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歧傻了眼。
这怎么可能!
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皇帝?除非皇帝自己掩耳盗铃死活不肯承认,否则一京的人难道是吃干饭的吗?那么多士庶官员怎么可能看着这么大的事发生在眼皮子底下?!
“陛下入寺,理应太子摄政,但太子因为浮山堰的事被禁足好了几个月,现在建康事务由扬州刺史、临川王和几位宗室暂领。至于陛下知不知道,谁又能明白?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吧。”
那城门官叹了口气,满脸感慨地说。
建康属扬州,临川王萧宏是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天子非常善待宗室,尤其善待这个外表俊朗的亲弟,不但在无子的时候过继了萧宏的长子作为继承人,还让他领着扬州刺史的职务一领就是十几年,哪怕他就是个平庸无能的宗室子弟,却依旧重用,无论他做了多少荒唐事,都总会原谅他,信任他。
萧宏在京中是人人巴结无人敢惹之人,但凡京中纨绔子弟都有一个不能惹的名单,萧宏绝对排第一,傅歧虽然十二岁就已经离家,可十二岁之前也是见临川王的王府徽记就避让的,所以如今一听到建康的事情由那个公认的饭桶萧宏领着,那现在扬州变成这鸟样也就能理解了。
“真想去同泰寺门口看看。”
傅歧不由自主地低喃,“杀身成仁都不能叫出皇帝,这世上还有谁能?”
“哎,小公子,你暂时现在这里住着,看看情况,能早点联系到家里便早点联系家里吧,京中现在也不安稳。浮山堰的事情,毕竟临川王也有干系,他肯定是不愿事情传到陛下耳朵里的,建康令现在恐怕也是焦头烂额,顾不上大公子了。”
看守城门的人最是消息灵通。
“大公子是扬州祭酒,他去浮山堰,本就是被临川王派去督工的,现在临川王都是这个态度,谁敢大张旗鼓去找人?建康令大人没出京是正常,出京了岂不是像在责怪临川王?您这时候应该回家安慰家人,而不是躲在外面才对啊。”
“我知道了。”
傅歧明白城门官是好意。
“等我回了家,会跟家父提起你一路上的照顾的。”
“不敢,不敢,小的本就是建康令的属下,为小公子分忧是应该的。”
那城门官嘴里说着不敢,表情却是喜笑颜开。
城门官走后,傅歧仗着熟悉建康,在四周绕了一圈,想要打探打探浮山堰地方的情况,以及去打探子云先生交代打听的事情,再决定回不回家。
几个侍卫只是奉命保护他的安全,入了建康城安全自然无虞,神色也轻松了不少,由着傅歧换了身不惹眼的衣服,在城中乱窜着打探消息。
东城是商人和一般官吏居住的地方,傅歧想要知道浮山堰的事,在东城问了半天都没问到什么有用的,有好心人指引他,告诉他要打探浮山堰的事就该去城西,找流民聚集的地方,也许能问到北面的事。
傅歧出生就是高门,城西都没去过,哪里知道去哪儿找流民,问了那好心人,却见好心人一脸唏嘘地说道:
“还要去找?你到了西市就知道了。”
傅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按照指引找到了庶人和做小买卖的人聚集的西市,可一入西市就愣住了。
应该是买卖东西的长街上,到处都是跪的人。
跪着的人身下大多只有一张草席,小孩子和年轻的人边跪边哭,年纪大点的却是一脸麻木,像是个木头一样一声不吭的跪在那里。
跪着的人固然让人耸容,可站在一旁吆喝的却不见得就能让人轻松。西市里吆喝声此起彼伏,仔细一听,全然是这样的东西:
“来看看我们家的女孩子啊!十二岁,处子,相貌端正,会裁衣能下厨,买回家做个童养媳也好啊!”
“家中遭难,只得鬻卖妻子,不必钱粮,愿意带他们回去,赏口饭吃就好。做什么都行啊!”
“自卖自身,米两斗即可,可以卖死契,能干力气活,打铁、做粗事,什么都行!哪位愿买,马上就走!”
“这,这不是流民……”
傅歧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什么要炸开了。
“流民没有户籍无法买卖,这些都是平民,难道,难道……”
“这位贵人,你要买人吗?”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响起。
傅歧茫然低头,见到一个穿着单薄麻衣、赤着脚的小女孩正看着他,见他低头,满脸脏污的女孩连忙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笑容,一颗缺了的门牙出现在众人眼前。
但比那门牙更让人震动的,是她头发上插着的草标。
“你,你多大?”
他翕动了几下嘴唇,问出这句话来。
“我今年五岁了!”
她伸出手,却比了个四的手势。
“你家大人呢?”
傅歧左顾右盼,但凡有大人领着卖孩子的,一定就在左近,这孩子的大人在哪儿,为何让她跑上前拦人自卖自身。
“这位公子,不要买她,我女儿更好看!”
