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说马文才是个生性别扭的人,即便做了许多,也不会当面炫耀以作谈资,也许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辈子他们都不会知道了。
他曾对子云先生说,他将他们从会稽学馆带了出来,就要好好的带回去,君子一诺千金,可真在生死关头,还能坚守君子之道的又能有几人?
何况他们那时根本不省人事,就算糊里糊涂死了,也不能怪他。
加上沉船那次,他已经欠了马文才两条命。
***
此时离他们最近的城镇是考城,考城是个下县,属于南沛郡治下,他们原本是要前往沛县的,但道路被封后,不得不滞留在附近的驿站里。
考城离那驿站有一段路,否则那么多客商官吏也不会选择在驿站歇脚,而是直接去考城等候消息了,所以马文才在马车上浑浑噩噩睡到了下午,到了天色都快暗了时才在城门官的盘问下醒了过来。
他们有盱眙县衙开具的路引和文书,又乘着马车,城门官卡要了点“过路费”也不敢再多盘问,随意掀开帘子看了车厢里的马文才一眼,立刻大惊失色地让车子赶快进城。
任谁看了马文才这儒衫上血迹斑斑、又脸色苍白的样子,都会如他这样惊慌失措,生怕惹出什么人命官司。
此时驿站遭贼的事情已经传开来了,显然也有之前住在驿站里的客人死里逃生,赶到了考城的,马文才不动声色的在车厢里听着外面的议论纷纷,敲了敲车壁。
“疾风?”
“在。”
“直接去衙门报官。”
“是。”
城中马车不可驱驰,他们一行人愣是比步行还慢的才到了衙门。
疾风下车在衙门门口一问,那差官面无表情地一指墙角,好家伙,或蹲或站着好几个人,脸上都有疲惫之色,隐隐还有些面熟。
“都是来报丰原亭有盗寇出没之事的吧?本县县令今日恰巧去乡间走访了,诸位是报官也好,诉苦也好,改日再来吧。”
哪怕疾风报了吴兴太守之子的名头,这差吏还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连说县令和县丞都不在,他们一群衙役,什么主都做不了。
疾风无法,只能回车禀报马文才。
马文才听闻了疾风的回话,眼神中浮现出一抹嘲讽之色,淡淡回了句“知道了”。
他千算万算,就想到官府根本就不想搀和这个烂摊子。
也是,这年底的时候,好不容易全县无大的刑狱案件,至多东家丢只鸡西家少把米,突然来了这么件大事,谁都避之不及,毕竟是要影响来年评定的。
就在他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时,车外突然传来一声有些犹豫的搭话:“请问诸位,是不是也是之前住在丰原亭的过路人?”
马文才身上狼狈,不愿这样出去见人,车外坐着的梁山伯大概也知道他不愿出来,先行一步接了话:
“是,我们才从丰原亭逃出来,诸位是……”
“哎,我们也是啊,和几位就前后脚到这里!”
外面那些人如同找到了组织,一下子围了过来。
“我是过路的商人,一直以来都在丰原亭借宿的好好的,谁知道会出了这种事!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凶神恶煞的人,杀了人就算了,还一把火把驿站烧了,我们好不容易逃过水患想回南方过年,这下可好,什么都烧了,这一路还不知怎么走!”
另一个大概是哪里来的差吏,穿着一身皂衣,满脸风霜之色:“我是天长县的信差,要回县里覆命的,道路封了只能盘桓一夜,还好屋子不够我住在马棚里,一起火我就骑马走了,否则怕一条命也没了。”
众人七嘴八舌,说的都是昨夜驿站里突然遇到杀人放火的事情,但是这些大多都不是官身,没有住在那栋出事的小楼附近,有些后来的干脆就是住在廊下和棚子里的。
这些人虽然出事时逃得快,但见到的事情也少,所有事情全凭当晚的景观臆测,再加上商人油滑,习性里不免爱添油加醋,若裴罗睺在这里,肯定要活生生气死。
他们明明是布置已久,万事俱备,发作时无声无息,哪里就来了一群拿刀拿剑的歹人冲进驿站,见人就杀?
而且放火时人早就跑的七七八八了,他们放火与其说是为了杀人,不如说是为了逼出藏在暗处的真正刺客,顺便掩盖崔廉未死的真相罢了。
知晓真相的马文才自然不会傻缺到跳出来说“你们胡扯些什么”云云,任凭外面的“苦主”说的天花乱坠,凶险异常,心中忍不住好笑。
可傅歧和祝英台两人毕竟年少,不知真假,听着那些商人一下子说一群人拿刀拿剑砍进驿站,见人就杀,一下子又说放火烧了驿站后还有人堵着门无路可逃云云,看向马文才马车的眼神就充满了敬畏之情。
好家伙,马文才几人是要多勇猛,才能在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把他们几个救出来,还顺便把行李马车等物都赶出来的?
“难道这家伙之前和我比武,一直是在藏拙?其实身怀什么绝技?”
