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梓安拉筋的动作一顿,极为奇怪地看他:“他又不可能亲自带人去抄家。”
水溶勾起微笑:“你上次不是跟我说,荣国府的贾宝玉是大皇子的情敌。”
“喂喂……你想什么呢?你以为他会趁这机会公报私仇?”穆梓安直抽嘴角,赶紧替自家竹马说话,“你真想多了,他没那么小心眼。抄家的法子是我提的,跟他一点没关系。”
见水溶还是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穆梓安有点儿毛骨悚然,跟炸了毛的猫似的直龇牙,硬着头皮再补一句:“我上次没好意思告诉你,那个贾宝玉……其实也算是我的情敌。”
“这,咳咳……噗!”水溶咳嗽两声,忍俊不禁,“我真不知,原来宝玉还有这般能耐。”
穆梓安自爆糗事正别扭着呢,不由斜眼:“你跟他很熟?”
“他是难得心灵纯净之人。”
穆梓安对此酸的很,哼一声:“水至清则无鱼。”
水溶摇头:“如此‘中庸之道’与圣人所言并不相同——确是现实。”
只因,从古至今,这朝廷、官场、还有那个金灿灿的皇宫,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穆梓安忽然抱起胳膊,挑挑眉毛:“对了,我还没谢你呢。”
水溶明知故问:“谢我做什么?”
“谢你替我顶缸啊。你我心知肚明,恐怕大半个朝廷也都猜到了,这次对的不是荣国府,而是为了王子腾的案子。如果你不出面,去荣国府‘抄家’的人身份压不住,那最惹眼的还是我……呵,到时候要真查到史鼐或者史鼎身上,那可是两个战功赫赫的侯爷,恐怕不少人都得更怕我、更恨我了。对了,我在南京还杀了个虞方。”
他是勋贵之后,有着一身好武艺,至今为止却只跟自家舅舅上过一回战场,剩下的时候——都是在杀自己人。今后自家竹马还要整顿吏治,只怕他还要杀更多的“自己人”。
这仇恨拉的啊……真有点欲哭无泪,所以说得趁早把雪刺猬捉到手,要不然等她发现跟了一只坑,咳咳,那不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水溶点头,坦然受之,又微笑:“既然你承情,那刚刚的话——还请,莫对大皇子言。”
穆梓安眯眼睛:“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你怀疑他小肚鸡肠锱铢必较……”
“咳咳!”水溶打断他的话,看天,“时辰差不多,我该前去荣国府。”
说着便走,穆梓安朝他的背影挥挥:“别忘了给我传消息。”
远远地听了声“是”,穆梓安耸耸肩,转头看桃花。
北静王府种了一大片桃花林,现在正是春天,一片姹紫嫣红美丽的很。只是刚刚被水溶剪过的这株有点丑——突兀了一根长长的桃枝,就算这是最为花团锦簇的一枝,放在整棵树上,看来还是十分别扭。
这瞧着,鹤立鸡群反而是鹤被排挤了。
穆梓安皱眉看树,怎么看怎么难受,不由搓搓胳膊,极度怀疑:“他是不是——手抖了?”
……
手抖的北静王正在荣国府组织“抄家”。
跟在后面的一溜禁军表示自己开了眼见:活了二十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客气”的抄家!
瞧这瞧这,抄家之前先把贾家的大小主子齐聚一处,单独辟了个院子给他们待着,务必使得不惊着任何一个。又说贾老太君年纪大了,子孙不肖累得您受这罪,让人看得实在不忍心,所以您这一把年纪就别挪了吧!
贾老太太仍然被安置在自己的房间,水溶甚至特意派了个旧仆来“伺候”她——将赖嬷嬷往贾母面前一推,两个老太太都惨白了脸。
水溶走到床边,忽然拔剑,寒光闪过只见床板陡然被劈成两半,其下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樟木小盒子。水溶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放了一张纸,微微发黄看得出年代老旧,但其上的墨字依旧很清晰,有“中毒”、“绣春刀”等字样,左下角还签着一枚押,大理寺第一仵作阎启的押印。
水溶对着尸格看了一会,忽然抬手招来一个禁军:“去送给穆世子。”
禁军道一声“是”,正要离去,水溶却又拍了拍他的肩:“稍待。”
上前两步,水溶正对着面色惨白的贾母,神情淡漠,但语气中不无惋惜:“堂堂荣国府,竟毁于一介妇人之手,本王着实痛惜。”
贾母正捂着心口,对着水溶的目光更是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吐出的字越发干涩,干涩到甚至带着尖锐:“王爷这是何意!”
