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不待她到车前,便被一个武士拦住了,之后有人从两边将她按住,好在,那辆宽大华丽的马车终于还是在她身前停下。
雍玉想呼救,声音却几不可闻,她用力抬头时刚好看到两队武士上前,肃然列队两侧,有侍从恭谨上前打起车帘,另一个侍从伏在地上,车中迈出一只登云靴踩在他的背上,正落在雍玉面前,距离之近,仿佛正踏在她纤长的睫毛上,连上面的金线绣的云纹看得一清二楚,素白高洁,纤尘不染,如居云端。
雍玉顺着靴子往上看,那靴子的主人是个青年男子,锦衣华服,腰间系着碧玉丝绦,表情淡漠,却贵不可言,一双沉如水的眸子有山雨欲来之势。而方才拦下她那武士正单膝跪于那人身旁,表情肃然。
第二十八章 开始收第三步()
陈敬安没有想到从道旁扑出来拦车的竟然是个少女。
少女跪在殿下面前,自述家中着了火,与家人逃难出来,一时情急又抱住殿下的小腿,哀哀地求他们去救火,陈敬安仰起头向山上看去,那处的确依然浓烟滚滚,着火之事虽不假,方才伏在道中那人身上也确有烧伤,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却令人生出一丝不安。
武人特有的直觉令陈敬安相当谨慎,但他望向平阳王姜泓的时候,那位年轻的殿下的表情却有几分若有所思,他命人将那少女的家人从道中救起,沃灌以热汤,那男子却是怔怔,不知叩首称谢便罢,反而甚为无礼地望着殿下仔细打量,陈敬安欲出声呼喝,姜泓却以眼神止之,并不以为意。
当车队再次辚辚开走之时,雍玉犹自沉浸在不可思议中,看得出这一行人身份特殊,原本觉得求助希望渺茫,然而那位不知身份年轻男子却并没有犹豫,吩咐身边武士带一队人帮她灭火,又将身上的狐裘扔在她身上,便转身上车,只是在踏在侍从肩上的一瞬转过身来,却是又多看了谢祈一眼。
感觉到那人的目光中隐隐的威势,雍玉不敢抬头,只是待在那人上车后,才睁大眼睛,悄悄看上一眼,隐约看到宽大的车中还坐着一位老者,布衣素袍,须发皆白,双目炯炯有神。
姜泓在车中闭目,却想起一直望着他的那个男子来,他目光深深,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然而不待他仔细寻觅,一切又烟消云散。而与他同行那少女紧紧抱住自己的小腿,双手洁白柔嫩,并不像干惯了粗活的山野村妇,所以那着火之处恐怕也并不是山中田舍,事出突然,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
然而思绪萦绕,并不待他沉浸其中,旁边之人便突然开口道:“殿下可知,这山中正有一处别院,乃是雍府早年供女眷清修之处。”
姜泓睁开双目,发现鹤先生也早已不在安睡,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眸中精光奕奕。姜泓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两人大约是想到了同一件事。
姜泓笑道:“原来先生也想到了此处,我也只是猜想,这山中着火之事恐怕并不简单,所以便命敬安去看一看,没想到这便叫先生瞧出来。恐怕先生一早就发觉此事蹊跷,却按捺不动,静观其变。”
那位被称作鹤先生的老者开口道:“殿下思虑过人,老朽十分欣慰。”
“自殿下奉诏归京以来,轻装简行,一路上星夜兼程,然而却过分地顺利了,这般全无阻碍,便像是有什么大事在等着一般。所以山中遇火,老朽倒有几分释然。”
姜泓表情凝重握着一卷书道,“那么我心中所想之事,先生也应当知晓了。”
鹤闲云开口道,“不错,殿下是在想,这山中之火,是否与十年前那桩旧事有关。”
“那依先生看又如何?”
