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放坏了的粮食都收拢收拢,跟好米搀在一起卖……”
宝钗立即问道:“是谁请的酒?又是谁提的主意?”
唐六爷看了看薛蟠与宝钗,缓缓道:“是城里王家的大老爷,王子衡。”
“什么?”王子衡也算薛蟠半个舅舅,薛蟠反射性地跳起来护短,“老头儿你胡说八道!”
“老头子确实叫黄汤迷了心,可是现在所说,句句属实。”
宝钗却皱起眉,深深思索。
王家,又是王家。
在一书中,史、王、薛三家都是陪衬贾家的背景,曹公并未花大笔墨介绍过其家中情况。自己穿越而来,对薛家已有了较深的了解;对王家,依旧是雾里看花水中看月,宝钗知道自己有个远在京城、位高权重的大舅舅,他给自己保了与贾宝玉的亲事。
只凭这最后一点,宝钗实在对王子腾提起好感。无关什么金玉良缘还是木石前盟,她不想嫁给贾宝玉,也实在是不能嫁:看家里,薛蟠这呆霸王都怕她怕成这样,若换了贾宝玉,宝钗怕吓死那娇滴滴的小公子呢!
而且,以贾宝玉那副黏糊糊的德行,宝钗真怕自己哪天受不了,给他常吃的胭脂里拌点耗子药。
轻轻摇了摇头,宝钗收敛心神,现在不是想婚事的时候。总归她还小,那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金锁早被她锁在了梳妆匣里,孝期不能戴金饰,家里人并不会起疑。
继续回忆有关王家之事,曹公明确写过,王子腾的弟弟王子胜是个酒囊饭袋,其子王仁狼心狗肺,其女王熙凤虽算是女中豪杰,但实在是心狠手辣;该叫“姨母”的王夫人面慈心冷,自己母亲则软弱而毫无主见——整个王家,竟然找不出一个“好人”来。
如此家风,王子腾怎可能是出淤泥而不染?
红学者考据,王子腾可能是卷入夺嫡风云、或是因为图谋不轨而被皇家秘密处死;
她亲眼所见,王子腾派了贴身侍卫跟踪王府世子,不对、应该说,是跟踪一个皇子。
或许,真该防备一些;从现在开始,应该还不算太晚。
唐六爷说完了话,已经自觉退了出去。
宝钗终于能摘下带了许久的纱帽。雪白薄纱飘逸,黑滑的长发如软瀑流溢在肩上,软滑一片。宝钗轻轻收拢发丝挽成小髻,却见薛蟠愣生生地瞧她,眼睛瞪得跟青蛙似的,不由好笑“哥哥看什么呢?”
薛蟠呆呆说实话:“妹子越长越好看,比那个男扮女装的阿琦好看多——”
完蛋,赶紧捂嘴,又说错话了!
宝钗顿时敛了笑意,眼神比刚刚威逼众人时还凌厉:“哥哥拿我跟谁比?”
薛蟠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怎么就这么嘴快!
把自家妹妹与穆梓安联系在一起,实是因为这俩在薛蟠心里都是一类的——唯恐避之不及的怪兽类!一个力大无穷,一个光凭眼神就能让他双腿打寒战。越想越可怕,薛蟠摇了又晃,四只爪子一起打抖,恨不能泪奔,又想干脆晕过去算了,妹子还能同情点儿他……可能么?
宝钗读出薛蟠“本能远离一些肉食类凶猛野兽”的肢体语言,不由叹息,不由在他刚刚的话后面补了一句:妹子越长越好看,就是越来凶了,以后怎么嫁得出去呦!
“好了,哥哥别闹了,还有正事。”宝钗正色。
防人之心不可无,一是防人,二是自己其身正才能不怕人言。
宝钗叫了周嬷嬷进来:“找些人,稍微盯着些王家。”
周嬷嬷一愣,而后恭敬道“是”,宝钗又叮嘱:“莫告诉母亲。”
薛蟠看周嬷嬷离开,嘴巴张得大大,只见他家妹子又托着下巴思忖:“这么一整顿,铺子里应该会好一些。铺子里的粮食、衣被、药材之类,本也都有专人监管……等等!”
