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了一半便无法继续,薛婉紧咬住唇儿,捂着胳膊似是疼得要晕眩过去,不仅婆子们吓得六神无主,始作俑者容嬷嬷也不得不站出来担事儿:“都愣着干什么,拿我的牌子去请太医,别是摔断了骨头!”
本着就近处理的原则,薛婉被抬进了八房,一拨人自然都跟了进来,闹得好大阵仗,连卧病在床的薛刘氏都起床过来帮着安置,趁着太医赶来的间隙,薛刘氏把小小的女孩儿搂在怀里,一边叹气,一边轻轻给她擦眼泪:“你啊,这是何必……”
薛婉却艰难地抬了抬手,也替薛刘氏抹去了不知何时挂上的泪珠,依旧是紧咬着唇儿,极细的小声:“您也、不要哭……”
薛刘氏一愣,无声搂紧了薛婉,泪水滴落在精致的绣花被褥上,滴滴晶莹。
太医终是到了,替薛婉看了,没摔断骨头,可还是伤了筋动了骨,要修养好一阵。太医说话都爱绕圈圈,容嬷嬷算是始作俑者,不得不耐着性子听诊断;桂嬷嬷也不好先走,尴尬地留在八房,一直待到晚膳后。
别提多憋屈了!本想灭人威风,却出师未捷,而且没了第二次机会:第二天,薛大姑娘就“病愈”了。
嬷嬷们赶紧提外出教学的建议,端得也是冠冕堂皇:“秀女学的都是内府的规矩,不能让外人看了去!”尤其,“当初贤妃娘娘也是这么学的!”
薛王氏答应得挺爽快,宝钗也谦恭“不敢忘娘娘项背”,可薛彬摸了摸下巴,提出了个小小的“改进”:“温泉别庄那里,先派人去安置吧?二位嬷嬷毕竟不熟悉,别再……”
别再弄伤了人呢。
弄伤了薛家五姑娘是实,容嬷嬷与桂嬷嬷脸色铁青,却不得不受着这份儿堵。当然,禁闭教学还是要的,便提出:“我们先派些宫女过去,让薛家出一两个人领着,这样既不坏规矩,也不会闹出乱子。”
薛彬自然满口答应,派了两个婆子给带路,随后跟上的是风风火火的一堆大宫女——务必要使人数上占优,务必提前为嬷嬷安排好,嬷嬷要给下马威呢!
教养嬷嬷调教出来的自然是效率非凡,当天下午,宝钗便被告知:可以动身了,别多带人,这是学规矩,可不是做娇小姐。
……
两个大嬷嬷的马车都在前头,宝钗和三个丫鬟坐在第三辆最小的马车里头,缓缓驶向温泉别庄。
青鸾忍不住表达不满:“哪来怎么大排场,咱们六夫人原是太后身边的,也没这么难伺候!”
想给薛家下马威,反被薛家一个小小庶女反击了回去,哪能不憋屈呢?只能用排场派遣寂寞了,上流社会女子的习惯而已。宝钗问蓝鸢:“婉儿的伤可好?”
蓝鸢赶紧答:“太医说给上了板子,说休养半个月便好了。”
宝钗点了点头,想起,这是第二次看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哭得抽抽噎噎,不由惋叹:“婉儿啊……”
丫鬟们还没看明白,面面相觑:“五姑娘怎么了?”
宝钗正想解释,却听外头一阵吵嚷,而后马车便停了下来,立即问道:“出什么事了?”
似是车夫在跟教养嬷嬷讨价还价:“嬷嬷,变通变通吧,大爷实在不放心大姑娘,非要个丫鬟来看着……就多一个人,就多一人!”
似是教养嬷嬷急着赶路,并不在意一两个人的区别,“薛大爷派来的丫鬟”也不扭捏,飞快地钻进了宝钗的马车,飞快地反手关上厢门,而后——单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宝钗深吸一口气,死命按捺住了踹他下去的冲动,一下一下磨着牙:“世、子,您又有何贵干?”她哥哥那么乖,哪会平白给她找事儿?只有这个小混蛋,从来不让人消停!
