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没有大少爷陪他们一块儿喝,薛蟠就负责在他们身边转悠,便拿恶狠狠的眼神盯着,谁喝的慢点儿,立即提起拳头威胁!
“大爷,大姑娘,没、没问题……”
宝钗依旧招呼侍女:“再给添点,薛家不缺粮,得让大伙儿吃饱了。”
第三回是镶银的象牙海碗,那个重的呦,捧在怀里手腕子都打抖;那个大的呦……一碗喝下去只觉从喉咙一直“咕噜”到肠子,满肚子都是晃荡的水声,撑得简直都不能走路啊!
谁想到,还有第四回,这回直接是盆了。一个个比脸还大的玉盆,盛着满满的粥,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呕……“呕,不行了……”都涨到喉咙口的粥快要溢出来了!
终于有扛不住的,抱着滚圆的肚子,跪都跪不下来,滚倒在地哀哀叫唤:“大爷饶命,大姑娘饶命,这米有问题,有问题!这米霉了啊!”
宝钗看向一侧:“唐六爷,您可喝出来有哪里不同?”
唐六爷早撑得不能动了,旁边的侍女“体贴”地端起了玉盆:“可要奴婢喂您?”
唐六爷吓得滚倒在地不断磕头:“是我糊涂,是我糊涂!这米发酸了,我看卖不出去,才想拿到官衙去……”
“六爷真是生财有道。”宝钗冷笑一声,“若非有个不长眼先跑去林大人跟前滥竽充数,要被抓去衙门打板子可不就是我父亲了!”
在围堵的人群中发现了自家伙计,宝钗不放心,便让去铺子里查了查,结果找着了一堆发霉的粮食。祸起萧墙,说得不过如此。
第三十四章()
唐六爷与薛家众伙计真是遭了一回大罪;被灌得满肚子哐当,其中有一半是变了质的粥;咕噜翻几翻便凝结成了五谷轮回之气;一个个扭腰抓裤带,尴尬往外奔——要拉了哦!
薛蟠一边让人开窗通风,一边赶紧带妹妹来后堂。后堂早熏了袅袅娜娜的金丝紫檀香,薛蟠重重吸了几口;觉得缓了过来,才问宝钗:“妹子,这就结了?”
“当然不是。”宝钗一边答,一边往外面看;像是在等些什么。
一刻钟后,青鸾小丫鬟蹬蹬跑过来;眉目飞扬带着微怒:“姑娘,都查到了!”
“你进来说。”宝钗提醒薛蟠;“哥哥也一起记着。”
接下来的一刻钟里面;薛蟠抓耳挠腮。他天生就不是个擅记忆的人;到现在三字经也只能背三句。不行了;赶紧拿笔记下来吧;但是——
薛蟠仰望房梁,两眼呆滞:“唐老六”的“唐”字怎么写来着的?
对了,写不了可以画嘛,薛蟠拿五个爪子横握住毛笔,在纸上画了块歪歪斜斜的“糖”。
结果宝钗看见了,奇怪:“哥哥,你画的是一滩……泥?”
薛蟠都要哭了,妹子求别揭!不对,赶紧对一遍,被这么一打岔,哪幅画代表哪个都要弄混了……惨了,已经分不清楚了,一坨坨都是泥的样子啊!
宝钗扶额,取过笔写了几行,娟秀漂亮的小字让薛蟠看得发愣。宝钗道:“哥哥记住这几个就行了……都认得吧?”
妹子——人艰不拆!
……
再说那些可怜的蹲茅房的伙计,好一通稀里哗啦。唐六爷一把年纪,拉得双腿发颤,又被伸过来的手一揪。唐六爷踉跄几步,抬眼就见个虎着一张脸的婆子:“过来拾掇干净了,大爷和姑娘还有话说呢!”