那鹤先生重又闭目,半晌开口道:“依老朽看,此事的确蹊跷,别处不着火,偏偏雍家的别院着了火,别的时候不着火,偏偏殿下经过的时候着了火。”
“究竟结果如何,一探便知,便拭目以待吧。”姜泓淡淡道。
陈敬安将那少女抱在马上,又命人带上那男子,却没想到一向不动声色的裴大公子却忽然要和他同去。陈敬安自己带着一小队人沿小径拐进山坳里,才看到果然如那少女所说,山谷中一处院落着火,火势迅猛,烧的只剩架子,之前看到的浓烟便应该是从这里冒起来。
陈敬安指挥手下伐竹担水,忙了大半个时辰才将大火扑灭,然而那几间宅子也已经烧得仅剩焦土。折腾了一早,此时晨光熹微,山间初升的朝阳落在瓦砾之上,有种异样的感觉。
也不知道殿下怎么就对这来历不明之人动了恻隐之心,陈敬安想,然而殿下有令,自当遵从。虽然殿下命他带人救火,但扑灭了火也全无用处,几间屋舍早已不复存在。而那边雍玉确是一脸担忧望着谢祈。谢祈靠在一旁笑着摇头道自己无事,他远远望见陈敬安一行向着他们而来,却垂下眼睫,挺直腰,坐起来施礼。
陈敬安听那那女郎自称雍氏孤女,家道中落,隐居山林,陈敬安忽然敏锐感觉到旁边裴澜一瞬间的警觉,然而他却一时间想不出其中关窍。他的目光又移动到旁边那男子身上,那雍姓女郎犹豫下才开口道,他姓谢名祈,是家人。陈敬安在心中暗笑,说是家人,倒像是私奔的情郎。
大火已经熄灭,陈敬安一心想早日上路,他身边不曾发一言的裴澜却忽然开口道:“既然家宅已毁,孤女无依,不如便与我们一起上路,家人也可去帝都谋个差事。”
雍玉这才注意到陈敬安身边的那个男子,此时忽然开口,显然身份不一般。
而那人见雍玉向她望来,拱手淡淡道:“在下裴澜。”
雍玉心中一凛,裴澜这个名字她却再熟悉不过,裴家为四姓之一,裴澜乃裴家嫡子,少有才名,今上亲自诏入宫为皇子伴读,若是此人所言非虚,那车中之人的身份想必也十分尊贵。
雍玉下意识回头望向谢祈,却发现裴澜的目光也一直落在谢祈身上,正巧谢祈也抬眸望他,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电光火石,谢祈勾起唇角,裴澜便移开了目光。
陈静安心道这女子一人住在这荒山野岭,出现的时机又这么巧合,没有问题鬼也不信,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阻止裴澜,却记起临行前殿下对这女郎的不同寻常,不禁派他带人灭火,就连裴澜私下跟来竟也没有阻拦,他身边这位裴大公子行事向来出人意表,此举不知又有何深意,想到此处,陈敬安登时犹豫在那里。
然而出乎陈静安意料的,雍玉端庄一拜道,救命之恩当报,但先君遗言,即使家道中落,家中男不为奴女不为婢,父命难为,只有来日再报。
这么一说,陈敬安恍然怪不得方才听她言道姓雍便有种异样的熟悉感,难道此女便与十年前伏法的太常寺卿雍牧有什么联系,而裴澜方才开口,便是试探了。
他思虑百转,十年前他同年幼的平阳王一同离京就藩,虽并不清楚内情,但却知道,今上远封诸子与那桩案子牵涉颇深。陈静安这才有些明白殿下此举的深意。
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殿下既然派了他前来,必是要他探查情况,如今这山中别院已经毁于大火,这人是万万不能留下,他准备无论如何找个理由先将这少女带走,正思索着,裴澜却突然开口道:“无妨,刚才是在下唐突了,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说罢便拉着陈敬安告辞。”
陈敬安暗自腹诽,但虽有一肚子疑惑。却也不好违逆,转身上马,他手下的那些武士们也即刻整肃军容,列队上马,训练有素,井然有序。陈敬安在马上微微施礼,雍玉回拜,一行人便向着官道去了。
那队人走后,雍玉望着谢祈,两个人具是一般衣衫褴褛,灰头土脸。雍玉心中思虑沉沉,昨夜之火也不知何人所为,目的为何,唯一可知来者不善,此地不可久留。但方才遇到那些人身份非富即贵,若是与他们同行,又不免会招来新的麻烦,所以她在心中暗暗下了个决定,收拾好东西便立即离开此处。