又是做女装打扮的穆梓安。小世子自觉倚着厢门坐,与宝钗对视,略一挑眉,透出一股子不容拒绝的桀骜,虽然嘴上挺恭敬:“没有‘贵干’。我是来给薛姑娘做丫鬟的,当然是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第五十八章()
堂堂郡王世子,跑来给人当丫鬟?
三个小丫鬟齐齐怒瞪:来抢饭碗的?赶紧得打出去。懂不懂规矩啊,要做满三月的三等丫鬟、还至少要在针线、书房等地方磨砺上一年,才能近身伺候姑娘!
宝钗沉默一瞬,忽然挑眉:“未知世子要多少工钱?”
工钱好说,穆梓安眼睛一亮:“薛姑娘这是同意了?”
“世子的好意,我不敢不领。”现在山路上,根本没得选,她倒是能把穆梓安踹下马车,可前后都不是自己人,尤其是那两个浑不溜秋的水桶身材大嬷嬷……估计,加一块儿都不够这小混蛋一拳的。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虽然她们立场不同,但也不忍心看两个老人家伤筋动骨还心灵受创,宝钗想了想,又弯起唇线,谨以高山仰止之训,“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谁家的少年没有中二期呢,她的芯子早已成年,该有些度量。
穆梓安眯起眼睛:“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
“世子多虑,民女是在谢您。”睁眼说瞎话,“世子年长于宝钗。”
是比你年长,但差不了几岁,可以娶你的。得了允许,穆梓安便舒展开身形,一手支着下巴,略一歪头,微笑:“谢就谢吧,我也‘接受’。”
说着,穆梓安长臂一展自是衣袂翩飞,难掩勋贵世家与生俱来的风流倜傥。至于这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穿女装的怪癖——就是用来气死天下的女人的,没人家帅就罢了,连漂亮也比不过!
小丫鬟们却丝毫不为美色所惑,只顾咯吱咯吱磨牙:这标准的少爷姿势,这比茅坑还臭的少爷脾气……真特么的欠抽!还是自家大爷好,粗犷豪放又爽快,那才是真男儿!
宝钗摇了摇头,反手拍拍三个小丫鬟的脑袋,又轻轻抚摸:何必跟个新来的计较?你们是伺候我的老人,要有度量……乖啦乖啦,别都撅着嘴,我最喜欢你们了,断不会让别人插进来的!
小丫鬟们终于展颜笑,明艳得让马车赫然一亮。穆梓安权当这是免费的照明灯,托着下巴,时不时瞥一眼宝钗温柔的笑颜:真好,要是哪天能对着他这么笑,那就更好了。
如此想着,穆梓安郁闷地叹气儿:“薛姑娘真是不识好人心,我都把事情揉碎了送到你跟前,你竟然还轻信旁人。”
宝钗皱眉,问得直接:“世子是指容嬷嬷与桂嬷嬷?”
“那两个老婆子不是好东西,她们手黑的很。”
是呢,“容”嬷嬷与“桂”嬷嬷哪能不狠?
宝钗不置可否,从车厢后扯了个纱帽递给穆梓安:“世子可是答应过,一切听我的。”
穆梓安还支着下巴,见状不由顿了顿,还是点了头:“行,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接过纱帽往脑袋上一扣,再乖乖系带子,只在心里腹诽一句:等你陷到人家包围圈里的时候,就知道我的“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了!
……
英雄救美是刷好感度的最好时机,但前提是:要有这个机会。
是有两个不怀好意的教养嬷嬷,容嬷嬷满脸都是褶子,每一道皱纹里都填满了阴狠二字;桂嬷嬷微胖些,脸皮还算滑溜,但滑溜的是一层不正常的暗白色,就跟戏台上扮的圆盘大白脸,一看就是个老奸巨猾的坏角儿。
马车缓缓驶进温泉山庄,四个表情严肃的老宫女先下了车,两人打车帘,两人将两位教养嬷嬷扶下马车。
容嬷嬷与桂嬷嬷环视院子,冬日的温泉山庄自是银亮而静谧,又因后院有两个极大的露天温泉,热气蒸腾而起,让整座院子都笼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暖融融的。两位嬷嬷表示满意,很好,教累了可以泡温泉解乏;再看车队里三分之二皆是自己人,甚至已经不着痕迹地包围了薛家姑娘,便不约而同地伸了伸筋骨,彼此对视一眼,以吓哭小娃娃的狞笑交流着:准备开始了。
正好,就有个不长眼的撞了进来,婆子一脸殷勤:“大姑娘,别业已经收拾好了,熏了被子燃了香笼,小的带您过去——”
容嬷嬷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抖擞精神:“宫廷四品女官在前,竟敢张狂出声!如此不懂规矩,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不等容嬷嬷的话音落下,宝钗便将手里的瓷碗狠狠砸向地面,怒色尽显:“来人,都给我绑了!”