刚从茅房出来的自然好闻不到哪儿去,为了避免恶心到小主子,婆子拉众人过来,用艾叶混着沉水百合香熏了又熏,直熏得一众伙计不停“阿嚏”,差点以为自己成了夏天挂房檐角的干片儿艾叶草——熏蚊子用的。
哎呦,想哭,真想哭。想做坏事被抓了个现行,东家不会一气之下把我们全吊房梁上去喂蚊子吧!这会不少人都怨唐六爷了,他是铺子里的大掌柜,这馊主意也是他出的,不是没有人劝过,唐六爷却一意孤行。
唐六爷更是悔不当初,薛家米铺的掌柜得有多肥?这回,肯定要丢差事了!
等薛蟠再见到这帮人时,嘴巴不由张得圆溜:怎么都蔫巴成这样了?尤其是那唐老六,进门时候还油光满面呢,现在已经成了面黄肌瘦。
宝钗挑了挑眉,并不意外:肌瘦是拉脱了水,面黄则是被吓的。
宝钗的手指轻轻在茶沿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响,满屋人顿时正襟危坐。只听宝钗开口道:“前几日林大人颁布政令,以劣充良冒领赈灾银者,轻则杖责,重则弃市。”
一听这话,唐六爷等人脸都紫了,正想争辩“咱们还没做”,就听薛蟠恶狠狠地捶桌子:“都给我闭嘴!谁敢吵,现在就送衙门见官去!”
满屋再次寂静,宝钗环视一圈惶恐不安的脸,微微翘了翘唇角,终于递出一颗定心丸:“但是父亲说,家丑不可外扬。再说,各位为薛家多了多年的事,尤其是六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重重的舒气声此起彼伏,几个管事、还有唐六爷这个掌柜定下神来却是瞠目结舌:这、这好像是大姑娘说的头一句“老爷”?
终于想起来,按照薛家规矩,就连大爷都不能随意过问家里的生意往来。他们怎么就那么轻易叫大姑娘给制住了?唐六爷大着胆子悄悄瞄了一眼宝钗,只见白衣美人优雅而恬静,白纱飘飘就像一幅画一样,可那透出来的气势——也太吓人了!
薛蟠的拳头忽然砸在身边的茶几上,伴着恶狠狠的威胁:“看什么呢?”
“没有!”另几个偷偷看宝钗的也赶紧低下了头,终于反应了过来,大爷和大姑娘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联手把他们吓了一顿,什么藏着掖着的都被诈了出来。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宝钗在心里叹息,这些人跟家里的奴婢不同,他们中很多人都没有签卖身契,只是薛家雇佣的伙计,并不完全受主家制辖。封建社会商人地位低,也没有形成完善的雇佣制度,就像这些雇来的伙计,就算是他们自己将发霉的粮食送到府尹衙门,按律却也算是薛彬犯了法。
要对付这些人,只能从一开始就端足了气势,狠狠吓上一吓,让他们不敢再擅自拿大。
治人之道,一夺其气势,二感其心灵。
“大家都知道,按照林大人所立新政,商铺所得利润将大大减少,各位所得的利钱也会少了。”宝钗环视众人,缓缓道,“可是,诸位想一想,你们拿了银钱,还不是要去买衣买粮?当然,还有买盐,这都是活命的玩意儿。”
“林大人限了盐价,也限了粮价,禁止商人囤积物资抬高物价,这并不是坏事。你们拿了工钱,可以顺利地买到粮食、衣被。这次水灾,南京虽无事,可上游损失惨重,不少百姓往咱们这儿逃难,父亲知道,你们之中有许多人收留了逃难来的亲戚。这样,无论是粮盐还是衣被,需要的可不是更多?林大人限了价,恰是能保证人人都买得到也买得起这些活命的东西,难道不是好事?”
一番话娓娓道来,宝钗温婉了许多,可在座的众伙计却比刚刚还惊吓:老爷东家怎么会知道咱们收留了逃难来的亲戚?
宝钗当然不回答,而是开始点名:“徐掌柜。”
被点到的徐掌柜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宝钗缓缓道:“您的母亲原住在安庆府,水灾往南京投奔于您,一路颠簸受了不少的苦,又不幸患上了咳疾。父亲让人从药铺里称了些川贝母,已派人给老人家送去。”
徐掌柜顿时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老母的确病了,然后——他拿了些薛家药铺里头的川贝,当然,是悄悄么么……偷的。
薛蟠哼了一声,也点名:“那个姓窦的,就说你,别躲!你也不是没钱啊,你在粮庄干,一个月有一串大钱呢。你妹夫死了,你妹妹带着两个外甥来投奔你,你倒好,让她们孤儿寡母跑去布施的寺庙讨米讨衣?故意让他们穿的破破烂烂的,还要连你那份儿一起讨回来,少了就打差了就骂,你还算个东西!”
