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颠一颠地在月下走着,车上一颠一颠坐了我、裴衍祯和宋席远三人。宋席远嘴角噙笑,笑里藏刀道:“平日里瞧惯了裴大人一副出污泥而不染的清高卓然,不想竟是端出来的,原来裴大人亦流连这烟花柳巷,今日叫宋某眼界大开。”
裴衍祯不疾不徐淡然道:“公务所致,为查一桩无头公案,故而深入其间。”虽神态淡然,但语气却铮铮诚挚,双目清冽看着我。
宋席远忽闪着眼睛笑了笑,“裴大人这花楼逛得义正词严,借口寻得好!”
“实话实说罢了。”裴衍祯不为所动看了看宋席远,“不及三公子谈生意来得妥帖正当。”
“你!……”宋席远一时憋红了脸,一边怒瞪裴衍祯一边急忙对我道:“妙妙,你要相信我。”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便听裴衍祯温和关切对我道:“妙儿,你现下身子可有不适?若觉着颠簸,我便让那车夫再赶得慢些。”说着便往我腰后又垫了一个丝绸垫子。
我眼睁睁看着他二人这般绵里藏针语中含酸一来一往针锋相对了一番,再想想今日在秦楚馆中所见所闻,突然福至心灵,有种七窍顿开大彻大悟之感,一时思如泉涌。
这,这不是吃醋是什么?
所谓,三人行,必有奸情。
我原来一直认为裴、宋二人娶我为的是沈家家大业大的财富,娶了我便相当于有了国中第一商沈家做后盾,好比娶了个聚宝盆,何愁将来不能大展宏图。不成想……竟是另有隐情……
无怪乎我和宋席远成亲当日,裴衍祯派了捕头将他请走,早不来晚不来偏挑得那日来,分明是不欲我和宋席远成亲。之后知悉我有孕后,又坚持要派郎中给我复诊脉,坚持认为我有孕四月,分明也是为了拆散我和宋席远。裴衍祯虽然面上温和不见情绪外露,如今一回想,却不想他竟为了宋席远用苦心如此之深!
而宋席远平日里伶牙俐齿叫人招架不来,一遇到裴衍祯便辞穷理亏大失水准,且一说起裴衍祯便横眉竖眼咬牙切齿的样子,难道……怕不是……他已被裴衍祯给十八式了……?
我怜悯看了看宋席远,又看着裴衍祯心下直摇头,不想裴衍祯看着一派斯文尔雅,竟然奉行所谓得不到他的心,便要得到他的人……
但是,依我所见,宋席远未必全然没有感觉,回想方才一番话,宋席远一说起麝怜那酸溜溜的挖苦味儿,不是拈酸吃醋却是什么?
二人有隐晦之情在心,然,碍于世俗眼光却不得不深埋心底强硬克制自我折磨,以我为肉盾互相遮掩避人耳目。爱人近在咫尺,看得见,听得见,却如远隔天涯之人不能相爱,这活生生在我面前的禁断之情真真感人肺腑叫人为之嗟叹!
若非今日进了一番秦楚馆叫我思路大为开阔,看问题看得更全面一些,我过去竟然毫无察觉。
绿莺搀扶我下车时,裴衍祯看了看她,温和道:“绿莺,你伺候小姐多少年了?”
绿莺规规矩矩低头回答:“六年了。”
裴衍祯又道:“如此说来,时日也不短,凡事孰轻孰重也当慢慢学着拿捏拿捏。”
绿莺白了白脸连连称是。裴衍祯回身对我嘱咐道:“妙儿,我知晓你好奇心重,只是,那秦楼楚馆实在鱼龙混杂秽浊不堪,实非好去处,今日你且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此时,宋席远撑着车辕跳下车,深情款款对我道:“妙妙,你如今怀着我的闺女可不能四处乱走,听话。”
我一时还沉浸在他二人的悲情之恋中不能自拔,遂连连点头。临入门时方才稍稍反应过来,回头殷切叮嘱裴衍祯,“裴大人,你顺路,正好可将宋公子送回家。”
裴衍祯一怔,宋席远亦一楞,旋即嚷嚷:“不敢劳驾裴大人。”我狠狠盯了他一眼,他方才满面莫名其妙地闭口。
裴衍祯道:“只是裴家和宋家一个城东一个城西,这路顺得远了些……”
原来男人亦会口是心非,我忽闪忽闪着眼睛诚挚殷切地看着裴衍祯,看了许久,裴衍祯方才道:“既是妙儿开口……三公子,请上车吧。”
宋席远一脸愤懑别扭地在我的注视下郁郁上了车。
看着他二人坐于马车中绝尘而去,我抬头看了看夜色,心中叹了句,觉得自己一下高尚伟岸了许多。
茶叶蛋?安胎菜?