宝钗忽然问薛蟠:“哥哥可还记得,三叔、五叔、七叔、八叔他们都是出去干什么的?”
薛蟠结结巴巴:“运货、送货、买货……”货货货、祸祸祸……
——救命呜呜呜!妹子千万别问了,他真不知道是什么货!
“三叔在上游,正是灾区,估计剩不下什么;父亲说过,八叔是出去结账的,剩下的五叔和七叔……等等,我记得,五叔去的是扬州?”
“是、是啊,五叔支走了好些银子,带了五婶和五弟一起去了,因为扬州最富……”薛蟠小心地问,“妹子,怎么了?”
宝钗缓缓摇头:“没什么,只是有点莫名其妙的想法。”
一本书与一个世界的区别太大了。宝钗曾是的读者,纵观全局时,对于“扬州”这两个字十分敏感,因为那是女主角林黛玉的家乡;这份敏感深藏于心,以至于来到这里之后,依旧本能地觉得警惕。
总有一种感觉,贾、史、王、薛,还有林,会在冥冥之中被联结,串成这个本就属于他们的世界的主线。
宝钗看了看天色:“才过午,父亲应该还在宴客。一会儿,我得让父亲写几封信,送给叔叔们。”最近安定了许多,或是要派人出去亲自叮嘱一番,非常时期,切不可落人于把柄。
薛蟠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于说出来:“妹子,你真的……不一样了。”
宝钗挑眉:“哪里有变?”
薛蟠吞吞吐吐:“要是以前,遇到唐老六做这遭子事,你也会说前头那些话,但是最后——你会说‘下不为例’。”
“是么?以前的我,是这样的啊。”
正迎着光,宝钗弯起一道漂亮的唇线,眸色璀璨:“我实在不想再继续着——明明什么都看见了,却总装作没看见。这有什么意思呢。”
山中高士晶莹雪,冷眼观世,却不济世,最终只能落一片白茫茫的大地,自己也一起被掩埋在坚冰冻雪之下。
“其实我觉得,妹子你这样更好。”薛蟠小心翼翼地观察宝钗的神情,时刻准备撒丫子跑路,“以前吧,你总让人感觉有点假……不像个人。”
凌厉的目光又扫了过去:“哥哥说我不是人?”
为了原主,怎么都得教训这一句。居然被呆霸王鄙视了,薛宝钗得多心塞!
薛蟠再次双腿打抖儿,绞尽脑汁想好词:“我是说,你脾气特好,怎么都不生气……”
“那是说我不真诚?还是软弱可欺?”
“不是、我是说,以前你就算遇到不开心的事儿,也会瞒着娘瞒着我……”
“欺瞒父母兄长,是为不孝不悌。”
妈呀!怎么说才叫对?薛蟠真的快哭出来了:“你以前不会跟我说这么多话,也不会去教训二妹三妹她们,当然不是说你现在教训的不对……”
“嗯,”宝钗点头,“这就是不团结不友爱了。”
“妹子!”薛蟠龇牙要咬人——你再、再说反话,我哭给你看!
“好了。”不逗二哈了,“都过午了,我让人在隔壁布了膳,哥哥饿了吧,快吃点东西吧。”
春风化雨的妹子终于回来了!
薛蟠感激涕零,上桌夹了一块肉就咬,顿时“嗷呜呜呜呜”——
“妹子,这肉里,没、放、盐!”
第三十六章()
仿佛是为了确认自己有没有尝错,薛蟠拿筷子在盘子里搅了又戳,戳了又捣;沾满了肉汁往嘴里一送,再次差点吐出来:“真的;一点咸味儿都没有!”
薛蟠捋袖子,打算杀到厨房去算账;却听宝钗道:“是我让他们不要放盐的。”
“啊?”
宝钗在薛蟠的对面落座;侍女在她面前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玉白的豆腐丝配着碧玉青菜熬成的汤羹;名翡翠芙蓉。宝钗拿起小银勺搅了搅,只见一圈圈的涟漪漾开;就如夏日随风起伏的荷叶与白莲。
薛蟠张着大嘴看妹子,端庄矜持的宝钗自然不能叫人盯着吃饭;又弯了弯唇角:“这桌上所有的菜都没有放盐。”
“为什么啊?”薛蟠手里的筷子发出咔吧咔吧声儿,“没盐的菜哪能吃?”
