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客院里都是备着小厨房,两位嬷嬷自己派人采买,一针一线都不动用薛家的,只道“必会好好教导薛姑娘、不负贤妃娘娘重托”。也不是道是不是端着宫廷女官的清傲,不过这么一来,拿钱收买已经成了下策。
宝钗其实有些想不明白:“女儿的规矩并不差。”如果说曹雪芹赋予林黛玉的是如世外仙株般只应天上有的灵秀才智,那给薛宝钗的就是世上独一份的端庄贤淑,刻进骨子中的完美淑女的举手投足,“再说,大家心知肚明,我就是冲着落选去的,贤妃娘娘何必特意派人来?”
只是为派人看住了她?两个四品女官,排场也太大了。还是说薛家支持大皇子引起了贤妃的不满?也不至于,元春并没有生育过,虽然不太可能跟皇后走到一路去,但也犯不着现在就跟最名正言顺的嫡长子针锋相对。
“我也想不通。”薛彬紧紧皱着眉,其实他心中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出于什么原因,王子腾、或者贾元春,又变了主意,想给他女儿“安排”另外的亲事。
“爹。”宝钗忽然道,“能否将此事交由女儿处置?”
“你……”
“爹放心,女儿不会冒进。现在一堆事情都搅到了一起,好像是个大线球儿看着一片繁杂。须得慢慢抽丝剥茧,才能搞清楚,又有什么人、想要算计女儿去做什么。”
薛彬愣了愣,忽然对闺女挑眉:“这么说,你已经找到了这‘大线球’的线头。”
“差不多,”她可是读者,“女儿已经理出了一条线索。”
薛彬不由叹气:“我还想,马上就去找秦少监……”
“父亲且慢,如果女儿搞不定,再由父亲出手也不迟。”宝钗勾起唇,润泽的唇线晕着淡淡的金光,显得十分漂亮。其实,她的第一反应也是去找秦寒或者明珏,但是——危机危机,是危险也是机遇,宝钗赫然想到:这次能借力打力,也能隔山打牛。
“两位教养嬷嬷那边,请爹帮女儿告个假,就说女儿受了惊,待病愈后再开始学规矩。”
这个不难,薛彬点头:“我会与容嬷嬷和桂嬷嬷说道。”
宝钗却愣住了:“‘容嬷嬷’和‘桂嬷嬷’?”
薛彬又点了点头,不解地问女儿:“怎么了?”
宝钗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忍笑——她穿的是红楼梦不是别的什么吧?
听到“容嬷嬷”和“桂嬷嬷”,她反射性地就想磨绣花针了,怎么办?
“爹,两位嬷嬷很严厉么?”
“教养嬷嬷向来严厉。”
宝钗继续捂紧肚子:她连簪子也想磨尖了!
好容易忍住了笑,宝钗继续说正事:“对了,还有一事请父亲应允:刚刚那十二匹瘦马,能否交由女儿处置?”
“什么?”薛彬觉得荒唐,因为他反射性的思维是:女儿莫不是缺粗使丫鬟了?
“还有,娘那边……还请爹多多‘美言’。”
闺阁少女找爹要“马”,真不是什么好事儿,不过说句粗俗的,给她总比当爹的自己收用了好,以母亲的绵软,应该不难接受。
——实际上,宝钗是多虑了。听说女儿要走了侄子送来的狐狸精,薛王氏的第一反应是:马也是畜生,狐狸精也是畜生,都算是生灵……女儿、不至于把她们欺负得太狠吧?
……
华灯初上,秦淮河畔,百香楼中一片婉转旖旎的莺歌燕舞。
最繁华的小间内,精致的鎏金香炉中袅娜旋转着淡粉色的薄烟,就如花娘身上轻薄的纱衣,半隐半露一片雪滑酥|胸,轻纱下依稀可见细腰曼然轻摆,款款若蝶。
扬州瘦马,最引以为傲的便是不足盈握的细腰。
这正是贾琏送去薛家的瘦马姑娘,名为云娘。辗转了扬州、京城、留都,又回到了这烟花风月楼中,却不是被逼的,而是云娘自愿回来的。
薛大姑娘将卖身契还了她们,说放她们自由。可她们自小学的都是伺候男人的本事,除此什么都不会,就如缠绕大树的柔弱藤蔓,离了大树便无法存活。
幸亏薛家还有个擅风月的大爷,挨不住她们苦苦哀求,将她们送到了名闻天下的秦淮河畔,名为卖给百香楼,实际上将卖身银都留给了她们,还说:“把银子收好,过几天,大爷再来捧你们的场!”
