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马车中的公主何以以他的身份生活了十年而无人发觉,又是如何与陆家大公子相识,溶溶月色中谢祈思绪沉沉的,如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大公子与她之间关系非比寻常,想到此处,谢祈不由有些头痛,然而这一来似乎也找到了关键的突破口。
第三章 陆府客卿的日常()
薛简的药果然有效,谢祈许久没有睡得如此安逸,梦里仿佛又回到了昭阳殿,醒来时习惯性的想唤身边的尚宫,睁目对着的却是简陋的房梁。果然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木床睡得他腰酸背痛,伸个懒腰用冷水抹了脸,谢祈起身走入房间外灿烂的阳光中,才发现更令人痛心的是误了午膳的时间。
陆府的三等客卿并没有单独的小厨房,若是耽误了用膳便只能自行解决。于是谢祈便饥肠辘辘地就着房中的冷茶吃了些点心,一边想着今日中午错过的香酥鸭,素四碟,蜜饯果子黯然心碎,手中拿了卷书步入庭院之中,想寻一处安静的园子浮生偷闲。
平心而论,陆家客卿的待遇是不错,即使像他这般最末等门客,也有自己独立起居的屋子,每日有人扫洒打理。一日三餐虽不是山珍海味,倒也丰盛。不仅如此,每月钱粮俸禄,四季常服,一应俱全,而在陆家,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数也数不清。
那些上等客卿则和陆府的主人一般,都有自己独立的园子和侍从,平日里也很少能见到。陆家本是高姓,陆放位列八公,长子为天子近侍,门生故吏遍天下,此举也属平常,只是陆家虽然养着这么多人,然而却几乎很少召见他们,显然是暗以待时,蓄势待发。谢祈暗自有些好笑,若不是亲身住在这里,倒是小瞧了平日里行事低调的大司空。
当日谢祈曾好奇他这身体的原主究竟是何来历,但寻访了半天也只知他出身瀛州谢氏,父母早亡再无亲眷,少年时便离开家乡,等到再回来之时便身中奇毒倒毙荒野,而中间的经历却无人得知。谢祈无法也只能与薛简同返帝都。薛简曾问他有何打算,谢祈心道自然是想办法搞清楚这十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再看有没有办法可以重回原身,只是这话却无法告诉薛简。
然而宫苑深深,他一介草民,又如何随意接近公主,所以如此一来便要寻找别的突破口,谢祈想了想道:“如今四姓皆养士,不如便去投一家谋个差事。”说罢便笑眯眯地看着薛简,薛简便翻了个白眼道:“你还真是心比天高。”那没说出口的半句谢祈也知道,自然是命比纸薄了。大约薛简也是想到了此处觉得颇不吉利,顿了顿便无奈开口道:“那谢兄意属哪一家?”,他自知谢祈此言是吃准了他有办法,所以并不推辞,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谁让摊上了这么个主。
其时,自北方沦陷,皇室衰微,南渡之后依靠桓陆裴王四家才能偏安一方,四姓皆有子弟在朝中担任要职,控制地方财政,甚至有自己的部曲,更与皇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既然无法入宫,若是想要弄清楚他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无疑是最好的突破口。所以谢祈开口前便想好了这条路,只是当薛简认真问他意属哪家的时候他反倒犹豫了一瞬。
论远近亲疏,甚至于门第势力,桓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此时他真的有些不愿招上任何和桓家有关的人。