随着一句讨好的招呼,一个打扮的干干净净的小姑娘被推到了他的面前,看模样也不过七八岁。
他动作太大,之前的那小女孩被推到了一旁,摔的一声惨叫。
两个侍卫见有个中年男人挤上来,连忙护在傅歧面前,那中年男子见到傅歧有护卫跟着,不惧反喜,将女儿又推了向前,径直撞在侍卫的身上。
“阿爷……”
“乖,跟着这个公子,你就有饭吃了,弟弟也有饭吃了,乖啊……”
“呜呜呜呜,我也想吃饭!”
被摔的女孩在地上爬着,边爬边哭。
“阿爷和阿姊都饿死了,我不要饿死……”
傅歧面色木然地往前看去,耳边一片哀呼之声。
“原来那些草席盖着的不是活人吗?”
只知道用奴隶,却不知道奴隶从何而来的傅歧心中茫然的想着。
“死人也能卖吗?死人为什么要放在市集?”
被中年男人用身子挡住不给爬上前的小女孩嚎啕大哭着,抱着男人的腿大哭“不要饿死”,头上的草标颤颤巍巍,掉下去好几回,又被小女孩捡了回来,慌慌张张地往头上插。
这里的动静引发了其他的人注意,原本只是麻木跪在原地的人也开始张望。越来越多的人带着犹豫和期待的表情向着傅歧走来,手中牵着自家鬻卖的男孩或女孩,似乎也想来场“甩卖”前的吆喝。
如果祝英台在这里,大概会吓得半死,因为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就跟一个活人突然走进了丧尸游荡的长街中,引着一群行尸走肉奔了出来,而刚进来的活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傅歧自然是没看过什么丧尸片的,可眼看着这些顿伏街巷的人突然像是打着鸡血一般,满脸兴奋地向着他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小爷,居然也怕了。
他瞪大了眼睛,脑子里突然浮现了之前那“好心人”的感慨。
“还要去找?你到了西市就知道了。”
还要去找?
到了西市就知道了……
看着一群头上插着草标的小孩在拉扯中或顺从或痛哭的前进着,傅歧惨白着脸色,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来西市是为了找流民打探浮山堰的消息,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敲,不停地敲,已经到了让他无法承受的地步。
终于,他掉头跑了。
***
在建康城的傅歧承受着巨大的刺激,而在曲阿的马文才一行人也不见得幸运到哪里去。
在和马文才等人“不欢而散”之后,徐之敬瞒着几人,第二天一早带着刀卫,去城中的药铺和医馆打探瘟疫情况。
东海徐家的名头能让大部分医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原本是并不算麻烦的事情,更何况曲阿本来就有曾在他父亲门下学医的医者开了医馆。
可带着刀卫的徐之敬,却被人绑架了。
一同被绑架的,还有医馆里坐馆的徐家门人。
徐家的刀卫惊慌失措的跑回来,说是连绑架的人都没看见,徐之敬只是在那医馆后面和徐家出身的医者说个话,连门都没有出,徐之敬和贴身护卫的一个刀卫都不见了。
连个呼救的声音都没有。
“那医馆什么来路?”
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陈庆之急声问道。
“馆主不是此地人,在丹阳徐家学过医,年纪三十有二,名义上是徐之敬的师弟。”
马文才将自己已经得知的消息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有条有理地说着:
“他也一起失踪了,带走他们的人应该是从后门走的。因为徐之敬拜访,馆主早上特地闭了馆,清了闲杂人等,连药童都放假回家去了,失踪的时候是在内室说话,徐兄只带了一个刀卫,刀卫也一起不见了。”
“可报了官?”
陈庆之问。
“报了官,也派了捕头去查看过,一路都没有留下脚印和痕迹,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马文才也蹙着眉头。
“曲阿县最近案子不少,人手紧张,县令已经承诺会派出最大的人手查案,但徐兄的安危不能只放在曲阿县衙身上,子云先生可有什么好意见?”
他不是病急乱投医,论查案,侍御使若不是好手,那县衙里的捕快就更不必指望。
果不其然,陈庆之将同去的几个刀卫召了过来,细细问了些什么,便回身问马文才。
“傅歧走时,托你照顾的猎犬呢?”
作者有话要说: 儿子哭声震天,今天没有二更,大家洗洗睡吧/(tot)/~~明天见。
第109章 杀身成仁()
徐之敬醒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身下是一片稻草铺就的床铺,倒还算干净,可是粗粝的草杆戳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一阵难忍的瘙痒。
他的鼻端传来隐隐约约的霉味和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光线很是昏暗,就连睁大了眼睛,也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丁点动静。
但就是这一丁点动静,已经足够他知道自己不在老杜的医馆里。
“老杜?”
徐之敬试探着开口。
“在不在?”
他记得自己最后的记忆是在老杜的医馆里,他说有个病人想请自己看看,但是他以“不治庶人”拒绝了。
然后有人从背后对他洒了一包什么,他只闻出一味洋金花的味道,就觉得头昏昏沉沉,被人捂住了嘴按到窒息昏迷了过去。
洋金花?
麻沸散是《扁鹊心经》的方子,所以对他下手的,是老杜吗?