云娘觉得庆幸,因为薛大爷与百香楼的老鸨“交情”甚笃,看在薛大爷的面子上,老鸨完全没给她们下马威,第一晚就送了个有钱的大客给她:恰巧是送她们来留都的琏二爷,京城国公府的少爷呢!
贾琏本就风流,娶了个母老虎便更爱偷香窃玉,替内兄走这一趟,一路看着十二个妩媚的尤物却不能下手,那别提多难受了!谁想到薛彬那不解风情的居然不要,这最上等的瘦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他琏二爷的怀里,软玉温香可不美好?
娇声浪语、被翻红浪,云娘百般的柔媚动人,简直让贾琏恨不能溺死在这尤物身上。一直闹腾到大半夜才歇下,贾琏一番酣足正睡得迷糊,却忽听耳边娇笑:“琏二爷,您来留都到底是干什么的?”
贾琏迷迷瞪瞪的,话便从嘴边溜了出去:“嗯……爷来留都……帮娘娘办事儿……”
“给娘娘办什么差事啊?莫不是,娘娘想让薛大姑娘中选?”
“是、是呢,娘娘希望薛大妹妹进宫……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不是说给宝玉的么……”
“娘娘希望薛大姑娘进宫啊……”
——这句,传到了薛蟠的耳朵里。
隔着屋子,薛蟠紧捏着拳头,气得脸色发紫:“竟然、他们竟敢……”
妹妹说大舅舅和表姐合伙算计她,自己还不信,现在、现在——耳听为实!
“哎呦,薛大爷小点儿声,香炉燃了半夜,药剩的不多了,别把人吵醒。”站在薛蟠旁边,浓妆艳抹的正是百香楼的老鸨,赶紧道,“薛大爷还想问什么?赶紧让玉丫去问,过了时辰就没药效了!”
云娘也吸了药粉,跟贾琏一样睡迷糊了。贴着贾琏耳朵问话的是一个薛家的仆妇,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声音依旧柔美,最适合套话儿。老鸨儿都是人精儿,不多听也不多问。她心里有本明帐,薛大爷出手可阔绰,她们拿了银子就得把事情办得妥当,不仅要问出薛大爷想要的话,还得盖严实风声,大被一蒙遮掉所有龌龊,定不能传出有人乱七八糟的瞎话!
这种地方,宝钗当然是不能来的。薛蟠也不知道还要问什么,却听贾琏一个翻身,打了个嗝儿,自言自语似的又嘀咕道:“还有呢……老太太想林妹妹了,让我把人接回去……”
第五十三章()
留都城有宵禁,薛蟠在妹子的教育下,已经领会了遵纪守法的重要性,再不敢明法犯法。
那、急着给妹子送回信怎么办?
可以找不避宵禁的回去送信啊。
高顺可是条滑溜的活泥鳅,早备了一吊钱还有一壶酒,酒葫芦晃晃,那叫个醇香四溢。秦淮河畔夜灯璀璨,高顺的笑脸也油晃晃的,勾着更夫的脖子便套近乎:“李老哥,咱们大爷喝高了,今晚回不去,劳您去薛家送个信勒!”
跟信纸一起递过去的,还有个满满的油纸包儿:“这是百香楼自己做的鱼皮花生,炸得特酥,用来下酒最好了!”
打更的李大爷年过五十,稍有些驼背,一张老脸上最显眼的便是那个酒糟鼻子。老头儿平生最爱酌两口小酒,一看连下酒菜都有了,眼睛顿时眯起一条缝儿:“高大爷放心,小老儿这就去送,您听好了,下一更响锣之前,这信纸肯定已经进了薛家大门!”
送走李大爷,高顺麻溜儿回去复命,只见他家大爷已经气糊涂了,挥舞着一双爪子捶桌子:“混蛋,竟敢算计老子的妹子!”