什么,薛大姑娘也下令了?
容嬷嬷第一反应是要教,这姑娘一定要教,哪有在教养嬷嬷面前拿大的!
就这么一瞬间的怔愣,使得她对下一刻的事情完全无法反应——桂嬷嬷竟然被两个粗壮的健妇凶狠地压在了地上,其中一个健妇还扯出了一条绳子,飞快地捆了个标准的五花大绑!
“你、你们……”容嬷嬷也被两个健妇包围,她比桂嬷嬷年长且还瘦了些,制起来更容易,不消片刻已叫捆成了粽子,与桂嬷嬷一起被压在了马车的车厢上,脸朝着车厢几乎被压扁,胸口闷得慌甚至只能断断续续地叫骂:“薛、姑娘,薛姑娘,你这是做什么!你竟敢、你竟敢……”
竟敢什么?不仅是两个教养嬷嬷,她们带来的一溜宫女车夫媳妇小厮全都被捆了个结实,因为她们只有十几个人,而对方则有三四十个!
“我没什么不敢的。”宝钗款款上前,冷眸清亮如这片寒冬,“你们做初一,我便做十五。就许你们害人,不许我反击?”
桂嬷嬷拼命挣扎嘶喊:“这不可能,你什么时候弄的埋伏,明明是咱们的人先来的……”她们送来的是整整两房人,不是两个人!就算被伏击了,难道没个稍微机灵点的能跑回来报信?就算不报信,喊救命总会吧,还能都被逮着堵了嘴?
穆梓安也目瞪口呆,他赶过来就是给当打手的,可压根没轮到他出手。
关键是人呢?人都去哪儿了?他查出来,这俩老婆子明里暗里带了八十几号人来留都,配备快赶上他这个郡王世子了!
宝钗凑近两位嬷嬷,微笑着为教养嬷嬷解惑:“二位不会以为,堂堂留都首富,只有一处温泉别院吧?”
容嬷嬷顿时惊愕,桂嬷嬷大喘着气,嘴唇都哆嗦:“难道、难道……”
“说实话,我也不记得到底有几处。”南京多温泉,“凡有泉眼的地方,就有我薛家的庄子。”
宝钗又靠近了些,勾勒成淡金色的唇线挑得极为美好:“不瞒二位,早些时候,我让爹将那些劳力劳心的姑姑都引到城西别庄去‘休养’了。”
而这里是城东,隔了一整个留都城……嗯,刨去吃饭睡觉上茅厕还有躲宵禁的时间,那些人花上一天一夜应该能赶过来,但考虑到这年代“规矩”就等于“宅”,那些个四体不勤的要能跑完这一趟马拉松,肯定要被追为烈士了,阿弥陀佛。
两位教养嬷嬷眼里的惊愕和愤恨简直难以形容,老脸颤抖越发显得形容可怖。穆梓安叹了一声,不去伤眼的老婆子,只紧紧盯着自己喜欢的那个小女孩儿,不得不承认:她从来都是这样,运筹帷幄,踌躇满志。
容嬷嬷与桂嬷嬷已不再挣扎,只叫骂:“薛大姑娘,我们可是有品级的、受荣国府荣养的女官,你绑了我们,可考虑过后果?”
“早考虑过了,要不然,我把你们引到这里做什么?”就如穆梓安猜的一样,家里人多口杂,不好出手,才选了这么个偏僻的温泉庄子,带来的都是心腹。
周嬷嬷从内院走来,对宝钗福了一福:“大姑娘,都查过了,方圆三里内没有钉子。”
宝钗点头:“很好,都押到内院去,拿笔来,让她们画押。”
教养嬷嬷脸色愈加灰败:——画押?
