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想了想,揣摩着问:“一路舟车劳顿,林姑娘是累坏了吧。”
“还好,就是被吓得够呛。”明珏摇了摇头,“林大人不在扬州,好些人却虎视眈眈地盯着林府。林姑娘才十岁,这些日子已经应付了三四批心怀不轨的人。小小年纪一颗生的七窍玲珑心,幸亏底子不错,没累出病来。”
宝钗愣了愣:“底子不错”?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的林黛玉并不是天生病弱?
这样最好,宝钗唇边露出浅浅的笑意。虽然穿成了薛宝钗,可她其实是个林粉呢。等小黛玉醒了,说不定,能要到签名?
宝钗与明珏月下清凉的石子小路满满走着,草丛边点缀着不少萤火虫,星星点点,幽幽的好像梦境一般。
又走了一段,明珏忽然道:“大姑娘不想再问点什么?”
宝钗瞅着她,故意道:“什么都能问?”
明珏了然:“看来,你是想问我跟阿寒的事。”
宝钗挑眉:叫“阿寒”?
明珏笑了笑:“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与他在宫里一起演了三年的戏,名为‘对食’。”
宝钗了然:果然是这种关系。
明珏看着明月,回忆道:“因为家境贫寒,我十四岁被送进皇宫。本以为会当个普普通通的小宫女,却没有想到,一国之母,孝泽皇后亲自召见了我。”
“皇后娘娘说我命好,与刚刚被皇上提拔的五品掌司内监秦寒同年同月同日生,连时辰都一模一样,所以,她特别开恩,将我送与那名掌司做对食宫女。”
这对一个芳龄十四岁的小姑娘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明珏缓缓道:“我当时真想一死了之,可是,我在宫外还有父母,还有哥哥和妹妹……我不敢想,如果我自尽,他们会受到怎样的牵连。”
宝钗凝视着明珏,只见她轻轻叹了一声,又露出温婉的笑意:“所以,我认命了。却没想到,那名掌司内监听明白皇后的意思后,‘噗’得喷了一口茶,淋了我一头一脸的茶叶子。”
提起这茬,明珏的郁闷显而易见,哼了一声:“后来我才知道,秦寒年纪轻轻便在司礼监担任要职,本就是内廷争相拉拢的对象。他看我是千般万般的不顺眼,可那时候他还得罪不起皇后,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我。人前勉强看几眼,人后便叫我有多远滚多远。”
宝钗隐约有些猜到了后续,不由抽了抽嘴角:“然后呢?”
明珏又哼了一声:“过了三年,他升到了掌印太监,就一脚把我蹬了。”
宝钗揉了揉肚子,觉得非常想笑——但笑出来,是不是有点儿太不厚道?
明珏摇了摇头,叹道:“还算他有点良心,把我蹬到了太后的宫里。太后仁慈,从孝泽皇后手中救下了我的家人。”
原来如此。宝钗想到了明珏送给自己的一对玉杯,那也是太后所赐呢!
“大姑娘,皇宫不是个好地方。”明珏忽然话锋一转,深深看着宝钗,“那个没有几个有担当的男人。所以,作为女人还是尽量离它远一点、再远一点。”
宝钗不由疑惑:“您为何与我说这些?”
明珏笑道:“想说就说了,大姑娘听听就罢。”
宝钗颔首:“多谢您,我记住了。”
明珏点头,又看了看夜空:“不早了,大姑娘早些休息吧。”
说了太多,确实也累了。宝钗便辞道:“您也是。”
明珏站在一旁,看着窈窕少女从幽幽的萤火小石径上缓缓离开,翩跹得好像一叶纤巧灵动的蝴蝶。
薛家大姑娘玲珑剔透,明明还有疑惑,却终究没有多问。譬如,作为一个得罪过孝泽皇后的宫女,怎会因皇后丧而被放出宫荣养;再譬如,她为何会嫁入薛家。
——为何会嫁入薛家呢?