“你偏爱幼子,使得家中长幼无序,天伦失衡;你喜好奉承,施恩发令全凭一己喜好;最可怕的是你还鼠目寸光,看到的只有后宫那一亩三分地,教授入宫为妃的孙女玩弄小巧,竟还以为是登天捷径。”
“王爷你……你胡说!”堂堂一品国公府老太君何时被如此批驳过,贾母的脸已涨成猪肝色,手指直指水溶还不断颤抖,“明明是赦儿不堪大用,我才扶持政儿……还有元春,她被选做了贤妃娘娘,难道不是天大的荣光……”
“世传的勋贵之家,考进士做什么?真要考上也就罢了,不过是你纵容甚至诱导仗着个文人功名踩着他的兄长罢了。”水溶摇了摇头,又道,“勋贵之家,又抢着去做什么外戚。”
从来都是外戚想“从良”的,譬如陈皇后娘家,好容易考出了几个文人,全家供着围着护着还一起努力乖着,就怕传出什么跋扈的名声,给宫里的娘娘添麻烦。
——竟还有主动“下海”的……还嫌自家名声不够臭?
贾母被揭得无比难堪,倒退两步重重摔在了椅子上。水溶看她模样,摇了摇头,如今再教训也晚了,只将赖嬷嬷推出去:“老夫人,荣国府已是这般境地,若再有赖尚荣一案火上浇油,只怕将是灭门之祸。”
贾母脸色灰败已然说不出话来,水溶却示意禁军举起手里的尸格,话锋一转:“除非,您愿意‘将功赎罪’,帮助皇上查清十年前保龄侯史鼏之死,还有现今,王子腾一案。”
贾母惊惧地看向水溶,水溶却只将尸格呈在她眼前。贾母绝望地看着笔锋凌厉的白纸黑字,干涩的嘴唇颤抖良久……
半个时辰后,保龄侯府的大门被重重踹开,身着蛟龙纹紫金箭袖的穆梓安一把扯住屁滚尿流想要逃跑的长史,冷笑问道:“你家侯爷呢?”
长史脸色苍黄都快吓哭了:“侯爷、侯爷出去了,小的不知道他去了哪儿,真不知道!”
“哦,是么?”穆梓安挑了挑眉,也不介意,“也罢,自有人会去寻他。你先带我去看个稀奇吧。据说,你们保龄侯府里藏着一个‘天纵奇才’,力大无穷能扛鼎能担山——可别告诉我这人没了,如果没了,我就得在这府里找个人来‘偿命’。”
第九十四章()
穆梓安打上保龄侯府要寻的这个“天赋异禀”的人名叫崔巽,表面上的身份是史鼐的幕僚。
当然,事实远不只这么肤浅。
水溶将贾老太太逼到了悬崖边上,只给她两个选择:要么死别人要么死自己。贾老太太还没活够当然不肯死,很快就交代了个底掉。
第一,史鼏确实是史鼐杀的,而且是蓄意谋杀——否则往刀上涂毒干什么?原只是勤王,可若被发现带着毒刃,再怎么辩解不是逼宫也没用了。只是,史鼐谋杀他大哥并未提前跟王子腾打招呼,等王子腾发现自己被利用时自是暴怒无比,好在王子腾怕被牵连没有当场闹将出来,之后史鼐亲自上王家去割地赔款般的赔罪,王子腾冷静下来,却又发觉这也是一笔不错的买卖:他捏着史鼐的把柄,保龄侯府便也为他所用;再加上史家出来的姑太太乃是荣国府的老太君,这么一来岂不是更能将荣国府捏在手中?因此,王子腾帮着史鼐瞒下了这个秘密,还刻意打压史鼎,直将人逼到了西南边境;好在史鼎自己争气,总算挣了出来。
第二,王子腾也确实是史鼐派人杀的。这十年来,王子腾与史鼐表面上看着合作愉快,可坏就坏在王子腾太专横。史鼐并不甘愿任人摆布,只因把柄被王子腾攥着不得不耐着性子与他虚与委蛇,可他实在没想到——王子腾脑抽了去惹卓尧啊!史鼐虽然狠辣无情,但并不是个草包,他想的挺明白,自家还没个皇子呢就去搀和夺嫡,更别说皇上正当春秋鼎盛,这是吃饱了撑得慌还是嫌自己命太长?
