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玄仿若天上地下独此一家般,不少耳根子软的香客便被他诓了去,常常不免花双倍的银两买了他家东西。虽说此人市侩了些,却顶顶能说,天南海北什么都能侃,彼时我初离开宋家时,常来此烧香问卦,一来二去便认得此人,若有闲闷时到他这儿听听段子,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今日我却不想听他胡吹海侃,遂开门见山道:“给我来两个纸头小人,男的。”
那王大仙四下瞧了瞧,恨不能一下捂住我的口一般战兢脱口道:“哎哟喂,我的沈大小姐,你买便买,这般嚷嚷出来还让不让我做生意了?如今不比过往,现下可是裴大人坐着那知府的位子,这位爷儿斯文高雅最是见不得这些怪力乱神的,查办这巫蛊之术可严了……”
忽地噤声一顿,怕是想起裴衍祯是我娘舅之事,眼睛滴流一转忙补道:“当然,有裴大人这样的父母官正是我等百姓的福祉。”
“你莫与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你有没有纸人,你若没有,我便去寻别家了。”我不耐打断他。
他立时三刻便道:“有,怎么会没有,沈大小姐要的东西,便是没有我王大也要变个有的来。”一边神神叨叨慎重从摊头底下翻出个乌漆吗黑的布包裹,一层层揭开,掏出两个小纸人诡秘地悄悄递与我,摆出几根钢针,低声鬼祟道:“沈大小姐若是想咒哪个人只需将此人的生辰八字写在上面,拿这钢针扎这小人,包管一咒一个灵验,扎哪儿疼哪儿。一两纹银一个。”
我正拿了那小纸人左右看着,不妨听见一旁一个青翠的声音道:“这是什么东西?”
回头一看,正是方才庙里的那个姑娘,正好奇地睁着两只溜圆的眼瞅着我手上的小人。那王大仙岂有放着送上门的客人不拉拢之理,当下便对这姑娘如是这般这般如是解说了这小人的用途,那姑娘听得两眼兴奋放光彩,当下便说要买个女的纸人。
我默了一默,对王大仙道:“我二人合起来一并买了你三个小人,你这价钱可要算得便宜些,就十五文一个吧。”
那王大仙割肉一般扭曲着,“您这价杀得忒狠了些,看在您也是熟客的份上,就算二十文,可好?”
“十五文。”我一口咬定。
不料一旁那姑娘非但不领情还拿眼角瞥了我一眼,满目鄙夷,“锱铢必较!庸俗!”言毕,让身后仆从丢下一锭白花花的银两扬长而去。
所以说,好人做不得。
我叹息着拿了纸人扶着肚子便走,听得王大仙嚷嚷道:“沈小姐,您的钱可还没给呢。”我回头努了努那锭起码十两的银子道:“不是这冤大头一并付了吗?”
王大仙讪讪陪笑,“沈小姐真会借东风……”
本来以为烧了香,晦气多少去了些,不想车子刚在家门前停稳,便见护院大墙外赫然多出一圈板正板正面带煞气的护卫,官家见我下车,忙一溜儿小跑过来道:“小姐,皇上来了,听说夜里要在大宅用晚膳,如今正门怕是走不得,老爷吩咐我让您从偏门回厢房。”
我就晓得皇帝陛下虽说住到宋家,断不会放过揩我们沈家的油,不晓得除去这顿晚饭,此趟下江南我们沈家得垫多少银两进去才能叫这万岁爷满意……我摇了摇头被绿莺扶着自偏门回了房。
凳子还未捂热,便听得门外有人唱诺,“皇上赐宴——”
推门出去,但见一个面白无须的公公站在门外,“陛下请沈小姐一并入席,沈小姐请随咱家来。”
我怔了怔,道了声谢便跟着他去了膳厅,但见厅内原本的圆桌已不见,换了张长条红木桌,皇帝坐于首位,右下首是裴衍祯,左面是我爹爹和宋席远,桌子上杯盘碗碟各色江南美食琳琅满目,正中一盆热汤正冒着气,十分乍眼。
我敛眉福身,“民女参见陛下,陛下赐宴不胜惶恐,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不想,如今吃自家饭菜还要做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状,真真是个粒粒皆辛苦。一时后悔自己今日在大明寺外怎生漏买了一个纸人。
一落座,便听那主子发话了,“这鱼汤刚刚上来,正是新鲜。曹公公,给沈小姐盛上一碗。”
爹爹眉毛一抖,裴衍祯面色一变,宋席远指尖一动,旋即两眼一弯笑盈盈道:“听闻这鱼是今日陛下亲自捕获的,沈小姐好福气能得陛下亲赐羹汤,不知席远可否亦沾得一点圣光,斗胆一求,尝尝这麟鱼之鲜?”
