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已拟了令,据说是陛下未失去意识前下的旨,诏三子回京。”
陆纪心道,陛下这时候还想得起他有三个儿子,居然都叫回来,平时也罢了,这时节自然是谁来得快谁的赢面就大些。他抬头望了父亲一眼,知道父亲也是一般所想,不由开口道:“既然是刚拟的令,只怕最快也明早才能发出,即便是日行三百里的骏马,等消息传到诸王封地大约也要十日。而他们再起身赴京,日夜奔驰,最快便再需要十日,帝都中至少要二十日不能出什么变故。”
陆放听着的话沉默不语,陆纪不禁心中一凛,拿起那封战报道:“而二十日,却是等不及了,桓冲将兵北归,十五日便能返京,若是快马加鞭,也许只需十二……不,十日。”
所以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那位皇子走的更快些,而在于桓冲来得比他们都更快些。
这还是谢祈第一次从他人口中直白地听到桓冲的名字,更多的时候他听到关于那个人的消息都是隐晦而暧昧的,人们谈论起权倾天下的大将军伴随着的都是尊崇、艳羡,谄媚、狂热的追从以及对权势的畏惧,谢祈曾想刻意避开这个名字,却发现即使过去了十年,桓冲还是他人生中无法回避的一部分。
而陆纪这才明白为何父亲表情如此严肃,因为现在的局面比他们想的更严重,若是桓冲归来之际紫宸殿中生变,恐怕真的是要变天了。只是好在,桓冲离开帝都已久,并不会即刻得知宫中情况,若是将他拖上一拖,大约也还来得及。然而毕竟纸包不住火,想必他得知真相也用不了几日,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自然是在明日正式召令发出之前便传书出去,通知诸王从封地启程。
然而现在便牵扯到一个问题,这封加急的信,到底送给谁好。
这个问题自然不止他一人想得到,果然,陆放开口道:“恐怕今日之事,王家早有准备,此时大约已经将信送出去了。”
王家若是送信,必然是送到东海王姜炎处,姜炎与自己母舅家应有特殊的通信渠道,怕是用不了十日便能收到消息,而他的封地并不十分遥远,快马加鞭,也许用不到十日便能回到帝都,只怕这一遭便要让他抢了先。想到此处,陆纪不由当机立断道:“那父亲的意思便是我们也应尽快传信于姜舒。”
陆放叹了口气道:“如今也只能先这么办了。”
陆纪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低声道:“那我今夜便安排下去。”他知道此时分秒必争,向父亲辞了别,便果断向外走去。只是行到门口处又听得父亲在身后忽然开口道:“纪儿,你可是要进宫去。”
陆纪停了一瞬,却并没有回答。陆放见长子不言,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不由沉声道:“如今你也二十八了,古人道三十而立,如今你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你若不想娶亲,便也由着你,只是如今整日厮混,成什么样子,宫里的那个女人玩玩也就罢了,当不得真的。”
陆放此言一出,望着长子孤立的背影,也觉得说的有些重了,不由又开口温言道:“这普天的女郎嫁入陆家,都是莫大的荣幸,什么样的名门淑女不能为聘,你若是只喜欢皇室女,为父去请旨将凌晖郡主赐婚与你。”然而说到此处,又不气不打一处来,疾言厉色道:“只是那个桓冲玩剩下女人,却是进不了陆家的门。”
谢祈:“……”
陆绯有些紧张地凑到他耳边悄悄道:“谢兄你脸色好差哦。”
然而那边陆纪听完此言,反而笑了,淡淡道:“父亲放心,我自有分寸。”说完便径自走了出去,却并没有回头。
谢祈在柜中听得简直目瞪口呆,说起来他死的时候是刚满十七,十年过去,如今应该是二十七岁,陆纪比他大,如今是二十八、九没错,只是连双十的陆绯都到了娶亲的年龄,陆纪居然依然未娶,也无怪乎陆放为何满身怒气,而最可怕的是,只怕陆放说的那个宫里的女人,不是别人,应正是他自己,虽说现在昭阳公主身体里面的人并不是他,可那身体却实打实是自己的,一想到此处,谢祈便觉得心痛。而师尊曾说自己嫁不出去原来并不是虚言,没想到他这身体换了个主人,居然还是一样的命运。