宝钗先舀起一勺翡翠芙蓉羹,抿入唇中;又笑道:“哪里不能吃?不就是淡了些。”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宝钗瞥一眼:“哥哥,那份肉都归你了。”
薛蟠面前这道菜叫做桃花扇子骨;是将烤熟的扇子骨围放成折扇形状;熏得粉红的一面朝上,呈粉面桃花之相,油亮诱人,实是非常漂亮的一道佳肴。
可是,刚刚被薛大傻子拿筷子这么一祸害,扇子骨节折了,桃花扇面也零落成了肉泥,还翻了一块在桌布上,染开一片油渍,让人瞧得不仅是食欲大减——更是,嫌脏。
明明手边就放着公筷,薛蟠却是拿自己的筷子捯饬的,这让别人怎么吃?
被嫌弃了的扇子骨死不瞑目,誓要拖着薛蟠一起尝尝地狱级黑暗料理的滋味。有恶霸级监工妹子在此,薛蟠哪敢喊人来给他重做饭?只能欲哭无泪着,颤颤巍巍架起一块粉嫩嫩的肉,闭上眼睛,往嘴里一塞。
哎呦,那个没盐的滋味哦!
可怜的薛大傻,吃肉吃得眼睛鼻子全皱成一团,两条粗眉毛一跳一跳,跟打架似的。
宝钗实在想笑,含着一口翡翠芙蓉羹半天才咽下去,好悬没呛着。真不知道怎么说她这傻哥哥好,同样是没滋没味的,蔬菜可不比肉类好吃多了?偏他一上来就独霸了一盘扇子骨,让她这做妹妹的想尝黑暗料理都没机会,这是个体贴的好哥哥呢噗!
薛蟠这千姿百态的吃饭表情真是太可爱了。宝钗一边瞧着,一边就着翡翠芙蓉羹和清炒笋丝吃了一整碗白米饭,十分香甜,丝毫不觉寡淡。
当然,也是因为宝钗前世习惯了淡口味的食物。常年住在重症病房里,为了配合治疗,很多时候只能喝白粥,哪有薛家这么多花样、这么多美味。
放下碗,宝钗不着痕迹地揉了揉肚子,竟然吃撑了呢!
相比之下,薛蟠吃得慢多了,没加盐、又油腻得不得了的肉根本咽不下去嘛!
薛蟠悲愤地瞧妹子,两只眼睛湿漉漉的,真是吃得快哭了:“妹子,你这是想干嘛啊?”
“感同身受,将心比心而已。”宝钗轻声道,“你想,咱们连一顿饭都不能没有盐,外头那些灾民,要是买不到盐、买不起盐,该怎么过日子呢?”
薛蟠愣了愣,而后一整个扇子骨塞进嘴里,叼半截骨头嚼巴嚼巴,闷闷不乐:“又开始说大道理。”
“也是,哥哥不爱听这些。”宝钗笑了笑,“我还是给哥哥讲个故事吧。”
薛蟠歪着脑袋嚼骨头,悄悄么么竖起一只耳朵:故事?
“从前,有个老人问他的女儿:你有多爱我这个父亲?女儿说:我爱您,就像肉离不开盐一样。老人认为女儿根本不爱他,一怒之下,将女儿赶出了家门。”
薛蟠嘴里的骨头“啪嗒”掉了下来:“赶走女儿?他有病啊!”
“女儿在外流浪,直到遇到了一个对她很好的人,女儿决定嫁给这个男人。在婚礼那天,来宾发现,喜宴上的肉食竟然都没有放盐。客人们纷纷抱怨,只有一个老人流下了眼泪,他就是新娘的父亲,他终于明白,女儿对他的爱就像盐一样,看似普通,却是最亲密的依赖与眷恋。”
薛蟠继续追问:“然后呢?”
“然后,新娘与父亲相认,相互谅解,从此一家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什么呀!”薛蟠拍桌子,明显对这个结局不满,“女儿就这么轻易原谅这个糟老头?要是我,一棍子把他打出去!”
