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欲盖弥彰,而是此事事关家父的秘密和我的性命; 我不得不慎重。”
梁山伯对马文才一揖到底。
“我确实有事有求于马兄。”
“你先说说是什么事,我才能决定能不能帮你。”
马文才刚刚还轻松的表情慢慢正经了起来,并没有马上应承。
“此事说起来,还要从上次马兄对我的建议说起……”
之前马文才曾问梁山伯,他的父亲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书籍或册本,梁山伯家曾被付之一炬,而他也确实没得到过父亲的任何托付,可他却从马文才的话中得到了方向,开始查找事情的真相。
所以他一回到山阴,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访昔日曾经借书给父亲抄阅的人家,希望重新抄阅父亲借过的书籍。
愿意借书给别人家抄阅的人家不多,实际上,即使以山阴这样的大县,借给梁新书的也只有三家,一家也姓梁,是次等士族,另外两家都是已经除士的富户,并不是士族。
既然当年愿意借书给梁新,自然是交情还不错的,也愿意卖梁山伯这个香火情。只是时隔多日,这些人家也记不得曾借了什么书给梁新了。
好在梁新当时借每本书的时候都打了借条,而且借条梁新都没有拿走,而是存在对方的书房里。
他们这时遇见了梁新的儿子,都愿成就好事,将他父亲当年的借条手迹给了他,给梁山伯留作纪念。
梁新是心思缜密之人,绝不会做出东西还了却留下借条不拿走这种事,梁山伯心想其中必有缘故,这一查找,终于发现梁新所有借了还回去的书中,错了一本。
有一本《公羊传》,借走的是普通本,换回来的却是带东汉何休撰的《春秋公羊解诂》本。
梁山伯起先还以为这就是父亲藏起来的士籍,结果打开来后发现只是一本带注释的《公羊传》,而这一本是他小时候曾经背过的。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曾和父亲玩过一种猜字的游戏,将这本书里他父亲特意加过注释句读的地方连起来,变成了四个字。
“山阴县令。”
“山阴县令?是何意?”
马文才一愣。
“你父亲是山阴县令,和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是,也不是。”
梁山伯露出怀念的神色。
“我小时候喜欢看父亲升堂,但父亲从来不让我进衙门里的书房,说是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要有所避讳,不能无故出入公门要地。”
“我幼时不懂事,经常因此哭闹,所以家父便哄我说……”他不好意思地说,“等我也当上山阴县令以后,就可以随意进来了。”
“我那时并不知道什么三六九等,九品门第,但我知道铁匠家的一家都是铁匠,木工的儿子都是木工,所以我幼稚的以为我父亲是山阴县令,我长大了也会是山阴县令,只期盼着长大。”
再后来,他知道县令的儿子不一定是县令,而县令有可能是他这样出身的人奋斗一辈子才能走到的最高处,但他那时候还是希望将来能成为一位县令。
“我要成为和父亲一样了不起的县令!”
最初的他,想要得到的,不过是和父亲一样,能在士门之下护庇更多的百姓而已。
马文才曾问他,想要什么。
那时候,他回答的是——“我想成为侍御使”。
这已经算不得什么高远的志向,然而最初的他,志向更加普通。
他微微晃了晃头,将这些杂念抛出脑后。
“我后来回想起来,我父亲出事的前几天,他曾开玩笑一般跟我说,府衙里书房的梁柱有几根生虫了,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我当县令那一天。又说若是我当上了山阴县令,记得修一修那几根梁柱。”
梁山伯眼眶微红。
正因为他从小就“豪言壮语”要当山阴县令,所以他父亲和他说起什么关于将来当县令的事,他都理所当然。
“家父那时见我不以为然,还重复了一遍,要我记住,我那时满口答应,后来想想,我那时小,不知道当上山阴县令那么难,家父难道不知道么?他为何一定要我记得修葺梁柱?”
所谓官不修衙,客不修店。山阴这样的县衙,各种房舍加起来有几十间,要经常修或只修一间太过麻烦,最常见的方法是一次性修葺完成。
但官员极少有在一个任上很多年,没必要大肆修葺。
修葺衙门需要向上级申请拨款,审批麻烦不说,还给上级落下一个“靡费”的印象影响政绩考核,所以只要衙门建筑不是太碍观瞻或有倒塌之虞,州县官绝对不会自动想起来去维修,衙门建筑也就经常是破败模样。
“你是说,你怀疑你父亲把‘证据’放在了山阴县衙曾经的那间书房里?”马文才一点就通,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
梁山伯点头。
“我父亲去后,那间书房也被人盘查过,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东西。我花钱问了衙门里负责打扫的粗使役人,他说后任的县令忌讳我父亲在任上死于非命,那间书房就再没有用过,而是另用了一间做书房,那一间房早已经破败许久,用来放了杂物。”
“你求我帮你,要帮什么?”