待陆放也离了书房,谢祈和陆绯才伸展了酸痛的身体从柜子里爬出去,顺着原路返回藏书塔,,两人都是心事沉沉,陆绯一路走一路低声自语道:“不行,今夜我一定要给泓写一封信去。”谢祈心念一动,才明白原来陆绯一路偷听,便都为了姜泓,顿时觉得他弟弟这个朋友果然是个可造之材,心中暗道:“这封信即使你不写,我也是要写的,但是你写了却是更好。”这么想着,那边陆绯也踟蹰开口道:“谢兄,可否麻烦你一件事。”
谢祈心道,这便来了,于是开口道:“公子之事,但凭差遣。”
陆绯道:“这几日我被父亲禁足家中,府中下人又多有不便,谢兄可否替我送一封信到驿站。”
谢祈猜测驿站大约有特别的渠道可以通信与姜泓,自然满口答应下来。
陆绯在东阁找了笔墨写了信,装在竹筒里,用火漆封好,便交给了谢祈。谢祈将竹筒自己收好,感觉心中也沉甸甸的。
“那今日之事……”陆绯刚张口,谢祈便抢先一步道:“公子放心,今日之事我必不会告知于大公子。”
陆绯闻言不胜感激地握着谢祈的手,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半晌之后才想起来是哪不对——谢祈为什么也会出现在书房里,而那时谢祈早已走的不见人影了。
第七章 升十分不容易()
谢祈不愿耽搁,虽天色已晚,他还是立刻便出了陆府,拿着陆绯的信物,按着他所说,在朱雀门旁的驿站处将那个用火漆封好的竹筒交与驿丞。那人接了谢祈送来的信并未多言,就好似那是一封极普通的信一般,转身便跨上了一匹马,趁着宵禁未至,策马出了城,并未再多看谢祈一眼。
谢祈站在城门处望了望,确定那人的身影已消失在远方,才施施然向回走去。回府的路上他特意绕道至城东那条僻静小巷,薛简的医馆前,想顺便看看薛大夫那日急匆匆回去是否有什么新的进展,结果刚走到门口却发现医馆大门紧闭,门口连灯笼也未点。谢祈在门板上轻叩了几下,也并没有人来应门。
薛简平日一人深居简出,诺大一间医馆也是自己打理,只是白日里才有几个学徒来帮忙抓药,所以若是无人应门,却是说明主人并不在家。
“难道是又进山采药去了?”谢祈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按理说薛简即使要出门,也会提前知会他一声,绝不会平白无故便关了医馆。
“兴许是今日有些晚了,睡得熟了。”谢祈这么想着,今日真是经历了太多事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把情况往坏处想了。
待到谢祈披星戴月回了陆府,躺在自己的硬木床上,融融的月色透过窗棂射进来,想起今日陆放所言,才觉得寒意彻骨。算起来,这一年应是母后薨逝的第十一年,如今天子也病染沉疴,自己在这世上所亲近之人,大约也只剩下了泓一人,却不知他此时又身在此处,只希望陆绯的信能顺利送到,那样也许便能早一日见面。
然而见了面又如何呢,对于泓来说,他的姐姐还好端端的宫里,又有谁知道自己是谁,倘若真的见到了泓,大约也是对面相识人不知吧。想到此处,谢祈不由苦笑,无论如何他要进宫一趟,想办法弄清楚到底是谁占了他的身体。
好在他向来乐观,这些事情并不会一直耿耿于怀,抱着软枕将身体埋进身边的半幅锦被里,慵懒中倒是也有了苦中作乐的心情,很快便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次日清晨谢祈一起床第一件事便是要出府去薛简的医馆瞧瞧,他刚走出屋门,却发现院中之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昨日见过面的赵贤走到他面前道一声恭喜,目光中混合着艳羡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谢祈便觉得的这事着实有些危险了。