薛蟠一开始端得很正,手里还拿着个茶杯——其实是掩饰贴在茶杯里头的、宝钗给他做好的小抄;但骂到恨时真顾不得其他,薛蟠腾地跳起来,一脚把那姓窦的人渣踹翻:“你还算是个做哥的?滚滚滚,薛家不用你这混账,回去柜台上结了账,今天就滚!”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还来不及多嚎两声,两个粗壮的家丁便把这姓窦的架走,一溜跑得飞快,就怕让他在屋里多待一秒,污了姑娘的眼睛!
宝钗没有阻止薛蟠,如此无情无义还自私薄凉的家伙,薛家万万用不得。
兄妹两人又点了几个人名,终于回到重点,由宝钗开口:“唐六爷。”
“大、大姑娘……”唐六爷一张老脸已经又青又紫,他被吓得不轻。照这调调,大家背地里做的私事脏事儿,主家都知道啊!
人要脸树要皮,当众被扒私事是最怕人的。汗水已经浸透了里衣,唐六爷只觉自己被几十双眼睛冷冰冰地盯着,最可怕的是只有眼睛,看不见任何盯他的人……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都生活在监视之下,主家对他的事情一清二楚,唐六爷简直觉得心脏都要停跳了。
——其实吧,薛家家业太大,哪可能盯住了每一个伙计?
薛蟠摸摸肚子,觉得自己有点儿饿了。一是因为花了力气刚刚揍了人,二是,现在已经到了用午膳的时间。
妹子还在办事,饿了也得忍住,但薛蟠担忧:妹子这些天一直在忙,不知道早上吃没吃东西?要是在错过了午膳,会不会饿坏?
宝钗察觉到薛蟠在看她,轻轻摇了摇头,而后,低头看了看藏在手腕中的蓝宝石西洋表:从放唐六爷他们进门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这么长时间,足够薛家悄悄派出人,有针对性地调查这帮“造反”的伙计的近况。
从今天才开始查的,只查了几个人而已。这点,宝钗不会告诉唐六爷,早上那几碗清肠胃的大米粥,不仅是用来吓人,更是用来拖延时间。
宝钗看着唐六爷,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唐六爷将自己的两个弟弟也引荐进了粮庄,是吧?”
不经东家同意、私自往铺子里塞人,也是犯忌讳的。唐六爷捧着心脏悠悠着就要倒下,却听宝钗道:“父亲说,须得找几个有经验的掌事,带一带。”
唐六爷提起的心脏猛然坠了下去——这意思,东家不计较了?
宝钗却忽然站起,冷了口气:“如今水灾刚过,谁家的日子都很艰难。父亲体谅大家的难处,但请大家也别让父亲难做。谁都是有亲人的,或许还有一些亲人正赶在来南京的路上,饥寒交迫,就靠着有人舍一顿热粥来活命。你们想一想,若有人将发霉的粮食交到你们的亲人手中,那会让人如何心寒,如何绝望。”
这话让人无法去回,唐六爷等人只能低头,又怕又尴尬,真是恨不能钻到椅子底下去。
“父亲说,谁有困难,尽可以跟他讲;急需药材或粮食的,可以先从账上预支一个月的月钱——但是,若再有明目张胆犯律的,直接押往应天府,绝不姑息!”宝钗环视众人,眸色沉静,“而这一次,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正好,最近林大人在征收物资,你们便分去各个铺子辨辨粮食与药材,辨不出就自己尝一尝,弄清楚何为优何为劣。”
满屋沉寂,最愣的却是薛蟠:怎么有种奇怪的感觉?妹子最后这处置……不太像她啊!