马文才听到这里,眉头已经皱的死紧。
能让梁新这样隐瞒的“秘密”,绝不是什么小事。
“我也想进山阴县衙悄悄取回我父亲的遗物,可从我父亲话中的意思看,那东西十有**是在书房顶上哪根被虫蛀过的梁柱上……”
梁山伯满脸难色,“我家的事在山阴不是秘密,山阴县衙里的吏员一半都认识我,我想进山阴县衙很是困难。”
“就算我找到了什么样合适的理由进了衙门,可要爬上一间已经废弃不用的柱子上找东西,实在是难事。”他叹息,“我又不是什么身手矫捷的大盗,在没有梯子、没有帮手的情况下上房梁,简直是痴人说梦。”
“山阴县是大县,山阴县衙不是什么荒僻地方的小县衙,虽说我还记得县衙里大部分的路和房间,可我连怎么进去都摸不到门路。”
梁山伯满脸无奈之色,“说实话,这件事让我为难了许久,有一天夜里我甚至想过偷偷翻墙入县衙,可还没到墙边就有好几只狗吠叫了起来,我只能作罢。”
“后来访问官召我,我又被允了鄞县县令的缺,原也想着等我当上了鄞县县令后,可以以‘同僚’的身份去拜访现任的山阴县令,但前几天张伯……哦,张伯就是之前曾借我父亲《公羊传》的那户人家。”
他说,“张伯来信,说是家中书室被人偷了,丢了不少书,那本错还的《公羊传》也在其中。”
此言一出,马文才震惊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身边居然依然还有人在监视着?”
“只怕不止如此。”
梁山伯苦笑,“应该是曾借我父亲书的那几户人家里都留有眼线,而且已经留了十几年了……”
马文才骇然,半晌后怔怔道:“什么样的秘密,竟然值得人如此隐藏?”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一旦被发现了,必定是惊天的阴谋。
“不仅如此,我重回会稽学馆这几天,夜里总觉得有人影在屋外闪过,可留意去看,又没发现什么人。甲舍里的士生大多没有回来,我一人独住傅歧的屋子里,又不似其他士生带着侍卫,想要窥探再容易不过。”
他庆幸道,“还好你们都回来了,祝英台和你又带着侍卫戒备,那人若再想刺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你想我帮你取回那本士籍?”
马文才问。
“如果是那样,那也太让你勉为其难……”梁山伯摇了摇头,“你也不过是一介学生,就算是吴兴太守之子,也管不到会稽郡来,我只是想,你素来机智,又多计谋,也许能替我想个法子,进那山阴县衙。”
闻言后,马文才眨了眨眼,看了梁山伯半天,但眼神却飘忽不定,显然是正在出神。
梁山伯也不催促,只静静等待他的决定。
“若是之前,我恐怕没有法子。”
马文才的眼神从梁山伯身上移开,伸手入怀,掏出一物。
“……但那日船破漏水后,我从水里捡了此物……”
他张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枚铜牌。
看到铜牌上的字,梁山伯惊呆了。
“你,你好大胆子……”
这下,换成梁山伯瞠目结舌。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几天要出远门,15号才回来,期间不能保证日更,但回来后一定保持更新稳定。
第182章 以死报恩()
这一枚铜牌; 被马文才贴身收藏许久; 和崔廉给的那半枚玉佩不一样,这倒不属于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只不过,它不该马文才拿罢了。
拳头大的铜牌上; 刻着“绣衣所指,冀以清肃”八个字。
“你; 你拿了陈先生手下侍御使的令牌?”
梁山伯心心念念的就是成为侍御使; 好追查父亲死亡的真相,是以对侍御使的一切都清楚无比。
侍御使又称“绣衣御史”; 其实并不是什么大官,但它大部分属于皇帝或御史台指派调查地方事务的特派官员。
绣衣,表示地位尊贵;直指; 谓处事无私,在关键时刻; 甚至有调动地方军队兴兵镇压的权利。
最重要的是; 很多持令出京的侍御使都是临时指派的; 就如陈庆之那般,谁也不知道谁是特别指派的侍御使; 以及这些侍御使出京是做什么。
除了委任他们的人; 一切都是秘密行事,但在出示令牌后,驿站和沿途地方官府必须为其提供方便。
这一块令牌,有时候比侍御使的性命还重。
如今看到这块“传说中”的令牌就这么摊在马文才的掌心里,梁山伯不知该惊叹于马文才的胆大; 还是感慨自己的好运。
“先生落水后,我曾和几位随从仔细寻找过,虽然没找到他们,但却找到了这枚令牌,大概是哪位侍御使落下的。”
马文才眨眨眼。
“丢入水里也是可惜,我就留下了。”
至于为何后来和陈庆之汇合后却没有选择把这块令牌还回去,梁山伯没有问,两人都心照不宣。
以马文才的性格,还回去才是怪事。
“你想用它帮我?”