然而并不待他有所反应,蔡主薄已经带着一队人堵在院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道:“谢君这便随我来吧。”说着便指挥着身后的人进了谢祈的房间开始收拾东西。
谢祈暗道难道他偷偷帮陆绯送信的事这么快便被发现了,陆家这便要将他扫地出门,蔡主薄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转了几转,有些疑惑地开口道:“难道谢君还不知么,昨日大公子钦点了谢君去静殊苑书房侍读,生活起居也一应在在静殊苑由专人打点,谢君这便随我去吧,别误了时辰。”
静殊苑便是陆纪自己住的地方,谢祈听完此言不由暗自腹诽,陆纪果然是个老狐狸,发现他接近陆绯有一点不对的苗头便要把他圈住,说是侍读其实便是监视,要知一旦进了静殊苑再想出门便要层层报备,只怕以后出个门都难。
虽然在心里已经把陆纪从头到尾都骂了个遍,但谢祈面上还是不能显露一点,反而作喜不自胜的样子,对于客居陆家的寒门读书人来说,得到大公子的赏识就如同一步登天,于是在周围人复杂又嫉妒的目光中,谢祈一边扯出一个笑容一边咬牙切齿地看着蔡主薄指挥着人将他全部的家当都打包送到静殊苑去了。
原以为陆纪昨日进了宫,今日必不在府中,谁知谢祈刚在静殊苑偏厢的沧浪阁中安顿好,便有侍从来请他到书房去。
这沧浪阁比他在西苑的居所要好上许多,外面有个小小的庭院,花木繁盛,倒是个读书的好去处,而屋内里外数间,雕梁画栋,陈设精致,一旁的博古架上甚至还放着些小摆件,谢祈随手取了一件来,却发现是一个小小的石刻棋盘,上面还刻着一局残局。
这当然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棋盘,谢祈想起曾在古籍中读到过一则记载,前朝有书生山中遇仙,与其对弈,三日后醒来才发现醉卧于一处乱石之上,而仙人早已不见踪影。书中描述的遇谱便于这棋盘上的残局不谋而合。谢祈将棋盘翻过来才发现后面赫然刻着前朝金石大家的一方小印,应曾是那位大师的私人藏品,难道这便是那书生录下的棋谱真迹?他不禁咋舌,他知道陆家富甲天下,就连静殊苑中一处小小的偏厢也有如此珍奇,而此番心思却不仅是财力所能衡量的。无怪乎当年天子要在清凉峰下修一座行宫,私库并不充盈,倒要靠着陆家支持。
如此想来西苑中那些寒窗枯等的日子也不过是陆家的选拔与考验,只有真的耐得住寂寞,不安于享乐之人才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
那侍从将谢祈引路到书房外间时便自行去了,谢祈走入屏风之后才发现陆纪正在写字,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到来,于是他只能尴尬地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陆纪的字写得极好看,一看便是师从鄢氏一脉,笔锋沉稳,神情端方,谢祈便想起从前读书的时候,琴棋书画,大约他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书法了。这么想着,却没有发觉陆纪已停了笔,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谢祈回过神来,才有些不好意思般退了一步,他自然知道陆纪找他来并不是为了让他看着自己写字,人有心事的是总喜欢寄情于物,想必陆纪也是如此。
陆纪看了他一会,忽然有了兴致般开口道:“你来写一幅。”说着将手中的笔扔给他。
谢祈拿了笔,不知陆纪又要怎样变着法地试探,他略一沉吟,觉得此事要做的不留痕迹,只有一个办法,于是细细盯着陆纪写的那半篇书看了一会,便沉心下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挥毫间在纸上渲染出半幅墨色来,那字迹竟与陆纪先前写的一模一样。