第三十五章()
照这意思,一屋子的伙计都要打散发配到各个粮庄、药铺里当苦力。
这也是宝钗想出来的;所谓“舌尖上的鉴别师”,东西到底能不能吃,尝一尝不就行了?
宝钗冷着神色:“父亲说;这是给你们的机会。必须确保薛家卖出去的所有东西;都是真正能吃的、能用的!若你们还不能改过;薛家不留无义更无能之人。”
唐六爷颤了颤:“敢问大姑娘,这、这是否是老爷的意思?”
“当然是父亲之命;哥哥与我怎敢越俎代庖。”宝钗略抬起头;掩藏在纱帽下的清丽双眸微微闪了闪;“父亲还说;望六爷莫忘了薛家祖训:为商者、不可不义。”
听到这句,唐六爷干涩的嘴唇不由颤了几下。他是薛家的老伙计;年纪比薛彬大了整两旬;当年陪着老老爷走南闯北;从四川盐井提卤、为沿海盐田运玄武砚,风里来雨里去,年少的棱角被岁月打磨得越来越光滑;心也越来越硬;就像个锃亮的银锭子,哐当砸到地上也只会骨碌碌滚几下,不会疼不会痒,完好无缺,捡起来扑扑——还是那么值钱。
宝钗见他怔愣,又轻声道:“父亲还说,若是祖父还在,定会、十分痛心。”
是呢,要是老老爷还在……
唐六爷不由晃了两晃,他都快忘了当年老老爷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做人不能没良心。凡事皆有报应,多行不义必自毙……”
老老爷临去的时候,拉着他们这帮老伙计说了长长的话,浑浊的老泪下是托孤的重任:“彬儿年轻,火气旺,你们多劝着些,别忘他做错事。别为了赚那不义之财,把命给赔上……”
结果,二十年过去,当年的彬少爷没变多少,却是他这个老伙计先打起了不义之财的主意。
唐六爷长叹一声,沉默着解下了一直系在腰间的钥匙。钥匙的铜环锃亮,唐六爷用手摩了又摩——这是薛家在城中最大一个米铺的库房钥匙。
十分不舍,却还是将钥匙摁在了桌上。而后抬起手,唐六爷自嘲:“老头子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宝钗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薛蟠倒是想说点什么,可见妹子如此,便也乖乖闭上了嘴。
其他人见唐六爷都交出了钥匙,也沉默着,该交东西的交东西,该退下的退下。有个陆账房竟从袖子里掏出支笔来,颤颤着想要交出去。
这位陆账房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是薛家米铺中负责记账的先生。他这只笔也是不凡,笔是狼毫所制,黑金镶字,尾部还嵌了一圈绿幽幽的翠玉。
在的时代,翡翠虽不算高价珍宝,却也是个稀罕物。这么一支精致笔,除却是账房身份的象征,还是种荣耀。
如今,这荣耀……却要丢了。
宝钗也查过这位陆账房:水灾时,他的三个妹妹拖着七八个外甥、外甥女一起来投奔他,好几个孩子都因为逃难而身患重病,他是真的急用钱,才会陪着唐六爷铤而走险。
——他倒是没有挪用米铺账上的钱。到底是个写了一笔好字的,还带了些清贵矜持气儿,却也因为这份书生气,抱了丝“稍微潮了些的米吃不死人”的侥幸。
其情可悯,但其行决不可网开一面。
宝钗淡淡道:“这是只好笔,实在缺银子也别卖;我刚刚说了,若是真急着用钱,可先从账上支取一些。”
“谢、谢大姑娘。”陆账房眼里含泪,咬牙将笔重新揣进了袖兜,低着头快步离开。
留在最后的是唐六爷,几番欲言又止,才重重叹了一声,对两位小主子深深一揖:“老头子糊涂,但有句话,还望大爷和大姑娘听一听。”
宝钗制止想喝的薛蟠,淡淡道:“六爷请讲。”
“哎……”唐六爷满脸疲惫,“其实,几天前,有人请了不少人家的伙计喝酒。大家也是喝高了,说了不少抱怨林大人的混话。这时候,就有人出主意,把大家铺子里快要放坏了的粮食都收拢收拢,跟好米搀在一起卖……”
宝钗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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