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汐也不再多言,接过那块腰牌,知道事不宜迟,立刻便与她身旁的侍女换了衣服,低着头随她向殿外走去。
行至殿外姜汐悄然回头,只见雍玉身边的侍女已扮作她的样子,倚在美人榻上读书。她知雍玉这贴身侍女唤流朱,原是她从家中带入宫的,向来机灵,应也能挡个几个时辰,这便给她留出了足够的时间。
昭阳殿外原有一队守卫,雍玉不理,径自上了凤辇,姜汐低着头随她一同上了车驾,缓缓向宫门走去,心下才松了口气。
雍玉将她送至西门之外,远远停了,姜汐拿着腰牌下了凤辇,雍玉轻声道:“殿下一路平安。”
姜汐深深望了她一眼,微微笑道:”不必担心。”
说完,她便向西门走去。守卫见了那腰牌,果然没有拦她,还牵了一匹马来,将缰绳交到她手上。
姜汐又回望了一眼高高宫墙后耸入凌霄的大殿,转身上马。
姜汐没有犹豫,一路沿着长乐道奔驰,夜里风还带着些许凉意,在她耳畔急速略过。她可以听到马蹄敲击在帝都青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可以听到隐隐的虫鸣与更声,甚至可以听到草木新发的声音,心情却从没有如此轻快过,此时她才体会出,这世间如此广阔,而一道宫墙,束缚住了多少春意。
姜汐策马而行,一路不敢稍作停顿,只怕宫中生变,身后来一队追兵,直到勒马江畔,她才从喘息之中平复下来。
这江畔渡口,常有来往于两岸的走私商船,她少年之时,就是经由此处渡江,现在想来不由感慨。然而如今是战时,连船也少了许多,此时江畔仅仅停了一艘船。那是一艘有些特别的船,已挂好了三面帆,仿佛正整装待发,烈烈江风之中,高高大大的影子投射在江面上,仿佛一只巨大怪兽,黑黢黢有些可怖。
姜汐踌躇一番,取下身上的金玉之物,握在手中,算了算应足够充作船资,便打定主意向着那艘船走去。
“怎么这么久,可让我们好等。”
姜汐刚刚走到那巨船之下,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从十几丈高处的甲板传来。
姜汐猛然抬头,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山秀正倚在船舷栏杆之上,语气虽是不耐,唇畔却微微带着笑。
他身畔还有两个身影,此时也都向她望来。
山秀转身望着薛简道:“若是她再不来,我便要怀疑你家先生,也有推错星盘的一天。”
薛简瞪了他一眼道:“先生之精妙,岂是你们这些凡人能窥破的。”
而薛简身畔那人,似乎早已习惯身边二人斗嘴,此时见姜汐只是怔怔望着自己,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么。”
姜汐只觉眼眶微热,低头一瞬掩饰,随后便即刻沿着那悬梯有些急切地攀了上去,那人将她拉上甲板站着,姜汐伏在她肩上,环着她的腰,有些哽咽道:“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那人自然便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只是如今,却用着谢祈的身体。
姜汐握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想起之前谢祈的日子,现在如同看着另一个自己,不觉十分奇妙,薛简医术果然精妙。
姜汐望了望薛简,又望了望山秀,开口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薛简叹道:“说来话长。”
山秀道:“夜里风凉,我们进去说。”
一行人在船舱之中坐定,姜汐将姐姐的手紧紧扣着,听薛简缓缓道:“谈先生生前曾交代我要做三件事。”
“第一件,是学好医术,治病救人。第二件是,三年后到瀛州的妙仙山中去,有一个人在等我。”
“而最后一件,便是到第四年的春天,预备好一搜到江北的船。我算了算,这几天就是先生说的日子,便找了山公子,借了这艘船。”
“今日已是最后一日,等到了夜半,你果然来了。”
姜汐此时才明白,原来师尊在推演星盘之时,便已知晓一切,百般思虑,将身后一切都考虑在内,不禁眼眶微润。
山秀啧啧道:“谈玄月不愧是一代大师,只可惜你们这些后人,都没学到他的七成。”
薛简与姜汐同时瞪了他一眼,山秀顿时不言。
之后,他望着姜汐,正色道:“怎么忽然就要去江北。”
姜汐不知如何开口,只得沉默,身旁的姐姐却忽然敏锐道:“是不是因为那小鬼。”
姜汐一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姜泓,也许在她的印象中,姜泓还一直是那个幼时便前往封地的少年。
不待她答话,姐姐便淡淡道:“我就知道,他对你……以前我在时写了那么多信来,一封比一封……啧啧,看着烦,都让我烧了。”
山秀托腮听了半晌,也没听出所以然来,好奇道:“你说的是……”
姐姐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与你何干?”
山秀无奈,只得转而向着姜汐道:“那如今你有何打算。”
姜汐沉默了片刻道:“我想去洛阳。”
姐姐望着她道:“你想去找他?”