那曹公公气定神闲地照皇帝的嘱咐给我舀着鱼汤。一厅之中除了汤入碗声,半点杂音全无。
但见那皇上和煦地看了看宋席远,半晌,嘴角一弯,笑道:“这有何不可?曹公公,沈小姐那碗汤便先给三公子吧,再另斟一碗给沈小姐。”
“是。”
但见宋席远手指纤长握了小勺,稍稍垂首文雅地吹了吹热汤,不动声色舀了一匙送入口中,闭眼回味了一番,再次睁眼意犹未尽道:“果然鲜美。草民居于扬州二十余年,第一次晓得鲤鱼汤也能如此美味。”接着便十分捧场地将整碗汤一饮而尽,那模样不知为何瞧在我眼里倒有几分大义凛然的样子。
皇帝陛下得了宋席远的奉承,笑得十分受用。
眼睛一抬,却见爹爹和裴衍祯皆不着痕迹盯了宋席远面色在看,裴衍祯想来筷子握得紧了些,骨节都有些泛白。
约摸半盏茶的工夫,三人不知为何同时有些松了口气的模样。我莫名其妙瞧了瞧面色红润如常的宋席远,低头默默喝自己的汤。
来回折腾了一日,我委实有些累了,吃完这顿挂羊头卖狗肉号称御宴实则沈宴的晚饭后,洗涮洗涮便上床睡了。
不成想睡至夜半,腹中绞痛,痛得我连声音都快发不出,一伸手打翻了床头的琉璃盏,惊心动魄的响动引来了外间陪夜的绿莺。
“小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哪!小姐要生了!”
一时间,丫鬟、爹爹、姨娘、大夫、稳婆……人来人往,轮番进出……
“可是要生了?”
“沈小姐可是吃了催产的药草?”
“妙儿嗳……”
“小姐,快,加把劲!”
……
那疼痛初时还好,只是一阵一阵地碾过,其后便越来越骇人,像是有人举着把斧子将我活生生劈裂,又像是黑白无常正拿了锁链拴着我拖着我,直直往下坠……
我瞪着帐子顶,迷惘地看着那些时而模糊时而刺眼的光影晃来晃去,依稀觉着自己快要升仙时,听得“哇!”地一声破晓啼哭。
石破天惊。
元宵圆?溶血融?
“恭喜沈小姐贺喜沈小姐!生的是位小公子!”那稳婆脸上犹带血迹,乐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抱了一团棉花一般又小又软的湿圆子放到我面前。
我勉力伸出手用指尖摸了摸他的脸,毛茸茸的,似乎有些意趣,是以,我又摸了摸,不想,这闭着眼睛的圆圆忽地动了动,叫我鬼使神差地一眼便瞧见了那耳廓后的一颗淡痣……
“抱出去给我爹瞧瞧吧。”我咳了咳,一开口一把嗓子嘶哑得连我自己都被惊了一跳。
“是是是,老身这就去。沈小姐产后体虚须得好好修养。”那稳婆得了我的话,托着小圆圆乐颠颠便出了里厢。
“母子平安!给沈老爷、诸位姨娘们道喜!”
姨娘们一阵雀跃,不晓得唧唧喳喳七嘴八舌在说些什么,只听得我爹声如洪钟开口压过诸人道:“瞧这小模样!怎么小得跟颗没包馅儿的汤圆似的!”
稳婆笑了笑,“沈老爷莫急,小公子八月出世自然不比那些足月的孩子个头大,民间有一说七活八不活,老身本以为此番凶多吉少,不成想沈小姐吉人自有天相,竟然生得比那些足月之人还要顺畅,想来小公子定是福星转世,往后仔细调理,长大些个头必定不输他人。”
“好好好!”爹爹听了稳婆一番舌灿莲花,似乎十分高兴,爽快道:“打赏!今日人人有赏!陈婆更要重赏!”
