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话,若非王家势大,薛家哪能在重返金陵的几年内便站稳脚跟。结亲就是结两姓之好,正该彼此襄助,若不是他们算计到宝钗头上……”看着妻子又忍不住落泪,薛彬拿起丝绢给她擦了擦,笑着安慰,“你又哭什么,你已是薛家妇,何必为些‘不相干’的人伤心。”
“可是、可是我还是差点害了宝钗啊……”薛王氏扑在丈夫怀里,放声痛哭。
……
女儿能干,丈夫体贴,可薛王氏还是很难受,心里憋闷,又时不时空空落落的。她想为女儿做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还是周嬷嬷提点了她:“夫人,两位教养嬷嬷来府里,到处打听大姑娘的事儿。咱们已经事先下过令不准乱说,可还是有人瞎嚼舌头。”
薛王氏立即站起来,怒容尽显:“谁敢乱说,赶紧去查!”
早查出来了,容嬷嬷桂嬷嬷是从娟娘和客院里头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刘氏母女那里听到了风声:薛家大姑娘是个煞星,是个敢提刀杀人的母夜叉!
被人这么说女儿,要还能忍,那肯定不是亲娘。
薛王氏一声令下,三房小院和客院的下人全被拖出去发卖了。三房新纳的妾室娟娘战战兢兢地跟在周嬷嬷身后进了正院,就见一位衣着精美的贵妇挑着眉毛,怒瞪着她。
“见过大太太。”娟娘屈了屈膝盖,双手紧攥着裙子,拼命为自己打起儿:没关系,这又不是她的主母。
薛王氏确实不是娟娘的主母,但她是整个薛家的主母,看清娟娘的小动作更是怒从心起,猛一拍桌子,袖下扫过去一张纸片:“你若还想在薛家待下去,就把这个签了!”
娟娘颤颤巍巍捧起纸片,不识几个字也能辨别出来:这是卖身契!
“大太太,您这是什么意思?三老爷答应过我的,我是良妾,不用签卖身契!”跑船的商家娘子多少有点见识,良妾跟贱妾之间的差别远了去了,娟娘忍不住手指薛王氏,又怒又伤心,“我本就是良籍,你们怎能逼良为贱?”
“良妾?”薛王氏冷哼一声,“朝廷规定,四品以上官员,或者四十岁以上无子的男人才能纳一房良妾,三叔不做官又有儿有女,哪来的良妾?”
娟娘傻眼了,她当然知道朝廷有规定,可这种事,一向是民不告官不理的。
而且,“大太太,我真是良籍……”
“你算什么良籍?你来薛家,身上可带了户籍文书?”
娟娘真是目瞪口呆:“没、没有啊,都毁在大水里了……”
薛王氏站起来,居高临下,冷冷看着她:“你说你是良籍,那我再问你,林大人早下过令,让逃难的难民去府衙登记身份重办户籍,你为何不去?”留都朝廷自然备有一套南直隶地区所有的户籍文书可做比对。
娟娘怎么能去府衙呢?朝廷明令,重新登记过的良民要返回原籍重建家乡——这是自然的,留都再大也容纳不了全部南直隶的百姓。
薛王氏又一拍桌子,冷笑:“没有户籍就是身份不明,别是哪家的逃奴吧?”
娟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拿捏住了七寸,只能伏地痛哭:“大太太,饶命啊,我真不是……我、我只是想留下,三老爷答应过的,纳我为妾,让我留在薛家……”
“三老爷答应了,大太太可没答应!”薛王氏示意周嬷嬷,周嬷嬷捡起卖身契,拉着娟娘的手就要按印泥——
“你、你们……欺人太甚!”娟娘用了吃奶的劲儿才挣开周嬷嬷,鬓发散乱满眼是泪,表情却凶狠无比,“别当我不知道,你们家四老爷不是也有一房良妾?他也有儿子,他也没当过官!你们家那个五姑娘不就是那个良家妾生出来的么?”
娟娘倚着门廊,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薛王氏,又绕到周嬷嬷,嘶喊着:“你们要敢逼我,我就去府衙告你们!”