梁山伯心思一动,讶然道:“你想借用侍御使的身份进山阴县衙?”
“哪有那么简单!”
马文才好笑道:“就我们几个嘴上没毛的小子,想冒充侍御使也太嫩了点。就算我能用查案的名义进山阴县衙,山阴县令必定会一直关注着我,我哪里来的机会给你找册籍?更何况……”
他瞟了眼梁山伯。
“我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为你做这个?”
梁山伯闻言有些失望。
“那马兄的意思是?”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马文才又说,“你得等傅歧回来,若想在深夜里飞檐走壁去取东西,非傅歧不可。”
“马兄愿意帮忙,对我来说,已经是万幸。”
梁山伯大为感激。
“谁说我要帮忙?”
马文才轻笑一声,将手中的令牌随手一抛。
梁山伯见他丢了令牌,面色一白,手忙脚乱地接过他抛过来的御史令。
“马兄!”
“世人皆知陛下从不以士族充御史,这令牌放在我这其实也没什么用。”马文才说,“只是我那时一时鬼迷心窍昧下了,现在倒不好还了。”
“这令牌给你倒更有用处。”
梁山伯握着令牌,闻言一怔。
“反正你的追求不过就是成为侍御使,你又是庆之先生的徒弟……”马文才见梁山伯眼眶湿热,不自然地偏过头。
“以你的智谋,有此物在手,查找你父亲的死因应该更容易吧?”
“马兄不必解释,我知道好歹。”
梁山伯心中五味杂陈。“侍御使皆是秘密出行,认令不认人,只要我隐秘行事,不滥用此令,绝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他咬牙道:“马兄放心,此物是我从水中捞出来的,也是我未还与先生,与马兄绝无关系。”
“你便说与我有关,谁信?”
马文才呵呵一笑,似是毫不以为意地继续看书。
“你好自为之吧。”
马文才将自己撇的清楚,梁山伯却没有那么淡然。这一面令牌意义重大,绝没有马文才说的那么轻松。
是以梁山伯对着马文才肃然叩谢,口中虽没有赌咒发誓什么,心中却存了日后“以死相报”的心思。
马文才只管看他的书,看也不看梁山伯一眼。
梁山伯心潮澎湃的藏好令牌离开,直到看不到马文才的身影,激动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一些。
他握着胸口令牌的位置,几乎是用尽平生之机智,开始思考起借此偷入府衙取回册籍的办法。
然而无论他推演出多少种方法,都不得不承认马文才说的没错。
他自己并无飞檐走壁的本事,在他身边可以信任的、能够轻易在屋梁之上拿回册籍的,除了傅歧之外,确实没有别人。
“不知现在,傅歧那边如何……”
***
建康。
“是,我是傅歧。”
傅歧看着面前的胡商,莫名其妙。
“你有什么事情求我没用,我父亲虽是建康令,但也从不徇私。”
那胡商吴语说的不好,只执意要把信给他。
傅歧见他如此坚持,只好接过信。
“给我的信?不是给我父亲的?”
见那拜访他的胡商点头,傅歧更加奇怪了。
他是个直率的性子,好奇心过不了夜,拿了信当场便拆开,也不看信的内容,直接看向最后的落款。
“姚华?”
傅歧念了一声,意识到是谁的名字后面色大变。
“姚先生?!”
待他抬起头来想要再问,那门前求见他的胡商哪里还在,不过扎眼的功夫,竟然没了踪影。
“这哪里像是胡商,简直就是当斥候的料……”傅歧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发现真的找不到人了,只好站在那里仔仔细细看完了信件。
只见他脸色先是又青又白,待看到一半时,突然“咦”了一声,之后更是满脸喜色。
“父亲早上可在府里?”
傅歧跨入门房,问起门人。
那门人说傅翙早上去了衙门。
“等父亲回来……算了!”
傅歧连一刻都等不及了,大步踏出门房。
“差个人和阿娘说声,就说我去找父亲了!”
傅歧握着手中的信函,几乎是小跑着跑向建康府衙门。
这一路上,他恨不得将步子迈得大些,更大些。
终于到了建康府,门口的衙役都认识这位使君大人的嫡公子,忙不迭地领着他入内,很快便见到了傅翙本人。
见自家儿子满头大汗的来找自己,傅翙心中一惊,立刻站起身。
“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傅歧跑的气喘吁吁,连连摇头,只喘着粗气。
“难道是你母亲的心疾犯了?”
傅翙见他如此着急,更加忐忑不安了。
“不是!”
傅翙抹了把汗,递过一直捏在手中的信件。
“父亲,你看这个!”
那信被他一直捏在手里,又皱又湿,信封上还没有署名,傅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接过信,抽出一看,也愣在了那里。
他几乎是立刻走到书房门前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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