高顺赶紧扑过去:“大爷别吼,小心被人听见!”花楼都是晚上做生意的,兴致盎然不愿睡觉的夜猫子多得是,“您别忘了,大姑娘还有吩咐呢。”
对呆霸王来说,自家妹子就是桶冰水,“刺啦”淋他头上,顿时什么冲动都没有了。薛蟠想起来:“是哦,妹子叫我这儿留一夜,盯住了那些瘦马,看有没有想跑的。”
扬州瘦马是迎合男子畸形审美的产物,那些可怜的女孩儿们大都在五六岁的时候便老鸨用银圈箍紧了腰身,并授以淫|巧之技。几乎以手便能掰者的纤纤细腰,使她们只能被供玩在达官贵人的家中,或者一生是醉生梦死在风月之所。
所以,宝钗告诉薛蟠:那些被撵出薛家的可怜瘦马们定会选择秦淮河畔,就算其中有想要另谋高就的,也不会“不合群”。
——聪明的做法是:白天表面上从众,晚上再偷偷逃跑。
看在薛大爷的面子上,百香楼的老鸨儿对这些瘦马姑娘可以说是十分的放心,掠过了“新姑娘进门”必须的一吓二喝三排场,直接让她们挂了牌儿,有几个说舟车劳顿水土不服,老鸨还特意请了大夫呢!
是夜,百香楼晾衣服的后院,搭着层层叠叠纱衣的梨花木架子下头,便让薛蟠逮住了一个想要趁夜逃跑的。
跌坐在水塘边上的瘦马吓得小脸儿煞白,薛蟠却毫不怜香惜玉,抬脚狠狠踹过去,凶神恶煞:“说,那恶心的王家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瘦马被踹得口吐鲜血,薛蟠又提起了斗大的拳头,瞪着眼再次威胁:“不说就打死你!”
秦淮河畔花楼里的“逃奴”,被打死也不会有人给她做主!
瘦马只能滚在地上不断磕头,泪如雨下:“薛大爷饶命,饶命啊!王大爷(王仁)只让我好好伺候薛老爷,想办法说服薛老爷送薛大姑娘进宫……还有、还有定期给京城传信儿……我是被逼的啊,如果我不听话,他也会打死我的!”
进不了薛家便探不到消息,她怎能不跑?
果然是在给薛家塞探子,妹子说什么来着的?这叫美人计,说不定以后还有离间计!
薛蟠双眼血红,鼻孔呼哧呼哧出着气;抖得跟纸片儿似的小瘦马则缩在淤泥边上瑟瑟发抖,眼泪鼻涕糊做了一团,不说是死,说了难道不是死?
薛蟠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忽然收了收了拳头:“大爷不傻,为你担个人命官司,甭管有没有人管,都不值当!”
“哐”得一声,薛蟠挥胳膊扫到了一排衣服架子,小瘦马双手抱头躲避刷刷倒下的木条儿,大着胆子瞅一眼——那凶巴巴的大爷真的走了……真的不打她?
高顺追到了后院,刚好看到这一幕,下意识地双手合十,眼睛也湿乎乎的:大姑娘真是神、是活菩萨,竟然真的把大爷教懂事了!
……
再说,李大爷得了酒,乐悠悠地一路小跑到薛家。鸣锣敲二更钟的前一刻,宝钗收到了薛蟠的信。
白鹭摘下本拢在烛台上的厚布罩子,换了晕晕的蛋白色细纱罩。这种纱罩只在里头细细刷了一层防火的透明脂膏,又轻又透,最适合夜间读书时使用。白鹭端了烛台给宝钗:“姑娘,拿这个照着,不伤眼睛。”
靠着暖暖的纱笼灯,宝钗展信,就见一笔扭扭捏捏的字儿,却是难得有了棱角——看样子,她那哥哥被气得不轻。
宝钗读完,反而笑了笑:“看来,跟我想的不差什么。”
青鸾性子急,直接就问:“姑娘,查清楚了,那王家到底想干什么?”