明珏至今都记得,孝泽皇后的遗言,不是放她们这些快要到年纪的宫女出宫,而是——全部殉葬。
又是太后救了她。太后跟那时还是皇上的太上皇说:“你不是不清楚,皇后此生做了多少孽?你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带着罪孽离开人世!”
太上皇老了、也累了,终究是放了她们一条生路。
她们出宫,也是逃命,走得急,并未安排好“荣养”的退路。
却没想到,她刚回到阔别多年的家,迎接她的不是父母兄妹的拥抱,而是一条手指粗的麻绳。父母已经收了皇商薛家的聘礼,她被捆着押进花轿,抬去给已经一脚踏进棺材的薛家六老爷冲喜。
幸亏她从宫里带出的积财还被心腹秀春保管着,才没被家人占了去。那些“家人”卖了她,是她宁愿去与太监做对食也要保住的“家人”啊!
拜堂时,丈夫便一边咳嗽一边呕血,在她大红的喜袍上染了一片黑色;进了洞房,终于被松绑,她一把掀下血红的盖头,终于见到仿佛随时都能断气的丈夫。
薛钊病弱苍白,瘦削的容颜上满是愧疚,还有自责。
明珏这才知道,这又是一个被逼的。
运货进宫的小皇商被贪婪的太监刁难了,幸得太后跟前的掌事姑姑路过,给小皇商解了围。明珏自己都忘了个干净的事,却被人铭记在心,甚至情根深重。
那时,薛家老夫人还活着,不忍看着日渐病弱的儿子还受着相思之苦,便做了一回恶人,硬是绑来了这个媳妇,圆了儿子生前最后一个愿望,也“顺便”将明珏变成了过门便克夫致死的寡妇。
细细向来,明珏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去怨恨薛家。洞房那夜,病弱得根本动不了的丈夫依旧不敢碰自己一下,只紧紧捏着被自己甩下的大红喜帕,一边喃喃着“对不起”,一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丈夫过世后,婆婆的愧疚丝毫不作假;薛家刻意的照顾,她也享受了许多。在富足的薛家,她做了六年的六夫人,一针一线都不用动手,衣食无忧。
而这次,蓦然回首,灯火已阑珊。快要忘却的那个皇宫再次找到了她,她赫然发现,苍白的寡妇生涯真的没有一点意思。
她任性地决定离开,再回到最初的那些尔虞我诈之中。
薛彬不仅放了她,还帮了她。
所以,她答应了薛彬,要帮他的女儿。
第四十一章()
一缕清凉的夜风拂过院中树叶沙沙,薄薄的窗纸上映着一盏修长而优雅的淡色烛灯。
应天官衙的书房里,目朗眉秀的少年正伏案看书卷,敛眉、又抿着唇,正是少艾的年纪,却无时无刻不沁着一丝淡漠的霜雪之色。
这正是大皇子卓尧。不住留都宽敞堂皇的宫殿,偏爱占着应天府衙这间不算大的书房。林如海劝过几回,终究劝不动,只能随他去了。
书房古朴的黄花木门忽然被轻叩两声,卓尧道:“进来。”
斜着横进来的是穆梓安的脑袋,眨眨眼睛:“你还不睡啊?要不要吃点宵夜?”
