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戈收起照片,开始言归正传。我的思想却开了小差,不知为什么,这个凭空出现的黄帆,竟使我产生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田戈滔滔不绝了半天,发现自己在唱独角戏,立刻兴味索然。
“您看怎么样?”他连问了两遍。
“什么?噢,您看着办就行了,我是外行。能不能把那些照片给我一张?”
他看了我半天,露出苦笑:“得!就算我是给您送题材来了,我干嘛要提黄帆呢。你们这班作家,我是服了!”
田戈悻悻离去,他以为触发了我的创作灵感。他猜对了一半,如此神奇的相似,本身就是个现代的故事,此时它正在我的脑海中盘旋。脑细胞分外活跃,甚至有点自行其事,将这个故事无限扩展。突然,心中电闪雷鸣,脑海巨浪腾天,我眼前幻现出一串荒谬的画面,葳葳与我,竟然跻身于故事其间!
我冲进卫生间,将头伸到自来水龙头下,犹嫌不够,干脆打开淋浴头,让冰凉的水丝浇遍全身。我一定疯了,最起码也是小说写得太多,迂了。就因为相同的外貌,便把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扯进自己的烦恼,岂不太荒唐可笑?
夜深了,我吞下两粒安眠药,逐渐模糊的意识中,那个问号仍然挥之不去:真是毫不相干吗?走进睡乡的一刹那,我作出了一个决定。
我到医院去和葳葳告别。
“你去哪儿,就忍心扔下我呀!”还是那惯用的娇嗔。
“去D市,非我这主编出马不可。”我强笑着。为什么欺骗她,我自己也说不清。机票就在口袋里,飞往C市的22次航班,那是我父母亲居住的城市。
葳葳垂下了眼睛:“那好吧,反正我也没生大病。答应我,早点回家,先来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她勾着我的脖子,与我吻别。邻床传来压抑的嗤笑,她却毫不在意。生长美国,这已成她根深蒂固的习惯,我也早已适应。但今天这一吻,却如同一块烙铁,几乎使我惊跳躲避,天哪,我的世界全乱了!
成名的儿子归来,使妈妈乐昏了头。她拉着我同上市场,堂堂研究员竟像家庭妇女一样张扬,逢人便介绍我这个儿子,当然包括所有的头衔和成就。
“文儿,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妈妈开口就问。
我把她扶到书房坐下,又把房门锁上,这才对她说:“妈妈,我要向您提一个对您来说是敏感的,对我却是至关重大,不,是生死悠关的问题。提问之前先约法三章:第一您不要生气,第二还是不要生气,第三要诚实,不能有丝毫回避和隐瞒。请您答应。”
“什么问题?这么郑重。”妈妈如堕云雾。
“请您告诉我,除了爸爸,您有过情人吗?”
“文儿!这就是你的问题?”
“是的。妈妈,我知道我的出生和爸爸没有直接关系。其实这也没什么,以您的风度和外貌,被许多多情骑士……”
“住口!我看你是被廉价的舆论捧昏了头,到家里胡说八道来了!”妈妈勃然大怒。
我半跪在地上,扶住妈妈发抖的双腿,我不能不继续,不敢稍有停顿,否则勇气就再也不会回来。我源源本本从头说起,一点也没遗漏,最后放出卷缩心底的毒蛇:
“……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表明:我和葳葳似乎有着近亲血缘,妈妈,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妈妈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我不敢抬头,似乎过了无止境的时间,才听到她突然苍老的声音:“你妈妈此生只有一个情人,哪就是你爸爸。但是,你的确不是你爸爸的亲骨肉……”
冷静或者不如说是麻木地,我知道了我出生的秘密。原来从血缘意义上讲,就连妈妈也是外人!由于种种先天的原因,他们无法自然生育,又实在太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在妈妈三十五岁那年,求助于现代医学,从N市的优生医院,人工植入了一个试管胚胎,那就是我……
书房里的灯直亮到天明,我则在卧室熬着不眠的长夜。我的命运已初见端倪,冰山的一角已经出现,接下来是什么?莫非真是地狱?眨眼之间,我便失去了亲生父母,还要失去什么?如果……再出现一个巧合……
命运呵命运,你就不能给我留下哪怕一丝丝余地?