蓝鸢瞪她一眼:“王家”怎么说都是姑娘的舅家,姑娘能抱怨,当丫鬟的可不行嘴碎。
宝钗故意幽幽叹气儿:“还能怎样,荣国府高门大户,看不上我这个商户女。大舅舅‘不忍心’,就想给我另谋一个好前程——送我进宫,给人当小老婆去。”
三个丫鬟齐齐色变,宝钗却捻着信纸轻轻摇了摇,笑道:“看不上我,是因为有了更好的人选。”荣国府波澜暗涌的婆媳大战,看来还是贾老太太占了上风,“人家想要林大人的女儿、”
“是林府尹家的闺女?”嘴快的还是青鸾,“我听说,林府尹的夫人早就过世了,他又没有续弦的意思,唯一的女儿林姑娘、将来说不准是绝户,荣国府莫不是想发……”
最后几个最难听的字眼儿终于被蓝鸢瞪了回去,青鸾赶紧拿双手捂嘴,谁知,却叫宝钗说了出来:“还能是什么,就是想发这笔绝户财。”原著里,林家几代单传积累的财富,竟没有一分交到了林黛玉手里;倒是贾家,本拮据得让几个小姐一起挤在碧纱橱里的贾家,在极短的时间内起了一座美轮美奂的大观园。
“那、现在该怎么办?”
柔软的纱帛罩儿很是温暖,一只粉扑扑的飞蛾竟钻了过来,宝钗赶紧取下纱罩,看着傻乎乎的小东西悠悠地飞出来,宝钗眼中含笑:“我命好,提前被人‘嫌弃’了,可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跳火坑?得让林大人知道,有人朝三暮四、得陇还望蜀。”
“是该提醒林姑娘一声,可是您自己这边儿……”自己的麻烦还没完呢!就说客院住的那两个凶巴巴的教养嬷嬷,可是来绑架她们姑娘去给人做小老婆的!
“不急,一口吃不成胖子。”抽丝剥茧得一道道来,没长眼睛惹上门的家伙也得一个个收拾,宝钗重新拢好灯罩,勾了勾唇,“又熬到这时候,赶紧得休息。你们也都好好睡一觉,我已吩咐过外院的小丫头,等明早哥哥回来再叫我起来。”
三个丫鬟抽着嘴角,看她们姑娘……真去睡了啊?
青鸾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今晚是她值夜,赶紧蹦跶蹦跶追过去:姑娘,您心真宽!
被窝里早塞好了的汤婆子,婆子特意换了好几回,宝钗钻进去,还是暖和的很。宝钗转了几下,寻了个舒服的位置,便以标准的淑女的姿势入睡了。
——并不是心大,而是早对这两门子亲戚不抱希望了,而且现在看来,手段也不算高杆,没发现多少值得期待的。
……
第二天早上,薛蟠刚踏进家门又被撵了出去——寻个干净的酒楼包下僻静的雅间,再去府衙送信,他家妹子要请“明珏姑姑”喝下午茶。
明珏欣然应约,一推开雅间的门,就闻得一阵茶香扑鼻,再看桌上已摆好了两只浑然一色的玉茶杯,与她当初所赠的不同,看着便暖融融的。是用以冬日品茶的暖玉杯。
宝钗正静静站在窗棂旁,看她进来,缓缓福了福身子,却又笑着眨了眨眼睛:“这是我特意从娘的嫁妆箱子里淘出来的杯子,您瞧瞧,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明珏便笑道:“请我喝茶还要来个下马威?”
宝钗斟茶,亲自奉上:“哪有,是怕怠慢了您。”
明珏接过抿了一口:“你还记得我喜欢喝这茶叶。”却又故意笑道,“不过,只有茶?这时候叫我来,我还以为能吃到一顿酒席呢!”
宝钗挑眉:“我备好了铜火锅。”
明珏愣了愣,只见对面的小姑娘捂着嘴儿直笑:“我听爹说,您是蜀地人。”
原来老底都被掀了——那还客气什么?明珏直接笑道:“蜀地人可是无辣不欢。”
“您放心,我备的是鸳鸯锅。”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火锅便端了上来,一边是清香的骨头汤,另一边则滚着热气腾腾的红辣椒。切得薄薄的肉卷儿,还有蓬松的菌菇、水灵灵的菜叶儿,一盘盘往上端,让人看着便食指大动。
还有雪白的猪脑、溜溜的肥肠和滑嫩的鸭血,看着是渗人了点儿,可这蜀地的火锅要是缺了这些——就不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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