“不用了。我在看吕陶和方清铎的供状,挺有意思。”
穆梓安蹦进来,回头关好门,溜溜达达到他桌子旁边,也看着供状:“我听说那个扬州知府吕陶是被他夫人绑成粽子送给皇陵卫的,真够倒霉催的。”
“吕陶宠妾灭妻,夫人早有怨怼。”卓尧摇了摇头,又笑笑,“当然,最要归功于明珏姑姑对知府夫人的‘妙言规劝’。”
穆梓安不由笑道:“不愧是让秦少监惦记了十年的女人,果然不简单。找她回来,真不亏。”
卓尧道:“我初进宫读书时,受了多方刁难,是秦少监冒险替我送信向父皇求援。”要不然,他恐怕已经与堂弟齐王世子一般,被虐杀在那个吃人的皇宫里。
穆梓安不由挑了挑眉。看来自己猜的没错,早在十多年前,秦寒就投了当时还是赵王的皇上——非常冒险激进的一个做法,却是站对了。
怪不得承景帝会把秦寒放到南京。卓尧获封太子后要镇守南京,秦寒就是承景帝为他选定的镇守太监。
还有一点,本朝明令宦官不可干政,但宦官可以做一些文士勋贵不能或不屑为之的事情,尤其是密探追踪之类。对于现在这个乌烟瘴气的世道,非常需要一些“非常手段”。
至于特意将明珏找回来,一是需要这个聪明的女子的能力,二也是为了收揽秦寒的忠心。
傻子都看得出来,秦寒当初可不是无意,而是怕耽误这又漂亮又从没的良家姑娘,才故意冷漠相对,待一有例会便将人送到了太后的保护之下。直到现在明珏回来,秦寒还是有儿进退两难,大概是,关心则乱。
不过嘛,看明珏现在对秦寒的态度,不远又不近,跟玩他似的。穆梓安不由暗搓搓地猜测:是为了报当年的一箭之仇?也是,甭管真心还是假意,任谁当年叫个太监给踹了,都得是咬牙切齿地巴不得踹回来的。
穆梓安正憋着坏笑,却听卓尧忽然道:“当然,此次还多亏皇商薛家配合。”
穆梓安又点头:就该这样嘛,南京迟早是卓尧的地方,薛家算是个地头蛇,早早配合着未来的太子殿下,不算坏事。
卓尧看他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深意:“是因为,薛彬有事求我。”
“求你什么?薛家已经够有钱了,难道他是想升官?”
卓尧起身,递了一杯茶给他,趁着他喝茶的当口,忽然道:“为了他女儿——的婚事。”
“咳咳、咳咳!”穆梓安果然气不顺,一撮茶叶全呛进了嗓子,呸呸直吐,表情也跟见了鬼似的,“不会吧?难道薛彬他想、他想……”难道薛彬想把闺女送给卓尧?
——千万别,他得心塞死!
“瞎想什么呢。”卓尧抱着胳膊昵他,眼中闪着明显的狡黠,“看来,你在意的果然是薛家那位大姑娘。”
“咳咳咳……”穆梓安咳得更厉害了,一张漂亮的脸呛得通红。
“你就为了试探我?”穆梓安龇牙,这人忒不厚道,故意看他笑话,还算什么好竹马!
“我说的是事实。”卓尧看够了他的笑话,重新坐下,问他,“你可知,明珏告诉我,王子腾替那位薛姑娘保了一桩媒,和荣国府那位衔玉而生的小公子。”
穆梓安站他对面,身体前倾打探消息,听到这里顿时嫌弃得不行:“那个传说中喜欢吃胭脂的?哪配的上她!”
“你这个喜欢男扮女装的有什么资格说人家。”卓尧打趣了一句,在对方不忿拍桌子之前,继续道,“明珏还告诉我,薛姑娘是已被内府登记在册的秀女。”
“什么?”穆梓安不闹也不气了,只觉难以置信,“这不可能啊,王子腾是疯子还是傻子?”
内府登记在册的秀女,那是要送上京给宗室挑选的——现在皇帝还没挑呢,谁敢横插一杠子?
给秀女保媒,是疯了还是找死?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荣国府有位贤妃在宫里,贤妃还是王子腾的外甥女,只要稍做手脚,就可以让薛姑娘落选出宫。”
没被选上的秀女就可以自由婚配了,这么看,保得这桩媒也是有道理的。
穆梓安还是觉得不对:“我记得,登记秀女备选是地方父母官的差事。如果徐龄已经将薛姑娘记成了秀女,他夫人怎么还会上薛家去提亲的?”
卓尧倒是第一次听说,问道:“文正公的夫人曾去薛家提亲?”