爸爸妈妈互相掺扶着为我送行,从始至终我们都默然无语,谁都明白:一切语言都属多余。踏上舷梯时我回头看去,妈妈正浑身颤动地捂住了嘴。她在哭,为她不幸的儿子可能遭遇的、无比惨然而又骇然的命运。
葳葳终于知道了,她怀的仍是一个废物。一番绝望地抗争,她终归默认了事实,然而从那时起,她就永远地保持了沉默。许多天过去,依然没有多大改观,她整天不是默默流泪,就是呆呆凝望一处,事事处于被动,成了牵线木偶。此时我只有抛开一切杂念,尽心尽力照顾她,想尽办法帮她振作起来,可她恢复得很慢。
无奈之下,我只好用电话向万里之外的岳母求援。我不敢让妈妈来,葳葳的精神状态已是一触即溃,万一她露出马脚,岂不糟糕透顶?
母爱确实是法力无边,第三天岳母就站到了葳葳的身前,葳葳的眼睛渐渐有了神彩,猛然第一次发出声音:
“妈妈!”紧接着“哇”一声,她扑倒在母亲怀里,哭了个惊天动地、倒海翻江。我终于舒了口气,葳葳又回到了正常人的世界。
我又一次重述起那个得而复失的不幸儿,岳母却愤愤地提出异议,她那难懂的唐人街华语中夹带着大量英语词汇,我只能勉强听出大概的意思。这就够了,我差点儿没昏过去,又一颗重磅炸弹呼啸而来,炸得我目瞪口呆:
葳葳也是个人工授精的孩子,精子来源竟然也是N市优生医院。
岳母还在倾泻着怨气:当年专程跋涉国内,为的就是让葳葳具备纯粹的华人血统。既有葳葳父亲先天不育的先例,才选中强调优良基因的N市优生医院,而葳葳却因基因缺陷屡屡受罪,优生医院应负法律责任。
“你还当这是在美国呀,什么事都拿来打官司。唉,谁也不怪,这是我命中注定。”
昏昏沉沉之中,我听到葳葳反倒劝慰起母亲,听其话音,观其颜色,看来葳葳对这件事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也难怪,她毕竟生长在开放任性的美国。
这颗炸弹爆响过后,保护我一生幸福的大堤已变得又薄又脆。苦于一时脱不开身,也出于潜意识的拖延,我迟迟未能去作最后的求证。然而从这一天开始,生活变成了一杯真正的苦酒。
葳葳的精神好多了,我却因此更增一层烦恼: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她夜间发出的悠长叹息,并时时感受到她充满怨艾的睇视。我知道,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求爱抚,而我却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其实我更渴望她温柔的怀抱,那一向是我最后的避风港,在那里我会忘掉一切悲伤与烦恼,即便是片刻也好……夜色温柔,葳葳更温柔,她的发梢在我颈旁搔动,她的体香在我鼻端燃烧,沉下去吧,沉入这片灼热而温馨的海洋,海洋深处就是博大安宁的净土……然而那条心中的毒蛇忽然蠕动,于是我的胳膊树棍般僵硬,我的身体鱼一般冰凉……我故意在书桌前延捱时光,等她睡熟后才悄悄上床。她略略一动,我立刻屏住呼吸,全身绷紧得如同一张满弦的弓……
直到那一天。我又在书房靡蹭,电子台历已跳出一个新的数字,稿纸上除了标题,只有区区三行。突然,脑后传来葳葳的声音:
“呕心沥血,一字千金哪!看来,这准是一部语不惊人誓不休的绝世佳作!”
猛回头,见她双手交叉胸前,唇边浮着讥诮的笑纹,两眼却充满了怒火,她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我慢慢站起,拼命挤出一副笑脸:
“我……”
她咬紧嘴唇,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我呆呆地站着,胸中五味杂陈。再也受不住了,都说出来,都告诉她吧,我冲动地走进卧室,一见她那楚楚可怜的姿态,又悚然憬悟:说什么?我的推测?
“你变了!变得又自私又庸俗,变得又虚伪又可恶,你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走开,我不要见到你!”见我这副犹豫不定的尴尬样,她更加生气。
她把我赶了出来,锁上房门。葳葳呵葳葳,你怎知道我的苦衷,我隐瞒这一切,因为我还保存着一份希望,尽管不利的巧合已经太多,但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庸人自扰的闹剧,自编自导自演。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就让我一人承担,我不想、也不愿让你心灵再受这额外的伤害。
我在书房待了一夜,这一夜大有裨益。多日来我一直都在苦思:怎样去证实我的疑虑?谜底当然在N市优生医院,这种地方定然有着我不清楚的保密程序,一步不慎,我将终身挣扎于恐惧的漩涡。现在我终于想出一个稳妥可行的办法。
晨曦微露的时候,我歪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已近中午,我急忙跳起来,一条毛毯从身上滑落,葳葳什么时候替我盖上的?我伸个懒腰,转动酸痛的脖子,忽然发现书桌上有张纸,只写了六个字:我到C市去了。
葳葳到妈妈那儿去了!去告我的状?我急忙往机场挂了个电话。那边说C市航班半小时前已到达目的地了。我立刻打向C市,家里没人,研究所告诉我,爸爸妈妈刚去机场。
放下电话,我像木桩样站了好半天,然后,手忙脚乱地匆匆收拾了几件东西,逃一样离开了家门。必须立即行动,决不能让亲人们先找到我。她们已经见面,我更要快!