“多谢沈老爷,多谢沈老爷!”稳婆忙不迭的一串儿谢。
紧接着便听一阵“噼里啪啦”震天雷响,想必是姨娘叫人在大门外放爆竹庆贺。我已倦极,竟觉着这绵绵的鞭炮声像极小时候娘在床头哼的小调,不消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睁不开眼,跌入一片黑甜乡。
不晓得睡了久,昏天黑地之中似乎梦见了一个人,同往常我生病时一般,彻夜不睡地倚靠在床头,时不时伸手轻轻地抚摸过我的脸颊,仿佛这样摸一摸便能均分了我身上的病痛,“叫你受苦了……将来,我一样一样皆替你讨回来,好不好呢?”不高不低不急不缓的声音徐徐入梦,似真似假……
待我睡饱饿醒再次睁眼之时,日头已爬得半山高,绿莺正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在挂帘子遮光。
我咽了咽嗓子,对她道:“别挂了,我有些饿,你去与我拿些吃食来。”
绿莺回头瞧见我醒了,欣喜道:“小姐,你可醒了,这都睡了将两日了,大姨娘正说再不醒便要掐你胳膊将你叫起来,唯恐小姐饿着,这不,桌上的饭菜才刚送来,都还热着呢。”
我转身正待起身,却不妨瞧见枕头旁端端放着个还不如枕头大的小汤圆,小脸小手、小胳膊小腿儿,嘴角秀气地抿着正敛眉闭眼睡得一派斯文祥宁。叫我不由地心中一痒,想伸手挠一挠他,又觉得这样做似乎有些缺德,坐着天人交战了一会儿,不妨听得绿莺一旁噗嗤笑了一声,“孙少爷睡得不比小姐少,小姐若想抱,一会儿用好饭才有气力抱。”
我一想,也是,遂半坐起身,绿莺将饭菜用个托桌放了摆到床上,从不曾饿过这么长时间,我一时吃得十分欢畅,连平素里嫌油腻的东坡肘子都啃得溜溜香。
一边吃,一边听绿莺在我耳旁一边舀汤一边絮絮,什么三公子不管不顾自己有恙在身当夜便坐了马车赶过来,舅老爷干脆连马车都没坐,是自个儿驾马跑过来的,顺带慨叹了三公子不晓得生了什么毛病,一脸虚白,走路脚都飘得有些软,又道舅老爷骑马如何如何地鞭如疾风快如闪电英姿飒爽,只可惜,听说我爹一个都没让进园子,皆挡在了花厅外,客气地叙了两盏茶便都打发回去了。
我无甚所谓听着,权当下饭的菜一并吃进了肚子里。
将养了几日,镇日里不是吃便是睡,若不是偶尔汤圆难得醒来的时候能逗他一逗,我已闷得快要成块霉豆腐了。今日瞧见外头天气正好,也无风,遂撺掇小姨娘扶我到园子里散散心。
一路嗅着三月花草香,我一边慢慢挪着步子,一边时不时在小姨娘滔滔连篇的八卦絮叨空隙里插上一句“哦。”“嗯?”“啊!”,身后,绿莺抱着汤圆亦步亦趋跟着。
都说江南春色尽收沈园倒也不假,沈家多少代真金白银砸在这园子里,网罗了多少能工巧匠给修出来的园子,能不美吗?当然,我以为我们家园子美倒与那花花草草春色什么的无甚关系,最美在于错落放置的太湖石,行走其间,有种曲径通幽的静谧之感。
然,不想今日这曲径非但通“幽”,还通到了龙脉。
正转过一个假山回廊,迎面兜头便撞见了顶顶尊贵的皇帝陛下,听得一旁公公叱责道:“大胆!何人惊驾?”