……
这座温泉别庄不大,却也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堂屋,漆的是清新的软桐油,又用百合香熏过屋子,看起来清爽,闻起来也是舒服。
当然,不管怎么样,被五花大绑、还被押着跪在堂下的都很不舒服。
尤其是,薛家下人当着她们的面翻起了她们的箱笼,甚至将她们四品女官才有资格穿戴的银紫丝绦宫服一件件翻出来,摊到薛大姑娘面前,像选秀似的任她挑选!
容嬷嬷与桂嬷嬷发誓,她们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
宝钗才懒得理会她们,一件件衣服看过去,特意看了每件衣服的袖口,各选了一件袖口磨损得不算太厉害的宫服,一褐一赤,笑道:“磨损一般,看来不是新衣服,也不算心爱之物。”
不等两人反应,宝钗便道:“将衣服都摊在地上,我说,你们写,就写在衣服上。”
周嬷嬷识字,也会写字,自然包揽了一边;但另一边——穆梓安忽然捋起了袖子,大步上前:“我来写。”
宝钗顿了顿,又点头:“这样也好,有劳了。”也不点明是“阿琦姑娘”,反正他戴着纱帽呢,权当丫鬟来用!
蓝鸢捧来一本账册,宝钗翻开,朗声念道:“x年x月,京城邵氏钱庄开出银票,承兑千两白银,已录票号,具开票者名,银票经直隶流出,途径济南,又过安庆,辗转留都……”
还未念完,容嬷嬷与桂嬷嬷的脸色已然是一片死灰。其实,她们本不想放这么大一笔印子钱的,但是正赶上长江发大水,各处银钱流转困难,高利贷的利息也水涨船高,她们一时贪心,便做了一笔大的……
——没想到,就这样撞进了别人的网兜里。
宝钗挑眉:夏天的时候,我八叔可是特意出去对过账的。
八叔赖在青楼不肯回家,她哥哥自然也陪着。风月楼里没有不卖薛大爷的面子的,老鸨儿不撵八老爷,但是老鸨儿纠结了一群嘻嘻哈哈的姑娘来闹八老爷——你想要清净,行,只要你乖乖帮薛大爷查账!
第五十九章()
宝钗一笔笔往下念,穆梓安和周嬷嬷也一笔笔往下写,后者心无旁骛只为完成姑娘的任务;前者却觉得心肝脾肺肾都有那么点儿堵得慌,换言之,有那么点儿小憋屈。
两个阴险狡诈的老婆子,吃着贾家的供奉还挖着贾家的墙角,高利贷利滚利,滚成雪球逼死个人,这屎盆子就顺理成章地扣在了荣国府脑门子上,就像葫芦僧乱谈的那份“护官符”,正经主子没几个享用过几回,反都叫别人蹭了便宜去。
这些个破事儿,穆梓安查了出来,可薛家大姑娘也不多承让,连帐都记好了。
穆梓安一边听一边写,心里默默归着类:这笔是自己查到的,那笔是薛姑娘查到了,还有这么一笔,自己查到了来龙,薛姑娘补上了去脉。
——也不能说他是狗拿耗子吧?
只能说,他所做的算不得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了个花。
有他固然好,没他嘛……人家薛姑娘自己也搞得定。
——这得多憋屈!
穆梓安终于理解,为什么卓尧对那只可爱的毛绒兔团子只看不碰,闷声不吭地装大尾巴狼。那么漂亮的女孩儿,那么灵秀的才思,要想囫囵都揣进自己兜里去,真得好好筹谋一番,免得兔子没叼着,自己却啃一嘴灰,出一摊子洋相。
狼毫笔蹭着衣服上的绣文,枝枝楞楞好不凌乱。穆梓安看着自己这一笔草书,也觉得有点儿凌乱,不由抬头瞅一眼宝钗的方向: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宝钗察觉到穆梓安的目光,并没有多想,只以为他是在确认是否还有下文,便摇了摇头:“就这些了,瞧这衣服,也没地儿写了吧?”
在衣裳上写字当然比在纸上要艰难,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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