“好了,急什么,一个童话故事而已。”宝钗也没想到这呆霸王跟个小孩儿似的,听个故事都当真,赶紧劝,却又笑,“不过,放宽点心也没什么不好,人都得有点容人之量。”
薛蟠翻个白眼,吐出半截骨头:“反正我没有!”谁要是敢这么欺负他妹子,他绝对把那人打得连他亲娘都不认识!
宝钗瞄一眼空荡荡的盘子:“哥哥吃完了。”
“啊?”薛蟠低头,自己都愣住了,听妹妹说个故事的功夫,他真把这些扇子骨嚼掉了?
咕噜噜的小腹告诉他这是事实,薛蟠蹦起来捂肚子嚎叫:“给我茶给我茶,腻死了!”
薛蟠被茶水烫的哈哈吐舌头,宝钗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心中却漾过一丝轻轻的狡黠:我要是没有点儿“容人之量”,早就欺负死你这只呆霸王了。
家人么,就像盐一样,普普通通,离的近了、团得多了还会觉得齁得慌。一旦失去,却怅然若失,不明不白地便落了泪。
薛蟠灌了一碗茶下去,正砸吧着嘴,只听宝钗又道:“今天的午膳,家里所有的菜,都没有放盐。”
薛蟠“噗”得一口喷出去了:“为什么啊!”
宝钗轻声道:“为了让大家都亲自尝一尝,若为了多赚钱,害得别人吃不到盐,那得有多难受。”
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浪漫又可笑的童话故事,也不知道能不能“点化”家中那几个各有性格的孩子,只希望他们能稍微理解些、谅解些。
总比什么都不做,任由别人来挑唆,再次闹得家宅不宁要好得多。
今天,薛家众主子的午膳全是寡淡无味。
三房的小小绣闺里,熊宝宝伸爪子去够小几上的芝麻糖糕:“我要吃糖。”
“不准!”宝琴用力打掉熊爪子,虎着脸,“你脖子上的伤口还没好,不能吃黑的东西,小心留一道黑黑的大蜈蚣疤!”
宝篥脖子上还裹着一圈儿白色的纱布,脑袋都不能好好转悠,别扭得不行:“大姐姐不给我吃盐,你不给我吃糖!”
宝琴扬下巴,昵她:“怎么,就不给你吃,不行啊?”
“都不给我吃……”熊宝宝忽然一个熊抱,紧紧搂着宝琴的腰,脑袋蹭来蹭去,“都不给我吃,讨厌你们,最讨厌你们啦!”
宝琴推她:“喂,你不是讨厌我嘛,别撒娇!”
宝篥的脑袋埋在宝琴怀里,拱来拱去怎么都不撒手,还嘴硬:“就是讨厌你们,最讨厌你们!”
仗着比我年纪大,都喜欢管着我,最——最喜欢你们了!
“哎呦,不要蹭我,痒痒啦!小混蛋,我才讨厌你呢!”
三少爷薛蝌站在花园里都听到了两个妹妹的笑闹,不由托着下巴苦恼,作为一个温柔可亲的好哥哥,他是不是该进去把哪个妹妹救出来……可是,一个挨饿的,一个被挠痒痒的,要救哪一个呢?
想了想,薛蝌决定了,赶紧去——救大哥先!
据说这半天,大哥一直跟大妹妹在一块儿,那得被吓成什么样了?薛蝌想了想,特意去厨房要了壶清爽可口的果酒,提去给大哥压惊……嗯,才不是想看笑话呢!
四房里的小书楼里,小书虫薛蝉正在翻书本,最近难得好天气,他要把书拿出去晒晒……嗯,就是身边这家伙有点吵,有点碍事。
跟着四少爷团团转悠的是个四房的老仆,痛心疾首:“四少爷,老爷去得早,咱们四房就剩些孳息的铺子和庄子了!现在林大人又压了利息,简直是……大老爷也是,都不知道帮咱们一帮!”
薛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林大人的新政没错,大伯做的也没错。”
“可是,四少爷……”
四少爷只背书:“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老仆无奈,当年四老爷多精明一个人,怎么留下个只会念书的少爷呢?
薛蝉背完书,又问:“中午的菜没加盐?”
“说是大姑娘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