而剩下的三家之中王家背景复杂,祖上曾出过三位皇后,他异母弟弟,天子的第二子东海王姜炎的母亲王美人便是出自王家,所以现在王家自然是不折不扣的二子党。而裴家则一向与他的胞弟,天子第三子姜泓走得近,裴家的长子裴澜曾是平阳王姜泓的伴读,十年前天子远封诸子,将三个儿子都只封了郡王远远赶出帝都,裴澜也姜泓一同去封地就番,所以现在的裴家大约算是被打上了三子党的烙印。
谢祈想起上次见到裴澜还是泓拉着他一同到昭阳殿中与自己请安,当时他病体沉沉,强撑着坐起来让身边的尚宫拿来些桓冲命人送来的新鲜果子分给两个少年吃,泓接了果子紧紧攥在手里,脸上还在强笑却一口也吃不下去,裴澜却笑得开心,还聊起这书中提到的这生于极寒之地的珍果的轶事,沉闷的殿中也终于有一丝笑语。后来他乏困之下便放了千重纱幕浅眠,泓兀自不肯走,要在外殿守着他,当时便也由着他去了。
朦胧间听到裴澜低声与泓道:“殿下也吃些东西吧,不然公主又怎么能放心呢。”过了很久,泓才很低很低地应了一声。那时他便觉得裴澜有着与年龄不同的成熟与稳重,相必即使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大约也不用太担心泓无人陪伴。
果然裴澜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姜泓最艰难的时候,远离家乡,陪伴他一起远赴与富庶毫不相干的封地,一走便是十年。说来谢祈最忧虑的便是先前从薛简那里得知,十年前天子不仅没有死掉一个女儿,反而逐走了三个儿子,独宠长女一人。有传闻天子是被妖法所惑才如此行事,但这种说法一向被当做是坊间逸闻诡谈,看客们笑笑便罢,登不上台面,但谢祈却怀疑,这一切并非空穴来风,他有种直觉,这背后的一切一定不简单。不说别的,现在他自己情形便是一个最好的例证,所以无论如何他要搞清楚当年他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在的王家与裴家均已押下了自己的政治筹码,而对谢祈来说现在要韬光养晦并不是站队的好时机,所以他唯一的选择便是一直态度暗昧不明的陆家。从表面上看,陆家似乎是支持天子的长子,北岳王姜舒的。谢祈对这个弟弟的印象并不是很深,因为他生母出身低微,长到五六岁时读书时才与他相处一段时间。记忆中他书虽读的不好,性格急躁,但长的却比一般的孩子都高出一些来,骑射皆精,许多人都说像极了天子年轻之时,以后必定是将才。
自南渡以后士人都似是被抽了筋骨,谈胡色变,然而谢祈却还犹记得在早年有北方送来了劝降书,朝中惶惶,生怕胡人就此打过江来。然而尚且年幼的姜舒上前便将竹简折了,稚嫩的声音开口请战,倒教一群老臣汗颜,天子喜怒不行于色,却并没有降罪于他。臣下方知天子虽不复盛年,但雄心犹在,那些本来蠢蠢欲动的世家高姓也安分消停下来,谢祈欣赏这个出身卑微的弟弟自有一身傲骨,只是数年后他便出宫到千峰寺避疾,再回来时却听闻姜舒已经上了战场,在病重前竟再也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陆家向姜舒示好,而没有外戚扶持的姜舒也并不抵触这种带着政治意义的投资,二者颇有些默契,却并不宣之于众。只是鲜少有人知道,陆家也曾经想将宝押在姜泓身上,陆家的幼子陆绯曾经也是姜泓的伴读,然而十年前天子的三个儿子奉旨就番,姜泓的封地平阳郡在西面荒凉贫瘠,物产稀薄,又受周遭小国侵扰,实不是一处好去处,陆家不忍幼子受苦,便召回了陆绯,并没有让他与姜泓同去。所以谢祈选择陆家其实还有一个小小的私心,毕竟陆绯是现下宫外唯一一个他曾经熟悉又尚且身处帝都之人。
而对于谢祈果断选择陆家的原因,薛简也颇有些好奇,他既然开口询问,谢祈便眯着细长的眼睛想了想道:“我听闻陆家有位长辈极擅食道,曾留下一份食单,南渡之初,陆家曾尝试复原其中十数种菜品,进献皇室,天子尝后曾赞不绝口,感其心诚便给他家的厨子也封了官,若是投入陆家门下,想必以后的伙食必不会错。”
闻言薛简便翻了个更大的白眼,真是懒得再与他闲话半句,然而谢祈打蛇随棍上,转而正色道:“我听闻陆家长子陆纪并不而以出身而看低士人,我虽不才,却也读过一些书,少年时曾在博学会中与他有一面之缘,有这层关系,想必会方便一些。”