姨娘和绿莺已然吓得立马跪下,我正待下跪,却听得那万岁爷和蔼一笑道:“这不是沈小姐吗?免礼,都起来吧。”
“民女该死,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我福了福身。
“呵呵,朕见今日天色方好临时起意来游沈园,不过刚到,怨不得沈小姐,何罪之有。”皇帝陛下笑得一脸亲民,与那日湖边所见判若两人。
我不由抬头看了看,却瞧见他身后一队随行里,正有我爹爹和裴、宋三人,唔,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是别个,正是那日我在大明寺里有过两面之缘的俏姑娘,正瞪着两只溜圆的眼瞅着我。
“这孩子是……?”皇帝陛下的目光一举越过我和姨娘,落在了绿莺怀里的汤圆身上,假模假样开口侧身问爹爹。
“是草民前些日子新得的外孙。叫陛下见笑了。”爹爹答道。
那皇帝一时恍然大悟道:“哦,那倒要恭喜沈谦了。”
“不敢当不敢当,谢陛下。”若照平日里爹爹的脾性定会哈哈大笑,现下这般拘礼客套应付着这真龙天子想必叫爹爹憋屈坏了。
“抱过来朕瞧瞧。”
宋席远眼睛一抬,裴衍祯眉间蹙了蹙。
“是。”绿莺赶忙将汤圆抱了上去给万岁爷瞧。但见那皇帝挑眉睨了一眼汤圆,凉凉道:“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孩。”那眼神,那语调,怎么听怎么透着股不屑的酸味,我一琢磨,是了,定是嫉妒了!别看皇帝陛下三宫六院,听闻至今除了五位娇滴滴的小公主半个男嗣的影子还未见着,虽然我以为女娃更好,但天子之家不比平民,现下见到一个平头百姓家一举得男,自然是要有那么一丝嫉妒。
“陛下谬赞。”爹爹应道。
“可有名字?”见万岁爷那架势似乎要垂恩赐名的样子,我忙道:“小儿名唤沈宵。”
“沈……霄?”皇帝陛下将个两个字拉得面条一般长,面色一沉道:“待乘雷雨腾云霄。好有气势的一个名字,嗯~?”
呃……
“陛下恐误会了,不是云霄的霄,是元宵的宵。”爹爹不慌不忙解释道。因为娃娃长得白白小小实在像汤圆,其实当初若依着爹爹不拘小节的性子,说不定便叫“沈圆”了,幸而我转了个弯,汤圆不就是元宵嘛,爹爹一听一拍即合,遂定名“沈宵”。
闻言,皇帝陛下面色方才缓了缓,道:“元宵?好名字,甚是和乐。”不知是不是汤圆闭眼淡然酣睡的样子逗起了他的兴子,但见他一时兴起伸出手指摸了摸汤圆的小脸,本来汤圆正睡得一脸乖巧,此刻却忽地张开一双黑黑的眼睛,小狗一般一口将放在嘴边的龙爪子给嘬进了口中,又快又准。
在场之人皆惊了,一个两个皆扑通通跪了下来。
“大胆小儿!竟敢咬皇上!”随行里的那个俏姑娘一下冲了上来,冲着汤圆便是一句义正词严的怒叱,汤圆扑扇扑扇两翅长长的睫毛,再次安然入梦,那姑娘俏脸绿了,转头掏出一方手绢递给皇上,“皇兄,可有流血?”
我顿了一顿,皇兄?莫不就是那九公主?深宫大内里关久了难怪这般没见过世面,汤圆不过将将生下来没几日,一星半点儿牙齿都没有,这一口上去莫说“流血”便是个“咬”字也挨不上边儿,顶多是将这龙爪子错当成吃食含了一含。
“小儿唐突,冲撞了陛下!万望陛下恕罪!”我做了一副惶恐样子连连叩头。
“罢了。”但见那皇帝慢条斯理拿着手绢儿拭了拭手上口水印子,道:“无妨,九妹不必担心,未见血。”忽地,目中光芒一转,邪邪一笑道:“说起见血,朕倒是听闻有个滴血验亲之说,姜太医,是与不是?”
随行之人里一个发须斑白的老者立刻拱手弯腰答道:“正是。如需验证血亲,只需取二人之血两滴于器皿中,若血滴融合则为亲眷,若两血相斥凝结则无亲属关系。”
我心下一跳。不成想这皇帝逛个园子竟还随身带着太医,分明是有备而来。
听得那皇帝悠悠道:“哦,如此听来甚是有理,不若,现下便试上一试,裴爱卿和三公子以为何如?”
裴衍祯面色如常,宋席远微微笑着,皆道听凭圣上吩咐。
皇帝陛下雷厉风行地便带了一行人上前院花厅里坐定,显然,这位圣上若闹不清汤圆是何人所生绝不会善罢甘休,执着地叫人费解,不晓得安地什么心思。
我抱着怀里白嫩的汤圆,看着那太医举了明晃晃的银针来取血,心中有些不舍,但转念一想,舍不得孩子赶不跑龙,遂咬牙转头不去看。一转头却不妨瞧见裴宋二人皆心疼地盯着汤圆在瞧,那眼神一个赛一个的似剜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