“是啊,我撞见的。”穆梓安有点郁闷,“当然,被顶回来了。”
卓尧执起一只笔,没有写字,只是轻轻敲了敲茶色的案几,几簇暗金色灯花零落在桌上。
穆梓安一手支着下巴,盯着桌上那撮金花发呆。心上人变成了秀女,对于他的意义越发不同,他却有些无措,当然,更多的还是担心。
卓尧看着他,缓缓告知:“明年春天的选秀,并非由地方官经办,文正公应该并不知情。”
“为什么?”
“因为明年春天将是父皇登基后第一次选秀。”因为孝泽皇后和太皇太后的丧期,选秀被耽搁了六年,“皇祖母极为重视,便让内府亲自督办。”
也就是说,将薛宝钗登记上待选名册的不是徐龄,而是内府。
穆梓安愣了愣,忽然皱眉:“等下,既然是内府办的,那为什么贤妃不在一开始就把她的名字划掉?”
卓尧不回话,只是看着他。
穆梓安的眉头越皱越紧,于此同时,心内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愤怒。
“我只能这么想,正是贤妃,将薛姑娘的名字添进了秀女名册。”
卓尧颔首:“正是如此。”
这么想就对了。本朝选秀可不是什么好事,就说一条,无子的嫔妃可是要殉葬的!薛彬那么重视这个女儿,怎么可能舍得拿她去赌什么荣华富贵?如果是地方官办的,薛彬说什么也要塞银子给好处,非得把女儿的名字拿下来!
除非,挑选薛宝钗之人,是薛彬根本奈何不得的。
卓尧闭了闭眼睛,才道:“明珏告诉我,所谓保媒,其中的真意龌龊无比:如果薛家听话,薛姑娘自是可以嫁入公侯之家;但若薛家有反骨,贤妃有的是机会让薛姑娘死在宫里。”
攥紧了拳头,穆梓安咬牙嘲讽:“真是辛苦王大人,又做婊|子又立牌坊。”
卓尧不予评断,他自是知道穆梓安力气非常,要再火上浇油引得他发飙,没准明天他们就得赔林如海一张新桌子。
穆梓安眸中寒意森然,问道:“是为了薛家的钱?”
“大概吧。我查过,薛彬每年送往京城王府与贾府的年礼,从来没有低于万两。”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屋外依旧是夜风轻拂,而淡雅的书房内,除却簇簇的灯花,已然陷入了一片凝滞。
映着摇曳的灯火,穆梓安的表情半明半暗,唇角却略略勾起,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有我在,他们休想得逞。”
卓尧又等了一会,待他彻底冷静下来,才道:“薛彬自是不希望女儿的前途甚至性命都被别人捏在手里,便托明珏求到了我这里。”
待选名册已经上报,现在不可能再删下哪个秀女;但是,卓尧的生母乃是当朝皇后,只在选秀时稍微说上一句,薛宝钗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落选回家。
穆梓安又皱了皱眉,赶紧问道:“你答应他了?”
“我没有将话说满。”卓尧微微一笑,意有所指,“我是考虑到你。”
穆梓安不由一滞。他明白卓尧的意思——他虽然不是宗室,却也是王府之后,选秀时,皇后可以名正言顺地指给他一个世子妃。
托那位又做婊|子又立牌坊的都提点大人的福,此事对他忽然变得再简单不过,那人对他来说也几乎是唾手可得。
不过——“趁人之危,某不屑为之。”
卓尧颔首:“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到明年选秀还有半年多,你若有本事让薛姑娘点头,我可以去求母后‘成人之美’。”
这可郁闷了。
“她讨厌我呢!”
卓尧挑眉:“你就不能做点讨人喜欢的事?”
穆梓安更郁闷了。
男扮女装、杀人如麻、还图谋不轨,在人家心里,他早成了人憎狗嫌的。
卓尧故作不经意道:“刚刚听人说,明珏与薛姑娘赏月夜话,薛姑娘似乎毫无睡意。”
“她们在哪儿?”
“客院通往后院的那条小径上。”
砰得一声,窗户开了又阖,穆梓安如鹞子一般纵身便跃了出去,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卓尧不得不亲自去关窗户,边叹气:“什么毛病,从来不肯好好走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