“你去告,随便告。私置妾室该打板子,可四叔已经过世多年,只有你这黑心肝的才会连死人都不放过。”薛王氏尽显嘲讽,“你知不知道,四叔生前与三叔最为要好。三叔可真是瞎了眼,竟招了你这么个祸祸进门!”
冷目一扫:“这种‘下人’薛家可用不起,来人,把她撵出去!”
周嬷嬷已经叫了人来:“把这个疯婆子捆了扔出去,连户籍都没有,还想骗咱们家写纳妾文书,还说要闹到官府去,哼,就算打赢了官司,咱们薛家也是贻笑大方!”
“你们敢,三老爷不会不要我的!救我、老爷救我……”娟娘被扭送出了薛家的小角门,粗手粗脚的车夫将她往车上一扛,随即驾车而走,娟娘在车上被颠了个昏天暗地,好容易回过神来,发现正是在府衙门口。
车夫扔过去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拿好,这些是还你对咱们三老爷的救命之恩的。”又嗤笑一声,指着府衙大门,“自己乖乖进去,办好了户籍文书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你要是想告咱们家也行,鼓就在旁边,随便捶。只不过,对你这种不要脸的贱货,没哪个男人想理会的!”
娟娘抱着一包沉甸甸的银子,羞愤地已经抬不起头,只听车夫又“呸”了一声:“看在你救过咱们老爷的份上,告诉你实话,今天这事儿三老爷是知道的,你敢瞎嚼大姑娘,还敢攀扯四老爷,三老爷也要赶你出府!”
“什么……”娟娘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终于瘫倒在了地上。
所以说,薛侨那么个软耳朵的面包个性是气人,但也有一点儿好:委屈他自己可以,稍微委屈一下他的儿子女儿,也可以慢慢调解——但是,敢恶语中伤他的侄女,甚至还要攀扯他已经过世的四弟,这点绝对不能忍!
薛侨正跪在薛彬跟前,满面羞愧:“是我糊涂,险些坏了侄女的名节!”
薛彬倒叫弄了个哭笑不得,赶紧拉起弟弟:“没那么大的事儿,起来吧,起来吧……”给弟弟拍拍膝盖上的灰,语重心长,“宝钗没事。倒是蝌儿和琴儿,你这当爹的自己说说,是不是太委屈孩子了?”
薛侨更是羞愧难当,薛彬继续拍着他的肩膀安慰:“好了好了,回去跟弟妹好好说说,让弟妹给孩子做点好吃的,你再去准备点礼物,快过年了,宝琴也那么大了,刚好这次七弟带回了云锦料子,给她裁几件新衣服……”
书房里正在兄友弟恭,另一头薛王氏再次快刀斩乱麻地发落:“客院里那两个也给撵出去。快过年还天天在人家里头哭,找晦气呢!”
刘老娘和刘祎芳只是客人,而且她们来做个客闹得八房差点翻天,薛牧跑了,薛刘氏病了——这不是扫把星嘛,哪能再留家里!
这回可没有沉甸甸的一包银子,看门的婆子只扔了两吊钱过去:“够你们回镇江了!”
至于刘祎芳不断哭喊着“姐姐”?
抱歉,薛家当家的是大太太,八夫人只负责天天按时吃药。
还有刘老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倒在薛家大门前磕头,咚咚咚咚,没磕几下又挨了婆子啐了满脸唾沫:“要死死远点!不过你想清楚,你这闺女已经是望门寡,要是再没娘守上几年,趁早进庙里做姑子吧!”
刘祎芳哭得昏天暗地,刘老娘……终究是舍不得女儿做姑子的。
母女两个凄凄惨惨地来,灰溜溜地走,终于让薛家恢复了清净。
对此,宝钗心里有那么一点儿复杂:“是我利用了母亲的爱女之心。”
薛彬却告诉女儿:“你娘很高兴,能为你做点什么,她真的很开心。”
第六十四章()
对于那些恬不知耻的人,直接撵走便可以完事;可对于另一些娇娇软软、心思又缠缠绵绵的小女孩儿,须得要好好开导。
听闻娟娘被大伯母赶出了家门,宝琴犹豫了几个时辰,终于踟蹰着走进了宝钗的闺房。
灿烂的阳光下,蓬松着一身雪白毛毛的小摩正在花园里撒欢儿,一见生人立刻过来嗅,又用毛绒绒的脑袋拱来拱去:这只也好白,是同类,很漂亮!