史鼐劝过王子腾,姿态放得很低,没敢直说自己不想搀和,只道“等贤妃娘娘有了皇子再谋划不迟”,奈何王子腾专横惯了根本不听。史鼐稍微辩两句他便冷笑着拿当年事来威胁,可怜的保龄侯真是憋屈又恼恨。更倒霉的是,卓尧反击得太快了,没等到史鼐憋屈到极致恼恨到忍不下去,王子腾忽然就栽了——就是那个晚上,宫里传出贤妃死了,还有禁军出宫捉拿王子腾!
史鼐知道已坏事,极怕王子腾落入禁军之手再供出自己,便选择铤而走险——抢先一步杀了王子腾。
史鼐没有亲自动手,而是派出了自己身边的心腹崔巽。这个崔巽有两点特别,其一是天生力大无穷;其二,他是曹铮曹缶兄弟“引荐”给史鼐的。
王熙凤说过,曹铮曹缶曾经办坏了差事惹怒了王子腾,最后是靠着史鼐的说情才捡回一命。王熙凤并未说谎,但她并不了解其中内情:这一切都是她爹设计好的,为的就是让史鼐对曹家兄弟放松警惕,方便他们潜伏刺探。
王子腾心里有数,他是靠捏着把柄才拢住了史鼐,这种同盟关系并不稳固,再者,史鼐心狠手辣连同胞兄长都下得了手,说不准哪日就会对他下手,焉能不防?与其等着史鼐暗搓搓地在自己府里埋钉子,不如直接送了去,王子腾对曹家兄弟极有信心:他们绝不会背叛自己。
当然,曹氏兄弟至死都没有背叛王子腾,只是他们信错了一个背叛的人。
这便是崔巽。
崔巽是曹氏兄弟以“报恩”为名引荐给史鼐的幕僚,实际上是替王子腾埋在保龄侯府的钉子。当做幕僚引进,只因曹氏兄弟根本不知道他“天赋异禀”——但是,史鼐知道。
所以说,这崔巽归根结底还是史鼐的人。玩转于两家之间做这谍中谍,有史鼐的配合当然令王子腾不疑其他。崔巽便假借“有要事要与王大人面谈”联系了曹缶而后一起进了王府,照着往常与王子腾单独在书房密谈,而后忽然出手——王子腾被勒断脖子的一瞬间,真的是死不瞑目。
再有个曹缶也不是崔巽的对手,崔巽很快将他打晕,趁着夜黑风高拿着他的腰牌出了王府,又将他扔在了京郊,伪造了一封遗书,将一切推到了曹缶身上。
崔巽这一着暗棋,史鼐埋了近十年,终成大用,但还是用得太仓促了,又让一直没放松娘家动向的贾老太太发现了端倪。
也算是贾老太太每次都走狗屎运,也不算聪明,就是会掐点。十年前她回娘家奔丧,无意中发现史鼎偷偷找人去验尸;十年后听说王子腾死得莫名其妙,她又派人回娘家打听,刚好撞上崔巽回来,身上还带着没洗干净的血,贾老太太的心腹跟他打了个照面差点也叫他打断脖子,幸好保龄侯府外院住了几个蠢奴婢,连连吆喝这是姑太太的人,愣是将本已吓得两脚发软探子放跑了——贾老太太一听回报,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最后,就是史鼐为了息事宁人,卡着时间点请了官媒为小湘云定了亲。
虽说对拖油瓶侄女儿一点都不待见,可史鼐心里还是憋屈坏了——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个王子腾,又来个恨不能吸他血的姑姑,这过的叫个什么日子啊!