傅歧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打定主意以后不要真惹怒了马文才,免得这家伙气上头来,伤了他的身没什么,要被人在众人面前暴打,那也太丢脸了。
即便是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的梁山伯,听着这群人说起昨夜的凶险,也忍不住暗暗心惊。
他原以为这些刺客都是用些迷香、暗箭伤人之类的把戏暗算别人,没想到是真的打起来,动过手的,他也见过齐都尉那群押解官的身后,当日在集市中护着崔廉一家硬是没有让刺客得手,可不过一夜之间就遭了毒手,那些刺客武艺该有多高?
马文才能在这样的凶恶之徒手里把他们护出来,简直就是令人惊骇的地步……
车厢里的马文才没有出去,听着外面的人义愤填膺,将昨夜之事说的精彩纷呈,浑似看过似的,连供词都不用写了,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外面的人还在呼喝着对此地衙门的不满。
“我们一逃出来就直奔最近的考城,想要报官。当地官府监察不利,让驿站里出了这种事,就算不能弥补我们的损失,总要负责把我们送回家乡去吧?可这里的县令可好,当缩头乌龟不出来了!”
一个商人气呼呼地说:“除非他永远不坐班了,否则我们就吃睡在这门口了,反正我们也身无分文!”
“就是!还说丰原亭按辖区算是沛县的驿站,那也得去得了沛县啊!路上被山上那么多滚石封了,怎么去沛县?路都封了,那些贼寇难道是从沛县来的不成?还不是从考城这边过去的!这么一大帮拿刀拿剑的家伙他们都没发现,怎么就不管他们的事了!”
几个人跟着附和,声音极大,明显是给门口的衙役听得。
“如果此地官府不管,等道路一开,我们就去建康告去!我们就不信了,出了这么多人命,都白死了不成!!!”
马文才听到这里,心神一动,虽然身上还疼痛难当身形狼狈,却还是一下子掀开了车帘,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马车下,好脾气的梁山伯身边围了一圈人,傅歧和祝英台也在旁边站着听着闲话,听到马车上的动静,所有人齐齐向着马文才看去。
梁祝几人还好,其他人一见这少年身上血迹斑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叫了起来:
“这,这位公子,你是被那些贼寇伤了不成?”
马文才见那些衙役也用惊疑的目光看了过来,知道目的已经达到,捂着自己的伤口,做出一副虚弱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娘的,之前还说我们没有证据,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看看,这可是士族公子,都被伤成这样了!我们要不是住的偏,第一个死的就是我们,哪里还有命来报官!”
那信使往地上啐了一声,指着衙役就破口大骂。
“县令不在,县丞不在,难道主书也不在,主簿也不在?连个记录状子的书吏都没有吗?我就不信了!”
马文才见情势又有些失控,忙咳嗽了几声,朗声道:“各位稍安勿躁,就算现在衙门里出来办公,天色也已经晚了。我看诸位也是奔波一天一夜,疲累的狠了,只是现在身上也不方便,无处栖身,既然都是苦主,又遭受同样的灾祸,也算是和我马某有缘……”
他见众人莫名地看着他,笑了笑,气喘吁吁地说:“这样,我让下人去打听打听哪里有合适的客店,招待诸位先住下来,免得露宿街头。左右我们都是苦主,不妨明日再一同来衙门报官,可好?”
许多人来官府吵闹本来就是因为逃命逃得太急所有身家都丢了,说是吃住在衙门门口也是破罐子破摔,此时自然是面露喜色,向马文才连连道谢。
人家都伤成这样了,还担心他们露宿街头挨冻受饿,不是大善人还能是什么?
但也有几个脾气特别倔的,咬着牙就是不接受马文才的好意。
“我们不走,这厮糊弄我们,说县令和县丞都出去了,我们要守着这衙门两门,看看是不是真的这样。要么就都别出来,要么就回来给我们碰上,要他敢骗我们,看我不撕了这小子!”
说话也是一皂隶,大概脾气很烈,说话间咬牙切齿,眼神毒辣地射向守门的衙役,看的那些衙役们是纷纷扭头,避让不及。
“其实也不必如此。”
马文才声音放的大了些,“就算此地官府推诿不受理此事,也不是报官无门……”
他顶着衙役们惊讶的眼神,微笑道:
“之前有人说去建康告官,你可知那是何人?”