他不愿露出自己的师承,若是信手拈来大家之字体,又与他瀛州寒门出身不符,如此这般便让陆纪无迹可寻。
陆纪掀起那那幅字看了看,笑道:“倒是有些小聪明。”
谢祈以退为进道:“大公子谬赞了。”
“可惜却没有将这三分聪明用到实处。”
此言一出,谢祈便是一凛,陆纪似是意有所指,不待他开口陆纪便继续淡淡道:“昨日在书房之中可还听得尽兴。”
谢祈这才明白陆纪昨日大约早就发现他和陆绯藏在柜中,甚至……他猛然警醒,也许昨日书房中陆纪与父亲一同来的那么迟,便就是暗中要让陆绯有机会好藏于柜中,这么一想来他便豁然开朗,陆家当然不可能将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中,他们既要在明面上支持姜舒,又要暗暗将消息通过陆绯传给姜泓,狡兔三窟,永远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大约在最初送陆绯入宫为姜泓伴读时便开始了布局,只是不知陆绯明不明白父兄的苦心。
只是没想到这件事却被自己误打误撞搅和了进去,还听到了如此之多的关于陆纪的八卦,这一下陆纪不会要杀他灭口吧。
这么想着,谢祈还真抬头小心瞥了陆纪一眼,转念一想,陆纪为人虽有城府,但却并非不是君子,这种事大概是干不出来的。
像是知他所想一般,陆纪开口笑道:“此时便知道怕了?”
谢祈听他如此之说便知道陆纪大约并不是要来找他秋后算账的,心中一笑,便也伏低姿态低声道:“大公子明察秋毫。”
陆纪却并不理他的恭维嘲道:“你此时虽恭顺,但心里却是不服的。”
谢祈在心里点点头道,自然是如此,但他却不能表露出来,只能低头道:“祈不敢。”
陆纪懒得和他废话,叹了口气直白道:“此番召你来,是想让你平时多提点些陆绯,此事便罢,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别让他再生出什么别的祸端来。”
谢祈心道,你绕了这么大一圈却只派这么简单一件小事,鬼才相信,恐怕这提点是假,监视是真,如今他刚帮陆绯送了信,得了陆绯信任,陆纪便让他跟着陆绯,看看自己的弟弟还要搞什么鬼。
于是两个明白人说话自然不用再多费口舌,谢祈知道陆纪心中所想,自然只能领命,一来好奇陆绯除了送信之事在东阁中是否还藏着什么秘密,二来陆纪此举自然还是要继续试探他接近陆绯到底有什么目的。
谢祈告退,离了陆纪的书房才觉得舒了一口气,幸好此时并无人注意他的行踪,他惦记着薛简,便径直出了府,一路走到薛简的医馆门前。
还好今日医馆的门却是开了,门口还排起了长队,谢祈松了口气,然而没待他走进门去,却被里面一个迎面而来的小童扑住,抱着他的腰哭道:“公子救救我家先生吧。”
谢祈蹲下来将他搂在怀中哄了哄才发现,这个孩子便是医馆中的学徒之一,想必今日的医馆的门也是他打开的。
谢祈替他擦了擦哭花的脸,平复了下心神开口道:“你家先生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孩子哭得抽抽噎噎道:“先生昨日便被一辆车上的人绑走了,临走时还安慰我说很快便回来,我关了门等了一夜,结果今天早上先生还不曾回来。”
谢祈闻言,向后张望了一下,门口排着队都是等着看病的人,他们不知医馆中发生了何事,也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谢祈知道此间必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他略一沉吟便开口道:“你可还记得清楚你家先生是被什么人带走的?”
那孩子想了想,忍住哭音道:“我也不知道,只记得其中有个穿红衣服的姐姐。”
若说红衣,谢祈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风榭中的那个女人,虽然这也只是他的推测,然而却事不宜迟,他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