小姑娘大都是绒毛控,宝琴也不例外,心里极想立即扑过去抱抱揉揉,费了老大劲儿才按捺住。
宝琴乖乖地走到屋内,低着脑袋,手指绞着衣角,轻轻叫了一句:“……对不起,大姐姐。”
宝钗正打算拉宝琴坐下,闻言顿了顿,笑问:“好好的,说什么对不起?”
宝琴扬起漂亮的小脸蛋,满是急切:“我听娘说了,是因为那个娟娘瞎嚼大姐姐的舌头,才害得大姐姐被教养嬷嬷教训,一直都不开心……”
“被教养嬷嬷教训”是宝钗闭门不出的官方借口。
宝钗摇了摇头,伸手戳了戳小女孩软糯糯的腮帮子,捏起一片柔滑:“这是娟娘的错,不需要你来道歉。”
“可是、可是……”宝琴又扯了扯裙子,心里更急脸儿也更红,“是宝篥先在娟娘面前说大姐姐厉害,娟娘才去打听大姐姐的事的,才会跟教养嬷嬷瞎说的!”
宝钗停住捏脸的动作,静静听小女孩说完。
宝琴深吸一口气,抬起脸儿,眼中又是急切又是羞愧的赧然:“这件事不怪宝篥,怪我,我没拉住她。其实、其实是我能拉住她的,可当时鬼使神差的,我好像是故意地……慢了一步!”小女孩的声音里带了哭腔,“爹把那个女人带回来,让娘那么伤心。可是无论哥哥和我怎么说,爹都不同意把她撵走!我真的想不出办法,只能天天哭;我还在想,要是大姐姐能帮我就好了,呜呜呜……”
说到这里,宝琴的眼睛已是红通通的:“大姐姐平时对我那么好,我却算计起大姐姐了!”
“傻姑娘,你这哪叫什么算计。”哪有这么浅显的算计,“你都说是‘鬼使神差’了,这不是算计,而是你太急,又太不知所措,才病急乱投医的。”
宝琴睁着通红的泪眼,疑惑地看着宝钗,又换来软嫩脸颊上的轻轻一捏。
“你是在下意识地找帮手,这没什么不对。女子立世须得学会保护自己,找能干的帮手,结合适的同盟,也是保护自己的好方法。”
宝钗含着浅笑,抚摸着宝琴软软的发丝:“你是我们薛家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儿,将来肯定能嫁的很好。正是因为如此,你更要早早学着自保自救的法子,好应付高门大户里的勾心斗角。”
“哎?”宝琴吸鼻子忍泪,抬头只见宝钗眉宇间一片皆是软和的淡金色,小女孩耳朵不由旁边晕出淡淡的粉红,低低道,“哪有,大姐姐才是最好看的,才应该是嫁的最好的。”
宝钗不由愣了愣,纤细的手指停滞在妹妹温软的发丝间,眼眸中晕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提起嫁人,不知怎么的,宝钗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天倚在松茸树下、一脸桀骜又一脸红的穆梓安。他说喜欢自己,还说越来越喜欢……
——有他那么喜欢人的么?回想与穆梓安之间,真是坑蒙拐骗偷五毒俱全,“你来我往”间动刀见血,还有徐家那轰然倒塌的半面墙。
宝钗恼怒非常:别提什么浪漫美好了,这根本一点都不正常!
那场阴差阳错又莫名其妙的“表白”,真害得她心烦意乱,这几日闭门不出,未尝没有躲避之意。
宝钗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害怕,而是跟宝琴一样,对忽然遇到的事无比棘手、不知所措。
宝琴担忧的声儿忽然响起:“大姐姐,你怎么了?”怎么忽然不开心了……又变得、一脸落寞的样子?