我一早起来预备至后园转上一圈,看看小花小草什么的,不想却在金鱼池子边上瞧见一个人,此人背对着我,一袭绀紫锦衣,裳后系黛螺组绶,一只色泽碧透的玉佩垂于腰际,但见他略略低头似乎正全神贯注地凝视池中之鱼。
我顿了顿,本想退回去,转念一想还是上前去,看他目光如炬饥渴陶醉地望着一池子鱼,遂问他:“你是想吃鱼还是想投湖?”
宋席远恋恋不舍收回目光,眉眼一弯,笑得倒比这池水要碧绿许多,“妙妙,你终于起床了。”一下猝不及防被他握住双手,“妙妙,你这是在关心我吗?我好感动!你放心,虽然你休了我,但是以我们的感情,我以为,名分这种东西于我不过就是朵天边浮云,我不会想不开去自尽的。”
“啊!登徒子!”
我正待与宋席远说清休妻是为他好,不妨听得身后一声惊呼,回头,却是给我拎了早饭来的绿莺,一脸惊愕恐慌,地上是打翻的提篮。想是这冒失丫头没瞧清是宋席远,当然,常人也不会想到是他,冷不丁一大清早瞧见个陌生男人抓住家里小姐的手,自然要喊,
但见宋席远一脸不满瞅着绿莺,道:“你见过我这么从一而终的登徒子吗?”
我趁势将手自他手中抽出,见绿莺一脸愕然瞧着宋席远摇头也不是点头也不是,怪可怜见的,遂与她道:“你下去吧,早饭一会儿我回屋吃。”
待绿莺走远了,我回头问宋席远:“不知宋公子一大早站在我家后园鱼池子边作甚?”
宋席远笑着扬了扬前额的发丝,“自然是等妙妙来与我楼台相会,顺便借这池水照照仪容。”
我顿觉日头太烈被晒得头晕眼花,方才记起宋席远倒是一直有这癖好,但凡途经之处有点反光的东西,他皆要伫足停下权当镜子照一番,自我满足地陶醉赏析,自恋得登峰造极如入无人之境。但是,此非问题之症结所在,问题是他今日登门来访怎地下人都没来通报一声?我也好躲上一躲。况且,这后园乃沈家内院,家中人若非有我或爹爹应允断不会将他引至此。
我瞧着园子一角被踩坏的番邦月季,心中抽了抽,一念闪过,莫不是……遂问他:“你是如何进来的?”
宋席远理所当然道:“翻墙进来的。”
果然!
我努力顺了两口气,大夫说养胎不宜心绪起伏,否则娃娃会提早爬出来。
宋席远却嘴角一撇,倒像我家小弟弟挨了爹爹训话一般委屈道:“我走正门你皆不见我,我只好从后院爬墙。”忽地面色一转,一脸歌舞升平,“妙妙,莫不是你比较喜欢这种私会的感觉?”
我看着他认真道:“一点都不喜欢。”
话音刚落,绿莺便从回廊那头急急走来,“小姐,裴大人来了。老爷让小姐去前厅叙话。”
“晓得了。”我转身便要走,不妨看见宋席远一下垮塌的面色,“妙妙,为何裴衍祯见得你,我却见不得?”
裴大人一来是官家我是平民,二来是小娘舅我是小辈,他若召我,我岂敢不见?
正欲说,却一转念想起昨日总总,遂邀请他道:“不如宋公子一并去前厅?”
宋席远面色稍稍开霁,跟在我的身侧徐徐而行。
甫一踏入花厅,便见裴衍祯一身苏绣月牙白长衫凭窗而立,无风亦缥缈,无月亦清雅,仿若自带一泓秋水仙气,就是这么随随便便一站,却也无墨自入画,叫我这等凡夫俗子自叹弗如。
我前脚不过将将跨过门槛,裴衍祯便像身后多双眼般立刻察觉回身,浅浅一笑,“妙儿。”
我还未来得及答话,宋三便一下抢了个先,双手一拱挡在我面前,“裴大人。”
裴衍祯笑意淡了淡,眉尾抬了抬,“不想三公子竟在?”语调平稳,尾音若有似无勾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席远低头一笑,“裴大人来得,我宋三如何就来不得?”
