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庭信步在院中走着。已入深秋,草色泛黄,因为母亲平日喜欢侍弄花草,院中常常是换着季节栽种适时的花色。沿水阁的去路两边皆是栽种着月桂树,如今淡黄色的花簇拥在一起,风一吹偶有花瓣落下,香味悠远。
我随手摘下一簇捏在指尖,忽然就想卖弄卖弄文采,轻吟道:“点翠叶茫茫,花开万点黄。”
“未隔三秋梦,佳人在东窗。姑娘经常读书么?好才情。”
循声望去,蓝衣男子白皙的手上端握着一支竹萧,微风拂过他欣长身姿,整个人看上去飘逸得很,一点也不像是一个戏子。
他上前两步,对着我揖了下礼,道:“这位想必就是与那江南二乔齐名的甄婉若甄小姐了?”
我点点头,回一礼,“敢问公子又是何人?”
他抬起头,笑意渐盛,“此行能见到甄小姐,算是玖一三生有幸,不虚此行呐。”
“玖一?艺名么?”我问道
他端端立于我面前,气宇不凡。“在戏班子混的,便是艺名又有什么可好奇的。”一副无所谓的摇摇头,叹道:“以甄小姐的才貌,做一个区区刺史夫人,也挺可惜的。”
不知道他说这话,究竟何意,但是我觉得他有些狂妄了,袁熙虽然只是个刺史,却是文武全才,我相信他日后必定会有一番作为的。便道:“袁公子对我甚好,婉若不是贪图名利富贵之人,只要袁公子一心相待,便是婉若之福,婉若不觉得可惜。”
他定定看我,似乎重新认识一般,良久才回道:“不贪图富贵名利?有这样的秉性,谁教你的?”
“古来圣贤多有教诲,四书五经讲的皆是秉性骨气,这些道理哪里用的人教。玖一公子相貌不凡,这些又何必让婉若一介女流来解释,婉若还有事情,就不奉陪了。”说完我便转身,本来心情很好的,现在一点好心情也没了,只希望莫要再和他纠缠。
回到后院的时候才发现戏台子上已经换上新的曲子,是琵琶曲。
佟儿见我过来,急忙扯住我,道:“小姐,袁公子正在前厅吃茶,二公子和三公子也去前厅陪着了。”
我有些欣喜,不自觉的就摩挲着暗袖里的玉佩,道:“袁公子他……他是自己前来的么?”
佟儿笑道:“袁公子带着幕僚来的,此次前来只是顺道,听说是以前麾下的幕僚寿终,袁家为收揽人心,差二公子前往意表恩德。”
我心下才舒了口气,道:“是自然的,男儿志在四方,应当以国家为重。”
看看四周,二哥三哥一走,倒是余下来几个空位,走过去坐下,呆呆看着戏台上红衣戏子弹曲,弹的曲子哀怨,是以前没有听过的。我心下犯嘀咕,这十五过节的,怎么今儿个的曲子都这么伤呢?”
佟儿似乎也有同感,站在一边道:“袁公子请的戏子不好,不知道曲当应景才唱,我看老夫人脸色不是很好呢。”
我才撇头看向母亲那边,果然见母亲眉头微锁,便道:“你去给戏班的班主说说,换些喜庆的。”
佟儿应声是,便向水榭走去,不一会就笑着回来,对着我道:“小姐,那个班主爽快的很,马上就换。”
我点点头,继续坐在桌边吃茶听曲。
接下来的曲子果然换的轻快许多,母亲也渐渐露出笑意。勉强跟众人又听了几段,二嫂便带着几个丫头下去,经过我旁边的时候,对着我小声道:“晌午了,让小厮们收拾收拾,到前厅用饭。”
我起身应是,待她走远,才低头吩咐佟儿,“让小厮们拾掇拾掇,给戏班子的班主说声到偏厅吃饭。”
佟儿手脚挺麻利,事情吩咐下去后,台上的曲就停了。小厮们忙着拾掇,我便过去同三嫂扶着母亲一起去往前厅。
甄梁和甄锦还上了一头午的课,先生才回家去过节。一放学两个孩子就抱着书本来看母亲。
三嫂说偏厅还放了包桃酥,想着甄梁和甄锦放学拿过来给他们,一时忘记了。
我说:“三嫂先陪母亲,我去偏厅拿来就是。”
偏厅不大,走廊就比较窄,我正走着,拐角却猛然走出一个人,当时是被吓住,缓过神来才发现是玖一。
他倚在廊柱上,唇角带笑,道:“小姐走的这么急,是丢了什么东西?”
我蹩蹩眉,道:“没有,我去偏厅拿桃酥。”
他低笑两声,道:“哦?那看来我是找错人了,这个玉佩原来不是小姐的。”他将手里的玉佩放在我眼前晃两下,提步欲走。
我急道:“喂。”
他转回身饶有兴致的看我,“怎么?”
我嗫喘两声,道:“那个玉佩……玉佩是我的。”
一定是方才听到佟儿说袁熙来了太过紧张,玉佩掉了一时没注意。
他走近我,将玉佩放到我手里,表情认真,“玖一一生有两个愿望,第一个是安邦,第二个便是娶一个妻子。”
不想他说话这般直白,可是这又与我有何干系?便道:“但凡男子,有这两个愿望有什么稀奇。”
他定定看我,没有半分玩笑,认真的让我有些压抑,“我若说,会让你在三天爱上我,你会嫁我么?”