宝钗这才意识到吓着了妹妹,赶紧闭起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再睁开时又恢复了温柔中带着小狡猾的笑意:“你乖乖地来向我道歉,那只小熊呢?祸是她闯的,满屋子砸笔洗飞砚台的也是她,好悬没把人砸出个好歹来,要不然还得多赔上几分汤药费。”
宝琴赶紧揪宝钗的衣角,替熊宝宝求情:“宝篥她不懂事,只是一心维护我,而且事后也教训过她,她知道错了……她也想来道歉的,但她又说,没脸见大姐姐。”
“过了年她就八岁了,哪能一辈子不懂事。”
说出这句话时,宝钗赫然又想起——这也是那天夜里,那只挑拨离间的小混蛋给她提的醒:你总不能护着她们一辈子。
心里再次微漾起淡淡的波纹,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但,肯定包括烦闷。
为防止再次吓到妹妹,宝钗故意板起脸,拎过针线篮子,拿出一卷洁白的丝线塞,她太胡闹了,大姐姐要罚她。限她在过年前自己缝好一只小荷包,至于图案么……让她自己过来,给小摩画个像,回去照着绣。”
闻言,宝琴瞅瞅外面吐舌头撒欢儿的小摩,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一抹小纠结:“大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宝篥描出来的东西从来没有不歪的。小摩这么多毛,本来就不好描……”
绒毛卷卷的白色小狗,“一只”固然可爱得紧,但若被画成“一坨”……宝琴忍不住捂脸,从指缝里对尚不知事的小狗狗投去一个万分抱歉的小眼神:乖哦,给你吃——请你宽宏大量,容忍将有一只小熊把吧!
宝钗失笑,又摸摸小女孩的脑袋:“快去摸摸它吧,别忍了。”
得了大姐姐的允许,宝琴终于能小心翼翼地接近小摩,一开始被忽然探过来的绒毛小脑袋吓了一跳,随即便被舔舐在掌心的粉粉小舌头逗得直笑:“不要舔啦,好痒!”
小摩欢快地摇尾巴,蹭脑袋蹭得更欢:舔到美人了,心情美|美哒!
宝琴搂着撒娇的小摩,觉得心都软了,忽一抬头,又奇怪:“大姐姐,你去那儿?”
“你在这玩吧,我去瞧瞧婉儿。”
……
那天晚上,小混蛋“挑拨离间”的时候,尤对婉儿欲言又止。
薛婉是薛家唯一的庶出姑娘,也确实是最特殊的一个。甚至比傲慢的薛文静,还有愚蠢懦弱的薛文姝都更为有“个性”。
就像一瓣玲珑剔透的莲花,娇嫩而易碎。
宝钗坐在床沿边,静静看着帐幔里:薛婉小姑娘还在卧床养病,蜷在精致绣床的一个小小角落,低垂着眼眸,睫毛颤颤,淡粉色的唇瓣轻轻嚅动:“……大姐姐好。”
宝钗带着温柔的笑容,尽量舒展开身体,也是帮着小女孩放松。薛婉总算是抬起了头,可纤细的手指依然轻轻地攥在桃花被褥上,眼神也飘忽着,不敢与宝钗对视。
宝钗不由摇了摇头,覆住小姑娘的手指,轻声问着:“你为什么总这么小心谨慎?”
不等薛婉回答,宝钗便柔声道:“你远比宝篥和宝琴聪慧,以你的心术足以自保。而且,我冷眼看着,四房的下人,包括全家的下人都一样,虽然对你谈不上多亲近,但从未怠慢过。宝篥个性莽撞,但也没有欺负过你。更别说四弟,虽然是个冷冷淡淡的个性,但他对你真的很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给你留一份。”
宝钗微微俯下身,直视薛婉的眼睛:“你很爱哭,这次又受了伤。可你做的这一切并不像是只为保护自己或攻击别人,而是为了帮助别人。上次二妹跪在我院子前,你把她逼走,防止她找我的麻烦;这次更是,你拼着受伤去撞那两个教养嬷嬷,既帮了我,也避免了事情闹大,伤了我与宝琴宝篥的感情……”
这么说下去,宝钗都觉得有些心惊。薛文静那件事还可以说是急智,可这回……薛婉是不是早已察觉到她对两个教养嬷嬷表面热情实则提防无比?
定了定神,宝钗缓缓问道:“你心里比谁都明白。我说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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