我嗅了嗅二人之间弥漫的不寻常气息,看他们云里雾里你来我往推着太极,心下一叹,罢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就近寻了张黄花梨玫瑰椅坐下,刚刚沾到凳子面,裴衍祯便上前两步扶住我,“妙儿,这玫瑰椅太方硬了,不若这坐这圈椅好。”语气柔和,手上动作却不含糊,不由分说便将我扶到一旁的藤座圈椅上落座。
宋席远眉尾一挑,我暗道不好,赶忙想挣脱裴衍祯的搀扶,此时,爹爹却从厅后揭了帘子风风火火跨了进来,一边乐呵呵道:“可叫我寻到了!这武夷山的大红袍可是我托了不少人花了重金几番辗转才从闽地买来的,衍祯你倒有口福……”
爹爹托着一斗茶叶罐子撞入厅中,不妨瞧见宋席远,一顿,旋即道:“席远你也来啦?来来来,那便一块儿尝尝我这新茶。”
宋席远面色一转,立刻喜滋滋地几步凑上爹爹跟前,两眼潋滟放光,“大红袍?!沈爹爹好手段!席远亦钦慕此茶已久,始终不得,深以为憾,不想今日好福气!”
自从裴衍祯和宋席远成了我前夫以后,我爹便得了个奇奇怪怪不伦不类的称呼“沈爹爹”,爹爹也不以为意,由着他们这般。
但见爹爹用茶匙小心翼翼地舀出一匙茶叶放入紫砂壶中开始冲泡,入水淋杯一招一式皆悉心备至,处处皆透着这茶的金贵。爹爹对茶叶的态度和对我们姐弟三人那是截然相反,我们三姐弟就像农户家散养的鸡鸭,磕了碰了,爹爹从来不放在心上,若是哪天下人禀报家里的茶叶不甚给跌了一罐,倒可以叫爹爹心疼得彻夜难眠上几日。
这点宋席远和爹爹一拍即合,他亦喜好花重金四处搜罗各类名茶,遂将爹爹引为知音。
我也以为,他二人若不做知音确实可惜了些。扬州城中哪个茶贩子不晓得沈老爷和三公子买起茶来花钱不眨眼,而且两人皆是“茶痴”,非但痴迷还痴混,从来分不清毛尖和毛峰,吃不出明前和雨后,最是好糊弄。一说起茶叶,此二人平日里做生意的精明劲儿便不知遁到哪个九霄云外。
故而,时不时地隔三差五便有茶贩子托了人神神叨叨跟我爹或宋席远推销茶叶,一推一个准。就说我嫁给裴衍祯那会儿,陪嫁里便有十罐号称爹爹珍藏的君山银针,一日我误翻出一罐泡给裴衍祯喝,裴衍祯不晓得是我的嫁妆,喝得连连皱眉,当下便问我家中茶叶是不是快要喝完了。
宋席远的茶叶鉴别能力比起我爹爹便更是臻入化境,那日不晓得是谁诓他买了一罐据说顶级的祁门红茶,宋席远如珍似宝地泡了给我喝,我一尝当下便觉着这味道十分熟捻,之后细细品味了一番方才想起,这分明和我小时候奶娘煮的茶叶蛋味道如出一辙,可悲可悲。
今日爹爹这大红袍不知又砸了多少银子便宜了哪个舌灿莲花的茶贩子,罢了,千金难买心情好,只要爹爹喝着开心便好。
本来我出阁前喝茶倒也分不出个三六九等所以然来,只是跟了裴衍祯两年,方才对这茶叶区分得清楚了些。我端了杯爹爹亲自斟的茶尝了尝,果然不出所料,只是一般普通的武夷岩茶。幸而此番还未太离谱,我原以为那茶贩子会拿闽地的另一种唤作铁观音的茶糊弄爹爹,这般看来这茶贩子还是良心未泯。
宋席远却连连赞道:“甘甜馥郁,大红袍果然名不虚传!”