但当务之急,是先找出父亲所说的那本《法华经》。看了看谢祈正靠在一旁闭目养神,雍玉左右环顾四下皆无人,于是便抓紧机会快步闪进了院中的小祠堂。
之前母亲在别院中清修时的祠堂内饰已在火中几乎被烧毁,雍玉走进断壁残垣之中,伸手在黑焦的佛像后按动下机关,一片黑灰轰然塌陷,呛人的飞灰之后露出一个深不见底地道来,雍玉举着一盏灯一步步摸索着从地道下去,地道中温度甚高,两旁都是些书架,架子上绢书泛着焦黄,想来是在地下被炙烤的久了,几近自燃,若是再晚来一步,兴许就无法抢救。
地道尽头是个佛龛,佛龛前面正摆着一本经书,雍玉知道这便是父亲提到的母亲亲手抄写并供奉在释迦摩尼小像前的《法华经》,也许正是这个薄薄的小册子中藏着那个让许多人付出生命代价的秘密。按捺下内心的紧张她将经书放进自己的怀里,随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地道。
雍玉关好了佛像后的机关,拍拍身上的土,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走进旁边的屋子,一间间检查,父母的遗物在火中多有损毁,此情此景,亲手整理,再次过目,更添睹物思人。父亲遗稿发黄的绢布上显现出深色的水迹,雍玉用手背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痕,狠下心将其收在残破的柜子里,便准备喊上谢祈一起出门。
第二十九章 螳螂捕蝉黄雀后()
雍玉一推门便遇上了谢祈,谢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似是知她所想,雍玉刚预开口谢祈便道:“我与姑娘一般想法,此地不宜久留。姑娘不如与我同去帝都。”
雍玉道:“公子可是有了什么打算。谢祈摸了摸她的头道:“如今四姓皆纳贤士,我听闻陆家的大公子陆纪并不而以出身而看低士人,我曾于博学会中与他有一面之缘,许是可以陆家做个门客。只是要委屈姑娘先扮作我妹妹,随我入府。有陆家庇护,想来雍离也无可奈何。
雍玉虽心中忐忑,但谢祈话中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能力,也不容她多想。她想了想勉强开口道:“那公子是否能看出刚才那些人是什么身份。”
谢祈望着远山道:“这倒是不难,方才那一队武士军纪严明,他们骑的是西凉进贡的山丹马,虽着便装,但马蹄上钉有精金铁,卫队人数众多,所以在山中才能闻得马蹄声。这种蹄铁是专供护卫皇家的风林骑。而如今天子召三子回京,若我猜的没错,今日遇上的是便是今上的第三子平阳王姜泓,他的封地最远,在西面,回帝都正是要路过鸣栖山。然而我担心,虽然灭了火,遇到他们一行,但却是走了狼又来了虎。”
雍玉道:“公子是否多虑了。”
谢祈却忽然捂着胸口,雍玉赶忙上前扶着他,谢祈却借机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雍玉心中狂风大作,但表情还要装作波澜不惊,按下心神将谢祈扶到一边坐下。
谢祈开口道:“姑娘不必担心,我并无大碍。”
雍玉怒道:“你每次都这么说,下次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便倒在路上了。”
谢祈微笑道:“那劳烦姑娘去屋内为我倒杯水吧,说什么也不能做个渴死鬼。”
雍玉嗔怒地瞪了他一眼,还是起身回屋倒水去了。
半晌之后,谢祈从雍玉手中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道:“其实姑娘也不必瞒我,姑娘方才是悄悄去取了那本《法华经》吧。”
雍玉笑道:“确实什么都瞒不过公子。”