徐之敬表情一冷,想要坐起身看看周围的环境,却发现身子软弱无力,必须要一点点恢复力气,这也是药物遗留的作用,原本是担心病人药效退了以后突然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老杜。”
他咬牙切齿。
自从家里出了那种事后,他最鄙视的不是庶人,而是恩将仇报之人,老杜是他父亲收下的弟子,在他父亲身边学医十载,父亲被除官后才回乡开医馆,这才几年?
这才几年,已经开始做绑架的勾当了吗?
“人醒了!”
就在徐之敬咬牙切齿时,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束光,他眯着眼看去,原来这间暗室的隔壁还有一间房,只是是道和墙做的一样的门,所以未从外面打开时,在昏暗的房间里看起来和墙并无两样。
随着那人“醒了”的喊叫,屋子里突然涌进来三四个人,为首的赫然就是他的师兄弟老杜。
见徐之敬冷眼看他,老杜也有些心虚地搓了搓手,弯着腰道歉:“师兄,我也不想用这种下作手段,实在是事急从权。师弟我学业不精,有个病人看不好,可您又不想给庶人治病,我只好这么‘请’了。”
“你确实好手段。”
徐之敬脸色铁青,“我记得你也只是个吏门出身,冲撞我不算,还囚禁我在此地,你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师兄,我……”
“杜先生,您何必低三下四求他,他自己的命还攥在我们手里,岂是他想不治就不治的!”
一个精壮的汉子厉声说着,又对着徐之敬说:“不光你被绑了,你身边的刀卫也被我们绑了,你若不治,我就在你面前把那刀卫千刀万剐了,你要再不治,我就把你也活剐了!”
他手一抖,从腰间掏出一把小臂长的杀猪刀,木刀柄褐的发黑,显然也不知杀了多少猪,亦或者……人?
那汉子身后的人都举着油灯,他将明晃晃的杀猪刀在徐之敬面前削过,带起一阵腥风,龇着牙狰狞的笑着。
“细皮嫩肉的小公子,你是没见过活剥皮吧?我们几个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乖乖帮我们把病治了,我们就不动你。”
这时代的年轻士族大多真是细皮嫩肉,弱不胜衣,个别稍微强壮点的,也都是一吓就尿裤子的怂货,这些人能熬到这里,也不知道在士族那里得了多少次手,料想着一吓就能吓的这徐之敬乖乖给他们看病。
“侍卫本来就该为主家而死,没有主人为侍卫而屈服的道理。而且我也说过了……”
他们却没想到,躺在稻草上四肢无力的徐之敬只是闭上了眼,臭着脸重复了一遍:
“我不治庶人。”
“你!好好好!”
那汉子怒极反笑,让人将丹阳徐家的刀卫拽了过来,就立在徐之敬的身前,手起刀落,削下了对方的一块腿肉来。
那刀卫也是中了麻沸散,但他更惨,他体质比徐之敬好,捂住口鼻也不能昏迷,是被人活活从后脑敲晕的。
此时他身上麻沸散药效未退,脑后又有重伤,神智还未清醒,一块肉被削掉在地上,因为对方速度太快,竟没有反应过来。
徐之敬闭着眼,那刀卫被削掉一块皮肉居然一声不哼,连让徐之敬睁眼的动静都没有,屋子里所有人都齐齐一震。
除了那徐家学医的老杜,其他人都不知道麻沸散的功效,还以为这徐家的刀卫为了不让主子受威胁硬生生忍着,都在心里喊了声“好汉子”。
如果徐之敬和这刀卫哭喊求饶或痛苦大喊,也许这屋子里的人反倒高兴,现在刀卫浑浑噩噩一声不吭,徐之敬也一副不愿睁眼的样子,屋子里的人倒陷入了僵局。
老杜叹了口气,在屋角的药箱里取了绷带等物,给徐家的刀卫包扎,不能让他就这么流血流死了。
包扎的时候,那刀卫才好像有了些痛楚,大腿抖了几抖。
“庶人怎么了?庶人就该死吗?”执刀的精壮汉子啐了一声,“要打仗时,是我们这些庶人上;要服徭役,还是我们这些庶人上;修桥架路,开荒耕田,我们拼死拼活养活你们这些贵人,让你们在家中吃喝玩乐,在你们的眼中,我们就是些牲口,生了病连给人看病的资格都没有……”
“士人怎么了!死了不都是一块烂肉!”
那汉子越说越气,举着尖刀就要往徐之敬身上捅去。
这一下太快,老杜吓了个半死,连忙扑出去,抱住那汉子的身子就往后拖:“吴老大,别冲动!我们还要请师兄看病呢!”
吴老大本就是作势吓徐之敬,被他拉扯,也没硬要往前要了徐之敬的命,只不过大喊大叫着:“都说你们东海徐家德高望重,救人无类,我看也不过是些骗人的名声!你们不过就是些博取别人尊重的伪君子罢了!医者无父母之心,算什么医者!”
这样的话前几年在徐家门口说,说不定一门的医者都要义愤填膺,治好别人证明徐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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