他指了指车前站着的傅歧,笑得越发危险。
“我那同窗好友正是建康令家的公子,昨夜也在驿站受了惊吓。要此地官府不肯录下此事,我和你们一起去建康。”
第151章 谁能倚靠()
自古民不与官斗,这些商人也是如此,若不是马文才隐隐透露出他们都是官宦子弟,大概真会有一两个倔强的在这里耗着,其他人大概大多都会走了,毕竟都是商人,最会计较得失,既然没办法报官,在这里干耗还不如想办法回去,否则得不偿失。
但马文才出面管了,不但冤大头的表示愿意提供他们一夜住宿,还说出队伍里有一位建康令之子,以为报官无门自认倒霉的诸人都纷纷生出了希望,原本性子并不坚定只是被人怂恿来的那几个,也没有知难而退,而是跟着马文才去投了客店。
衙门口的几个衙役也不是傻子,听了马文才的话,再见这个士族子弟伤的那么重,可见驿站里发生的匪患不小,如果他们家县令还装作不在县里推脱此事,要是那马车里的人去了建康,这考城县衙里上下少不得要吃瓜落。
如此一想,原本只是用来挡人的几位皂隶心中害怕,忙不迭地入了衙门,这一入,就再也没有出来。
李记客店里,马文才吩咐细雨给这些一起来告官的“沦落之人”开了两间通铺,就径直回了房里。
大通铺自然算不得什么好房间,不过这些人鱼龙混杂,住一起还能互相照顾,马文才再出手阔绰,也不会真一人开一间房,留下他们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谋算,又不是为了交朋友,既然不想谋得对方的好感,就没有那么面面俱到。
这些住在驿站的商人和小吏都是庶人,马文才要真“折节下交”他们反倒会生出疑心,如今只是开了间通铺,上下招呼他们的也是那公子身边的一位随从,他们反倒自在的住了下来。
马文才失血过多,又奔波一天,一进屋就躺倒在了床褥上,根本不愿起来,更别说跟他们周旋了,况且崔廉走时给他留下的刺激太大,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理智告诉他得赶紧解决掉驿站之事回去会稽,所以疾风一进了屋,马文才立刻抬起头:
“怎么样?考城县衙什么反应?”
“那几个衙役进去后就没出来,公子的话他们大概听明白了。这考城不过是一下县,县令想必也不愿得罪建康令,何况现在去沛县的路也不通,驿站出这么大事,消息是封不住的,他只要不蠢,就知道该怎么做。”
疾风嘲讽地撇了撇嘴。
“恐怕就因为这考城上下如此玩忽,才能让那么多持刀带剑的人通过考城埋伏在驿站周围,但凡城门官负责一点,驿站里不怀好意的人都要少一点。”
“这些都是闲话,现在休提了。”
马文才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角:“我不能出面,你晚上请那些商人走卒吃顿酒,他们大约是一出事就跑了的那群人,大多不知道驿站里发生了什么,你吃酒的时候不动声色的当做自己的经历跟他们吐露一番,他们就知道告官时该怎么说了。”
疾风没想到马文才会让他做这个,忍不住一愣。
“主子,这样能行吗?”
“他们受了这么大的损失,不让那些贼寇倒霉是不肯甘心的,可他们又确实没有见到那些‘盗贼’,但我们来了,真的经历过这些,让一起告官的他们也有了底气。”
马文才怕疾风不上心,细细解释:“这种游商走卒一流,平日里说真话都要添油加醋夸张三分,更别说驿站之事七分是真了。你和他们好好喝一顿,做好我吩咐的,他们自己知道该怎么做。”
疾风一向信服马文才,见他说的如此慎重了,当下也不再迟疑,取了几贯钱下去准备请那些驿站里一起落难的吃酒。
“他们也是走了运,遇见主子,又有吃的,又有了地方住。”
“遇见我是走了运?”
马文才心中好笑,“希望日后他们不会觉得遇见我是倒了大霉才好。”
疾风提着钱,一开门,却呆了一呆。
原来拿着伤药和绷带的祝英台与梁山伯正站在门外,大概是听到他们的对话,迟疑着要不要进去,就这么一直在门口等着了。
马文才见疾风没走,伸头一眼扫过,倒没什么不自在。
“疾风,你先去办你的事。”
“是。”
疾风没敢回头,对门口的两人颔了颔首,迈脚就走了出去。
“你们进来吧。”
马文才现在其实最想被伺候着擦一下身,然后换身干净衣服睡觉,可既然梁山伯和祝英台都来了,他也不能赶他们走。
“马兄要不要擦洗一下?”
梁山伯似是明白马文才现在最需要什么,一进门就堆着笑容开口,“我已经让客店的小厮去烧水了,等下给你端来。”
“多谢。”
马文才和梁山伯心照不宣,各自都将刚才的事略过不提。
但祝英台却是个好奇心重的。
“马文才,我们不是去建康报官吗?”
祝英台放下手里的东西,熟门熟路的开箱子给马文才找干净衣服。他生活极有规律,放内衣放外衣都有自己的习惯,祝英台和他住了那么久,大概也知道他东西是怎么放的。
很顺利的,祝英台找出一套干净的中衣和丝袍,轻轻放在马文才枕边,跪坐在梁山伯身侧,好奇地又问:“怎么我刚才在门外听着,你们还是要在这里报官?还要对口供?”
“本不该让你们知道太多的。”
马文才知道不给个说法他们会一直纠结,忍不住叹道:“你们被迷晕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我也不说太多,你们只要知道去沛县的路是被人有意封住的,驿站发生命案也是为了刺杀崔廉就够了……”
梁山伯之前也隐隐有些猜测,现在马文才亲口承认了,他脸上露出“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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