N市优生医院的院长,竟是那位遐迩闻名的学者,所幸者我亦勉强够得上薄有微名,这才蒙他接见。按照背熟的台词,我先天花乱坠却又不失分寸地吹捧一通优化人口素质的基地、节育者的福音啦等等;接着是大吹法螺,要为该院出一篇有影响、有力度的报告文学,倡其旨、扬其名等。
果然不出所料,名学者也免不了凡尘俗念。没等我吹完,他就怦然心动,击节赞好,当即表示:该院自建院起至今的一切档案,全都任我查阅。不过要推后一天,候其空闲。事情比预想的更要顺利,最逢源者当属文骗!
坐在档案室电脑终端前,我体会到一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情怀。这台小小的机器中,天堂与地狱并存,我颤抖着输入那个至关重要的日期。
资料流水般涌来。不错,那是妈妈,血型、年龄、试管胚胎。屏幕上忽然显示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无性系,克隆……我盯着这些字揣摩了半天,仍不得要领,于是我要求说明。从那些专业性极强的字句中,我终于得出了最后结论:
我是一个单性分裂的克隆人!换句话说,我根本就没有血缘意义上的父亲和母亲!现代科学使一个男人的个体细胞自行分裂,只不过借用了妈妈的子宫,我是个再现那个男子全部基因的复制体!
不知过了多久,空白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我又激烈地敲打起键盘。果然,我的生命来自於黄帆!难怪一见他的照片我就产生出奇异的感觉,从遗传的角度来说,我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
这一回我停顿的时间很短,事情还没有完:黄帆在签字同意作无性繁殖试验之前,已向优生医院提供了自己的精液。
手指抖动得敲不准键盘,心脏的跳动声在天地间轰鸣,我不得不站起来。慢慢地走了一圈,又作了几次深呼吸,毅然坐下,开始最怕也最重要的工作:追踪黄帆精子的下落。
答案立刻出现,地狱之门随即洞开:黄帆的精液被分成三份,接受者之一来自大洋彼岸……
预感终于变成现实,我和葳葳的生命,同样来自于黄帆——且慢!并非同样:既然按照遗传概念我便是黄帆,黄帆便是我,那么在基因的谱系上,葳葳不也能说成是……我的女儿!
我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持续不断的狂笑,同时又在痛哭。我的泪水如喷泉般奔涌,但疯狂的笑声却无法止住。我不能不哭,因为我的一生已全部结束,我不能不笑,因为这个世界竟如此荒谬!
……
烛光最后摇动了一下,蜡烛已化为一缕轻烟和几点烛泪,突然降临的黑暗将我从追忆中唤醒,蓦然四顾,夜总会里的烛光已寥寥无几。已经过了多长时间?葳葳呢?
耳边传来细细的呼吸,不知什么时候她已坐到我的身边,转眼看去,黑暗中闪烁着两颗晶莹的星星。一股久违的热流从心底泛起,那星光依然令我迷失。我赶紧问道:
“你现在的家庭可好?”
星星暗淡了:“我没有家,你呢?”
“和你一样。”曾经苍海难为水,更何况在这个世界上,黄帆的后代至少还有两个。
她忽然靠近我的耳朵,悄声细语:“我有时常犯傻,假如当年我们不知道……”那星星的亮光灼痛了我的眼睛。
假如?葳葳,我们身上确实流动着相同的血液,这假如早在我心中翻腾了千百回,但我深知假如从来都是些美丽的肥皂泡,其中属於你和我的,已经统统破灭。虽然此刻我们再度相逢,但此生此世,我们只能是两座隔江相望的山峰。
心欲裂,人无语,往事皆成梦。忍一腔热泪,道一声珍重,从此不相逢。
泪眼迷蒙,视线却直达苍穹,我看到了愁眉苦脸的丘比特,脚上扔着那把金弓,面对人间不绝于耳的“错!错!错!”这位神祗也将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