这番说辞就完全是谢祈信手拈来的鬼话了,当年陆绯随姜泓读书,他还算是熟悉,陆纪却比他们大上一些,为人甚是端方持重,从不与世家子弟厮混,最多也就是随父入朝的时正赶上他偷偷摸摸溜出禁苑,远远见到过一眼,只是他见过少年时的陆纪,陆纪却并不认识他。
好在薛简并没有深究,只是瞥了他一眼道:“倒是想不到你也曾出入博学会,如今陆纪为中书侍郎,是天子身边的人,若还能记得你倒还真是奇了。只是你说的没错,寒门子弟无人察举便无法做官,如今并不看重门第的也只有陆家了。既然你自瀛州而来,在瀛州之时我曾与当地长官有些交情,如今只能请他为你写一封荐信,你拿着去陆家,成与不成也看你的造化了。”
谢祈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这事是成了一半了,薛简说的与瀛州地方长官有些交情,自然是在当地行医时妙手回春,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当地的长官感谢他恩情,查了谢祈的户籍卷册家世清白,便为他写了封荐信。谢祈拿着拜帖到陆家走了一趟,虽没有见到陆纪,却自有主簿接待,谢祈向来会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那主簿与他言谈几句便觉得他文采斐然腹内诗书气自华,果然便安排他在陆家住下了,不日会安排他与主人相见。
谢祈暗自好笑却也毫不客气的在陆家住下,只是数十日过去了他依然没有机会见到陆家的什么人,进宫什么的更像是天方夜谭。大约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太多,一时间主人家见也见不完。好在他并不急于一时,每日找一处清净的园子读书也有三分惬意。西苑本是客卿居所,住在这里的人身份也大多与他相同,出身不高,空有一身学识无人问津,却各个有些清高孤傲,好在谢祈为人随和,这数十日里倒是交了一些朋友,将帝都这十年里发生的大事小事也打听的清清楚楚。
而今日,正当谢祈卷着书刚迈出院门,却迎面撞上急匆匆闯进来的人,谢祈按住来人的肩认出他正是与自己同住一院的赵贤,不由玩笑道:“赵兄何故如此急促,莫非有佳人相待?”平日了玩笑惯了的赵贤此时却没有接话,只是冷哼了一声便拂袖去了。谢祈好奇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没准还有机会与陆家两位公子结识,由此进入帝都的社交圈,想到此处他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出门去了。
第四章 陆小公子的秘密()
谢祈走出西苑才发觉远处的长林苑中竟是热闹非凡,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里听赵贤提起过这几日陆府中要开秋宴,原来就在今日。
秋宴一年一度,府中客卿无论身份均在受邀之列,谢祈这几日早出晚归,想必是错过了消息,而今日又起得迟,来请的侍从又不好扰他清梦,竟是差一点便误了这个好机会。想必赵贤今日一早便赴了宴,只是不知道又遇到了什么事,如此悻悻而归。
这么想着谢祈便走到了长林苑下,引路的侍从看他是从西苑那边来的,知道他在府中地位不高,便将他带到了左边一处偏僻的位置入座。长林苑依山面水,其间百木千株,松石林立,主人于此间聚石引流,设流觞曲水,此时宴饮过半,宾主尽欢,场面便有些混乱起来,一群群人凑在一处,或饮酒作乐,或吟诗作赋,或抚琴高歌。丝竹管弦嘈杂中谢祈远远向主位看去,发现大司空陆放虽不在,但他的两位公子却都在,其中一位眉目深邃气质不凡的便是那日他在陆府门口见过的陆府大公子陆纪,而另一位唇红齿白,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的少年便是陆绯了。