爹爹捋了捋胡子显然十分开心,又满目期许地看着刚抿了一口的裴衍祯,但见裴衍祯将茶杯放下,怡然一笑,道:“是还不错。”
于是,爹爹便是在宋席远此类一窍不通的茶友和裴衍祯此类含蓄不直言的茶客纵容下,自得其乐地在茶痴这条路上一条道走到黑。
正喝着茶,下人来报说是富春楼的小厮给沈小姐送菜来了,我一时怔然,全然不记得自己曾给富春楼下过单子叫菜。宋席远却立刻起身自作主张替我答道:“送进来吧。”转身对我道:“妙妙,是我叫的十全大补菜,你如今有身子,这么瘦可不行,得好好补补。”
说是“十全大补菜”,我以为不过十道,不曾想却摆了一桌子,倒像是满汉全席了。鹿茸党参龟鳖乌鸡……还有若干看不出是什么的菜,一大早便这么吃,怕不是要血尽而亡。幸而大家都还未吃早饭,遂招呼爹爹裴衍祯宋席远一起坐着吃。
刚坐下,宋席远便夹了一筷子黑乎乎瞧不出是什么的东西放到我碗里,道:“妙妙,吃点干煸蜂蛹。”
我一下顿在那里,宋席远太半见我面色有异,便又夹了另一堆东西给我,“不喜欢吗?那就吃点拔丝蜂蛹。”见我还是不动筷子,遂又换了一道菜,“还是妙妙想吃这清炒蜂蛹?”
我看着碗里肥硕的蠕虫尸首,心平气和道:“关键不是拔丝还是干煸,我不喜欢吃蜂蛹。”
宋席远眉目纠结,“妙妙,可是这蜂蛹据说吃了可好了,可以安神养胎。”
我以为不被惊着已是我定力十足,更莫说“安神”……
裴衍祯声色不动夹了一筷子那鹿茸里的配菜萝卜丝到我碗中,我以为尚且还对胃口些,宋席远一看我嚼那萝卜丝,登时脸色便有些愤懑。
正吃着饭的爹爹却突然停了下来,道:“妙儿,听说前些日子你去相亲了?”
“嗯。”我直言不讳应道。裴衍祯默默嚼了口米饭,宋席远吃着拔丝蜂蛹,二人未抬头,我却一时莫名觉着有些压抑,想是夏天到了,早晨难免有些闷。
爹爹一拍大腿,脱口便道:“相什么亲啊!丈夫如钱财,乃身外之物,可有可无。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呃……我顿了顿,一时有种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之感,当即应道:“对哦!”
裴衍祯停下筷子看了看窗外,伸手扶了扶鬓角。宋席远拨着碗里的蜂蛹目光略显呆滞涣散。
果然还是爹爹见识广。孩子没爹其实也没什么,我没有娘,不也好端端活到如今一十有九这把年纪!小门小户女子必得有丈夫为的是有个支柱养家,我们沈家又不缺钱,养大个把娃娃想来还是游刃有余的,我之前果然狭隘了,幸得爹爹点拨。
我一时想通,心中难免通透舒畅,便夹了一筷子海参,刚嚼了两口,突然想起老陈说这海参壮阳,一下腹内便有些翻滚之感,捂嘴转身干干咳了两下,道:“我饱了,你们吃吧。”
听得宋席远道:“吃这么少怎么行,多少再吃些。”
裴衍祯端了一杯清水给我,“妙儿可是不喜这油腻?”见我点点头,便俯身温和问道:“妙儿可有想吃的菜?”
我想了想,觉得除了一样东西实在吃什么都有些难受,遂直言与他道:“醋溜白菜。”
宋席远立刻否决,“白菜帮子顶什么用。”
裴衍祯却挽了挽袖子,“妙儿,你先喝点粥,我这便去给你做。”说着便径自让一旁下人领着去了厨房。
裴衍祯虽然不善舞刀弄剑,但是铲子我以为舞得却不错,是位深藏于民间的大厨。过去两年里他若有时得空便会亲自下厨做一两样小菜,味道决计不输给富春楼的大厨。我初次见着难免吃惊,不都说君子远庖厨?裴衍祯不但是个文静脱俗的读书人,还是一方知府父母官,不晓得怎么一时想不开会去下厨,遂问他,他只是淡淡一笑道:“有一技傍身,万一哪日不作官了,也好叫夫人跟着我不至受饿。”
“想当年,你娘怀你的时候也爱吃醋溜白菜。”爹爹沧桑慨叹道,一下将我的走神打断,但见宋席远正在往我碗中舀鸡汤,不死心道:“妙妙,这鸡汤不油腻,去了油清炖的。”
我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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