姜汐轻声道:“我想去看看,如今的洛阳,与当初有何不同。”
姐姐叹了口气道:“我陪你一起。”
山秀闻言,即刻道:“我也去。”
姐姐皱眉道:“你去做什么。”
山秀有些可怜兮兮道:“带我一起去吧,你瞧这船还是我的。”
见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姐姐无奈道:“也罢。”
此时晨光熹微,金乌从漫天云霞之中露出一点颜色,落在平静无波的江面之上,尽显波光粼粼。
这艘巨船,是山秀在宁州之时,特意命人机关师设计,又专门请了能工巧匠,不惜物力打造而成,内部有精妙的机关,行在大江之上,也如平地一般。此时缓缓扬起风帆,便迎着那金光破浪去了。
沿着长江一路到阳陵,有二十天的水路。虽在战时,然而因洛阳失陷,原本占据南郡的孟云即刻回撤,匆匆回去收拾残局,原本封锁的江路已然疏通,即便如此,山秀依旧十分谨慎,将三面帆都升起,鼓得足足的开足马力向阳陵而去。
姜汐在船头迎风而立,江风拂面,带着清新的水汽,只觉得心胸无比开阔。这一路上重峦叠嶂,既有平江漫漫,又有激流险滩,时而开阔,时而险峻,两岸悬崖峭壁高耸,猿声幽咽。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若是见过这般壮丽的景象,便再没有什么人间之景能入眼。
山秀拎着一壶酒走到甲板之上放置的几案之前,将上面的杯盏都满上,端起一杯一一递出,姜汐接过那酒饮尽,醇厚甘冽,是在风榭中饮到的那个熟悉的味道。
她微微侧目,见坐在甲板之上的姐姐端着酒盏迟疑,似是从未喝过这个。想来她一直被禁锢在宫中,自然是无缘尝这人生百味,心中一涩。姜汐正欲上前,却见山秀已经走到姐姐身前,而也就在那时,一只鸽子忽然从天空盘旋而下,落在山秀肩上。
山秀眉峰微蹙,捉住那鸽子,从它脚上取下那个竹筒,捏出里面的字条读了,忽然面色苍白。
那鸽子从北方而来,那字条上又隐隐带着血污,似是从战场而来。姜汐心中忽然有个不好的预感,不由想起许久她曾做过的那个梦来。
梦里,桓冲乌发散乱,鲜血顺着他的面颊缓缓流下。
89。第 89 章()
然而姜汐却终究不甘心,经年的准备如此便要功亏一篑,更不知此时千里之外的桓冲收到那一纸诏令当作何感想。om
大约看出她的情绪,散朝之时陆纪走在她身侧道:“殿下有了主意了。”
姜汐步伐稍缓,却没有停下。
陆纪在她身后,轻声道:“殿下虽不说,但却在心中责怪于臣。”
姜汐停住回望他,片刻后开口道:“我自知陆大人是为了我好,不愿我与陛下起冲突。”
陆纪闻听语气中的疏离,深深望着她道:“臣宁可”然而他的话并没有说完,转而有些怅然道:“无论如何,殿下行事之前万望三思。”
然而不错,正如陆纪所猜测的那样,她心中已经有了个大胆的主意。
如今桓冲据守在阳陵,所缺的不过是粮草而已,若是将这个问题解决了,兴许不至就此回返,退守江南。
而这粮草一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而能办这件事的,她想到第一人便是山秀。
宁州山家财力雄厚,山秀更是一掷千金浑然不在意,向他借钱收些粮草,应并不是难事。
风榭之中,姜汐与山秀相对而坐,她将来意说了,山秀托腮道:“我就知道你找我,一准没有好事。”
姜汐望着他道:“你就说,这件事你应不应。”
山秀无奈笑道:“哪次不是出钱,出力,这次既出钱,又出力,哪里又有我不应的份。”
随后又正色道:“即便你不说,我也不会袖手,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做,十日之内,必然筹措妥当。”
姜汐微笑道:“如此甚好,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自然不会让山兄吃亏。”
山秀叹道:“稳赚不赔倒是真的,只不过要花许多心力。上次越王那几个手下我带回来审了,虽没审出什么大秘密,倒是顺藤摸瓜找到些你那叔父经年囤下的军备,所以这粮草之事不难,只是另有一事难办”
姜汐心中笑叹,果然面前这位是生意人,居然想到利用越王藏的军备,随后望着他道:“何事?”