谢祈没想到十年之后的陆绯与十年前他所认识的那个娃娃脸少年并没有太大不同,只是身量已长得很高,吴地果然山水宜人,他不禁想到与陆绯同年的泓,如今不知是何模样了,西风苍凉,与吴地湿润温暖截然不同,只怕泓的十年过的自有一番艰辛。他心里极疼爱这个弟弟,心道若有机会一定要帮他重返帝都。
邻座的人看谢祈来的迟了,一人独酌沉思,便端着酒盏上前要拉他一同去不远处听人讲经。这人姓殷名理,也是谢祈在西苑中便熟识的,谢祈虽不喜清谈,但推脱不过,便只能随他到人群中入了席,对面的山石上有两人大约也是世家子弟,为了卖弄学识,便云里雾里大谈老庄,宇宙洪荒,天地玄黄。下面的人听得如痴如醉,谢祈却听得昏昏欲睡,心道这若是在宫中饮宴,大约他便早就命人将这二人拖下去了,而若是在桓家,大约不等他开口,这二人早就被扔出园子了,说起来在这点他的品味倒是和桓冲出奇的一致,都是不折不扣务实派。
好不容易论完了道,石上二人又谈起了吴地的山水田园,秀美江山,偏安沉沦之情溢于言表。
谢祈以手支颐,一边听一边摇摇欲坠,大约是他的心不在焉太引人注目,高处山石上的一人讲得尽兴之后忽然话锋一转,望着他,不怀好意开口道:“不知这位是……”
谢祈被点了名,只能站起来拱手道:“在下瀛州谢氏子祈。”
那人却装作未曾听到的样子,谢祈不得不再重复了一遍。之后那人才缓缓开口笑道:“瀛州谢氏,竟是闻也未闻,如今世风日下,不知是何蛇虫鼠蚁竟也想登大雅之堂,真是天大的笑话。”
说罢,便不再理谢祈,自顾自的与旁边之人继续谈山川风月。
这分明就是有意羞辱了,谢祈忽然明白秋宴上陆家请的世家弟子大多并看不起他们这些出身寒微的士人,也就是顾着陆家的面子才勉强与他们同席,但若有机会,便会露出狰狞的爪牙来。大约先前赵贤便是这般受了气,才一人怒而离场。
周遭的目光全看向谢祈,谢祈却只是端起酒盏,浅酌一口,微笑道:“山野草民,自然没有冶情山水的高尚情操,只知道这吴地的酒虽美,但清甜有余却辛辣不足,却比不得洛阳酒的中正醇厚。”
谢祈的话音虽轻,却掷地有声,洛阳是北方的故国旧都,此间世家高姓多是几十年前仓皇南渡时飘零到吴地生根,但虽历两代,但北方才是故土,当今年轻之时也曾数次北伐,欲光复河山,而刚才二人只谈吴地秋月,言辞间多有偏安沉沦之情,如今谢祈之言便是明指他清谈误国,不思故土了。
闻言那人的脸上也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眉目狰狞,正欲当场发作,却忽然人群中有人击节赞道:“正是这般,我也觉得吴地的酒有些太甜,还是北方的酒烈些。”谢祈回头,才发现说话之人居然是陆家的小公子陆绯,想来年轻人活泼好动,此处人声鼎沸,自然吸引了他的目光,只是不知他已在此处听了多久。
陆绯既开口,那人也不好再说什么,还要强自按捺下去怒气作笑脸向陆绯行了礼,陆绯微微侧身还礼,那人阴晴不定地盯着谢祈看了半晌,便独自拂袖去了,
好在谢祈并不以为意,笑了笑便坐回了席间,一旁的殷理一脸忧虑地看着他,可怜兮兮低声道:“谢兄莫与他置气,那人是鸿胪寺卿夏衍的大公子夏珏,向来气量狭窄,你今日得罪了他,只怕以后他还会为难你。”
谢祈并想不起来鸿胪寺卿夏衍是何许人,不过夏家他是知道的,虽比不上四姓也是吴地的望族。然而他还未开口答话,陆绯已走到他身前,殷理赶忙拉着谢祈站起来与他对面,陆绯看着谢祈,微笑道:“原来谢兄也懂酒。”
谢祈此时便知他大约一开始便来了,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完整,有意替他解围,他看到陆绯,便想起他小时候乖乖的样子,没想到长大之后还是如此贴心,便十分想摸一摸他的头,然而抬头时才发现的陆绯竟比他还要高上一些,堪堪忍了下去。
见谢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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