被吸血的当真难受,吸血的也不见得能好过到哪里去。
却说水溶听完这一段,对哆哆嗦嗦不断打摆子的贾老太太也是万分的不理解:“老太太,你明知史鼐心狠手辣,先杀史鼏再杀王子腾,难道你不怕把他逼急,他又杀你灭口?”
贾老太太猛然打了个哆嗦,瞳孔放大,却尽是茫然。
水溶摇了摇头,走到外面看着已被摘下的“敕造荣国府”的漆金牌匾,眼中复杂难言:“荣国府……竟毁于如此愚妇之手。”
——可不是蠢的嘛!
穆梓安带着韩蛰等一溜侍卫,毫无负担地将保龄侯府的大铁门当寡妇门踹,踹完了还要再损几句:“我看这保龄侯府就是个坑,谁沾着都不落好,只有忠靖侯聪明,知道躲到青山外才能有柴烧。偏有那么些蠢货抢着来填坑,自己蹭一身泥不说,还想把自家的宝贝凤凰蛋摁在这泥坑里闷死。”
又想想,真好笑:“水溶说贾宝玉是难得的‘纯净之人’,他祖母这么折腾他,真不是想活活玩死他?”
保龄侯府的长史官还侍立在一旁,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背躬得佝偻,大滴大滴的汗珠顺着鼻梁之侧的沟壑不断流下,沾湿了衣襟上一大片汗渍。
穆梓安忽然转向他,眸中尽是精光:“还要我问第二遍?你们府里那个叫崔巽的人呢?叫他出来!实话告诉你,保龄侯府四周埋伏了一圈弓箭手,只有这正门是个豁口,他要是还想活,就主动走出来,要是不想活,我也无所谓。还是那句话,杀人偿命,就算崔巽不在了,也要有人来‘偿命’。”
长史官慢慢抬起头,艰难地从嗓子眼深处挤出含糊不清的字眼,未等穆梓安听清他在说什么,就只听铁门后一声响动,一道暗灰色的身影从墙上飞快地跃出——
“想跑?”穆梓安一眯眼睛,纵身跃起,正与他灰影面对面,猛然挥臂重重一挡。
“啪”得一声响,骨骼碰撞的声音令人心颤,本就摇摇欲坠的长史官甚至直接坐到了地上,连韩蛰都担忧地上前一步,却见自家世子抬手一横:“都别过来。”
又对着对面的灰影挑眉笑:“挨了我那一下居然还没断胳膊,不简单。”
灰影当然是崔巽,终于明白王子腾为何会轻信于他——这实在是一个无论从哪里看都十分平凡、扔进人海立刻就再也找不到的人。
略瘦的身材,平凡的五官,看着还有那么一丝低眉顺目,总之顺眼的很,挺像个贫寒的读书人,谁能想到他的身体中竟然还蕴含着那么一股可怕的力量?
崔巽正维持着左手扶右臂的姿势——他刚刚被穆梓安以手刀击中的便是右臂。很显然,他还是受了伤。
穆梓安却一点事都没有,还笑眯眯地对他勾手指:“难得见到个跟我一样的,要不然咱们比比?”
“不必了……”崔巽终于开了口,连声音也是无比平凡,只是带着一股子凉意,仿佛能渗进人骨髓中那种一丝丝的凉意,“我岂是世子的对手。”
说着,崔巽忽然单膝跪地,一阵剧烈地咳嗽,竟然咳出好一滩血来。
穆梓安不由皱眉,很笃定也很奇怪:“我刚刚只碰了你的胳膊。”虽说不计生死,但还是抓活的最好,他特别注意没碰这人任何一处的要害——只打了一下胳膊能让人吐血?
还是说——
穆梓安一个箭步上前,忽然揪住崔巽的衣领:“难道你也服毒了?”
“不是,咳咳咳……”崔巽嘴边溢出的血丝是鲜红色,并无任何毒液的痕迹。
低眉顺目的青年人又咳了几声,忽然紧紧抓住穆梓安的手臂,用力攥着,不断收紧:“咳咳……世子可知,这是有代价的?”
穆梓安皱着眉,看着他骨节收紧微微颤动的手,并未甩开,就这么感受着明显不同一般的力道:“你是说,这份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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