理吧?”
梁山伯布置了这么久,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此时见他们来了,不卑不亢地开口解释:
“既然诸位的目的都是要还粮,那么无论是官府还还是百姓还,岂不是都是一样?只要有粮食让诸位交差,不都是皆大欢喜吗?”
“那个说我们要粮食!”
黄家管事恨声道:“你这县令,只要依言行事就是,谁让你画蛇添足的?!”
“不要粮食?”
梁山伯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起,装作疑惑的样子。
“诸位那日不是说借的人太多,所以即使是士门,也实在是支持不起了么?这不是要粮,还能是要什么?”
张家那管事瞪了身边的同伴一眼。
和张家不同,黄家并不是庄园主,现在这局面,更缺人力物力的是他们家,也确实急切些,但一见面就把底漏了,让他现在倒被动了。
他斟酌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原本也想着是要他们还粮的,但想着借粮的人这么多、再加上今年还没秋收,要他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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