山秀道:“陛下既然已下旨诏令宁王回返,为防抗旨,自然会断绝辎重运送通道,即便我们手中有粮草,又如何才能送到江北。om”
姜汐道:“此事我也考虑到了,虽两岸并未通商互市,但总有些走私船来往于江中,我们可以将粮草搭载在那些船中,再送到阳陵去。”
山秀道:“这个方法是不错,然而战争时期,即便船靠了岸,商道不通,又如何能到阳陵。”
姜汐笑道:“这也不用担心,许多年前我在凌霄阁中抄书,曾读到过前朝一位行者的游记,他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曾写过一本川流注,记录江岸两侧的山脉走势,水系分布。当时我因对江北好奇,特意找来那川流注读了,若我未记错,应有越横山中应有古道可以直接从渡口到阳陵。”
山秀笑道:“殿下竟如此博闻,若是真找的到那古道,便可一试。”
姜汐道:“我也正有此意。”
她说做便做,与山秀谈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去寻那本川流注,那还是她在凌霄阁为母后抄经闲暇时读的,当时被其中的山川风物深深吸引,至今记忆犹新。
姜汐带着雍玉一同走入凌霄阁,兰台令使严瑗在她身前引路。他本是阁中学士,自陆纪离任,便做了他的继任者,这一当便是十年。
对于身后这位长公主殿下,外界多有传言,严瑗想的却是没想到她与十几年前也并没有太大不同,那时还是公主到阁中抄经,他远远见过一面。而自阁中撤帐,她也有十几年未曾来过这里,却不知此时来,又有什么事情。如此想到他在前面引路时便有些小心翼翼。
雍玉还是第一次到这凌霄阁中,见姜汐仔细打量着四周神色怅然,不由好奇道:“殿下在想什么?”
姜汐轻声道:“不过触景生情而已。”
随后有些怅然道:“当年母后薨逝,我在此处为她抄经,虽只有几月,却是那段时间中最宁静的日子。”
见雍玉望着她听得认真,姜汐微笑道:“前任的兰台令使乐衎乐大人虽然古板了些,却是个很好的人,在此处抄经的时候曾给予我很多帮助,只是听闻已致仕许久,却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面。”
她话音未落,却听身前的严瑗迟疑道:“卑职前任兰台令史,是陆纪陆大人。”
姜汐一怔,开口道:“你再说一遍。”
严瑗也一怔,低声重复道:“卑职前任,是陆纪陆大人。”
随后又补充道:“那是十几年的事情了,元帝钦点陆大人入兰台”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便听公主身边那个女官道:“殿下怎么了?”
姜汐淡淡道:“无事。”
然而她心中却忽然掀起一道惊涛,若十几年前兰台令史不是乐衎而是陆纪,那彻夜与她笔谈之人又是谁。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凌霄阁藏书之处,严瑗果然寻到那本川流注,双手交予她。
姜汐接过那古本,翻开看了,果然是她曾读过的,上面还有她的批注,然而现在还有另一人的批注,那字迹仿佛有些熟悉,她才恍然惊觉,为何自己之前并未留心。
像是心有所感一般,她见到墙角有几个箱子,便走了过去,雍玉会意上前将那箱子打开,却见里面装满了未穿的竹片,上面写满了小字。
姜汐望着严瑗道:“这是何物?”
严瑗迟疑道:“这些不属官中,而是陆大人私物,不过卑职也奇,为何他会将这箱子遗留在此处,却不时会来阁中巡检。”
姜汐走上前,垂眸仔细看了,果然里面均是她之前与帐外之人笔谈的竹简,其中有些字迹模糊了,大约是有人时时拿出来看,时时在手中摩挲。
直到走出阁中,姜汐心中还在思索,难道当年那人真的是陆纪。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当日傍晚,殿外宫人通报,陆纪求见
她望着屏风外陆纪的身影,有些犹豫要不要问一问他,但思索片刻还是觉得不点破为好,最终只是道:“陆大人有何事?”
陆纪轻叹道:“既然殿下心意已决,臣多言无用,虽违逆陛下旨意,但面子总要给的,不要再和陛下起了争执。”
姜汐知道陆纪大约猜到她暗中筹措粮草之事,开口道:“多谢陆大人提醒。”
之后沉默了片刻,陆纪忽然道:”殿下今日有心事。”
姜汐犹豫道:“无事。”
陆纪眸色深沉道:“听说殿下今日去了凌霄阁。”
姜汐沉默片刻道:“是,去寻一本古书。”
见她不再多言,陆纪淡淡道:“臣告退。”
陆纪走后留她独自沉思。
之后她将那川流注中描述的从渡口到阳陵的小道绘了张图,送到了山秀手中。十日之后,山秀按照地图中的索引,果然通过那古道,将筹措好的粮草送到了阳陵。
姜泓得知此事之后传召于她,望了她许久,才淡淡道:“很好。”
她不愿泓有所误会,然而开口,也不知如何解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虽然得了粮草补给,但桓冲依旧在阳陵据守,完全没有要继续北上的样子,他似乎在等待一个时机,姜汐不由有些怀疑,他真的是否如同奏表中所言一样,确实缺粮,还是,本来就是一种心理战术。
然而很快她的预感便得到了验证,因为桓冲回来了。
他将大部分部众留在了江北,独自带了一千轻骑返朝。
这是第一次北伐得胜而归,无论如何样子是要做的,于是天子亲率百官,在江边迎他。
虽已然是春天,但江风依旧有些凛冽,烈烈战旗之下,桓冲的披风与乌发飞扬。
姜汐站在一众官员之后,却没想到桓冲还是一眼便望到了她,翘起唇角,径自走到她身前来。
姜汐顿时觉得许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远处的陆纪更是眸色深深。
90。第 90 章()
谢祈走进风榭的时候,天色将晚,橘色的残阳在画壁上刻下一抹艳色。om深秋的庭院中洒满落叶,往来的侍女皆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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