谢祈道:“那姑娘可知,也许纵火之人正是想逼姑娘拿出这本佛经,我之所以让姑娘向车队求救,也是想引人前来,让暗中窥视此处之人也有所收敛,他们必要避开平阳王的人,这就为我们争取了时间。而如今姑娘将那部《法华经》带在自己身上。此举简直如一个幼童抱着金子招摇过市,危险异常。”
雍玉沉思道:“我也有如此感觉,若是雍离此时找到了我,便也等于找到了这本佛经。”
谢祈道:“所以姑娘不如将经书放回原处,现今无人可知佛经藏在何处,就连我也不知道机关,待以后寻找到稳妥之处,姑娘再将经书取出。”
雍玉道:“还是公子思虑周祥。”
她听从了谢祈的话,回到小祠堂,走下暗道将经书又放了回去。
之后二人简单收拾了行李,最后又望了一眼被烧成废墟的别院,便向着山下走去。
待到二人的背影从山道间消失了许久,陈敬安才挟着裴澜从隐匿身形的树上轻盈的落下。
二人走进几近成为废墟的院落中,陈敬安笑道:“先前你道那姓谢的男子不简单,让我留心,现在想来也不过如此,他自是小心谨慎,但却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裴澜却并未接话,待进了祠堂便认真打量,之前读唇语,那少女最后来此处放置那本他们所说的经书,然此处焦黑一片,并无可以藏书之处。
然而裴澜也并非寻常之人,既然已经知道此处必有玄妙,犹如破解谜题已经知道了五分答案。
搜寻了一刻钟,便看出那佛像有蹊跷,他在佛像身后轻轻一扣,一条暗道便出现在眼前。
陈敬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拉着他退后,自己一马当先走了下去,燃了火折子在前面照路,边走边道:“裴兄可知,他们所说那本《法华经》有什么重要。”
裴澜沉吟了一会道:“你应知晓,那女郎是前太常寺卿雍牧之女,有传言说雍牧临行留下了那个观星台上的秘密。本来我也并不相信此间风语,然而此次,雍家别院着火,显然是有人想逼她找出这个秘密,看来那边已有行动……”
说道此处,陈敬安蓦然回头,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裴澜低声叹道,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却让人不由信了这其中也许真有玄机。
陈敬安道:“那看来殿下此次默许你与我同来,便是也想到了此处。”
裴澜道:“不错,殿下的直觉敏锐,明智果断,异于常人,大约也想到了此处。所以刚才他们说的那本《法华经》,恐怕是其中的关键之物。”
话到此处,路也走到了尽头,火折子的光辉下一座金碧辉煌的佛龛前正放着一本佛经,陈敬安伸手欲取,裴澜却在他背后开口道:“慢。”
说着便绕过他,自行走向前方,取下了那本佛经。
裴澜想起第一眼见到谢祈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垂下眼睫向他行礼,再抬起头时唇角带着温顺而谦卑的笑,眼中却一片波澜不惊,虽衣衫褴褛,但乌沉沉的眸子里有九洲四海。他忽然想到一句话,大隐隐于市,他看人向来不会错,所以这次虽然顺遂,但他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裴澜深吸一口气,翻开那本《法华经》,经文抄写在绢布上,均是簪花小楷,无论字体腕力,均是像是出自女子之手,并且这种字体十分特别,像是师承卫夫人,而雍牧的夫人卢氏来自幽州,应正是她亲手所抄。绢书发黄,一看便是旧物,如此说来,此书应是原本无误。
先前他还担心此中是否有诈,但此时看到内容,便有些放下心来。
裴澜长舒一口气,望着一旁同样紧张的陈敬安,摇头笑道,是我多虑了,走吧。
二人关好暗道,离开祠堂时走到书房,又翻出卢氏旧物,与此本《法华经》经认真对比,发现卢氏写字习惯微微向左倾斜,而那本佛经也是如此,一切都对的上,陈敬安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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