他的逼近让我不由倒退两步,被迫扶住廊柱,我有些不悦,道:“玖一公子请自重,婉若是有夫家之人。”
他重又现出笑意,道:“袁熙没有什么本事能娶你,我会让你知道的。”他没再看我,转过身大踏步离去。
我惊魂未定的看着他的背影,身后被人轻轻推一推,差点没惊叫出声。回头一看原是袁熙,讶道:“你怎么来了?”
他看着前方拐角处,回道:“嗯,刚才那个蓝衣公子?”
我道:“他叫玖一,是今天来的戏班子的戏子。”
他呐呐:“戏子?”
我问:“怎么了么?
他看着玖一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听我这么一问,回过神来,道:“没有没有,只是觉得背影眼熟,许是我认错人了。”
我笑应一声:“哦。我也是今天才听说你要来。”
他握住我的手,道:“这玉佩?”
“这玉佩我一直带在身上……”我不好意思的抽回手,只感觉脸上一阵滚烫,不知道是不是早就绯红脸颊。偷偷抬眼瞄他,他正看着我,脸色也有些微红。
他将手收回,道:“我……我……我们回去用饭吧。”
我点头:“哦,好。”
回去之后甄梁和甄锦缠着我道:“姑姑,老祖说你去给我们桃酥去了。”
被刚才的事一闹腾,我便和袁熙一起回来,桃酥的事一时忘记了,袁熙凑过来道:“什么桃酥?没听婉若提起啊?”
我:“额……”
第3章
甄梁对我做个鬼脸,扯着甄锦便跑出去,还不忘回头喊道:“我和妹妹去拿,姑姑你们先吃饭吧。”
我看着他们两个消失在院子的月洞门外,笑道:“小心看路。”
回头才发现袁熙竟一直看着我,不好意思笑笑,走到桌边帮忙摆放碗筷。
不过多时饭菜已经盛上,二哥和二嫂他们坐在母亲旁边,依次下来是三哥三嫂、再来是袁熙和我。
母亲看看一桌子的人,脸上笑意融融,对着袁熙道:“你母亲身体康健吧?”
袁熙敬然回道:“家母身体康健,烦劳您惦念。”
听罢母亲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道:“熙儿年纪轻轻,就是幽州的刺史,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婉若性子懒散,日后你还要多多担待才是。”
这个时候不应景的说点什么又不好,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看看母亲又看看袁熙,索性什么也不说,叨着眼前一盘青菜低头吃饭。
能感觉到袁熙的目光在我身上稍作逗留,继而挪开,只听他道:“婉若贤惠的很,袁熙自当好生相待,绝不会让她受苦。您放心好了。”
母亲听罢,直点头,说袁熙这孩子懂事,做事又有分寸,合她心意。二嫂三嫂也是随声附和,直夸袁熙一表人才。
二哥让小厮将他三年前埋在后院桂树下的一坛杜康挖出,决意要和袁熙不醉不归,袁熙似乎不愿推却盛情,趁着兴致也就喝起来。觥斟满一杯又一杯,眼见着一坛酒见底,三个男人也都趴在桌上。
三嫂唠叨两句:“不能喝酒还喝这么多,回来又得吐得不成样子。”
母亲看看三嫂,笑道:“俨儿难得回来,兄弟相逢高兴,喝醉了就喝醉了,没事。”
三嫂急忙应道:“是,母亲说的是,是儿媳大惊小怪了。”
母亲方才点点头,道:“去,让丫头们收拾收拾,叫几个小厮把他们扶回房去。剩的饭菜给你大嫂和甄巢送过去些。”
三嫂应是,便嘱咐下去。
二嫂扶着母亲回房休息,才踏出门槛母亲又回过头来,看看我道:“婉若,去了邺城,要好好服侍公婆,当尽好自己的本分,要牢记在心。”
我回道:“婉若记下了,母亲慢些走。”
百戏班子用完饭食领过赏钱便都离去,我便嘱咐佟儿送送。佟儿回来的时候递给我一把吊白玉坠的扇子。
我奇道:“哪里来的?”
佟儿坐在桌边的木椅上,两手撑腮眼神空洞。听到我的话极不情愿地开口,“可不就是那个蓝衣公子,边地多萧萧,其木何戚戚的那个呗。”她转头看着桌子上的茶杯,叹口气继续道:“那个公子还说,不日定会与小姐再见,说这个扇子留给小姐,也好做个信物。”
被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手里的扇子格外烫手,随手扔到一边,道:“我与他又不相熟,这个人怎么这么轻薄。”
佟儿一副被秋雨摧残的挫败模样,“我要是能嫁给这样的男子,一辈子都无所求了。不过他中意小姐,却是万万不行的,他的身份顶多也就是娶个丫头。”
我有些尴尬,呐呐道:“你是我的陪嫁丫头,后日便要嫁往邺城,以后也必当为你寻个好夫婿,他……他若以后功成名就,我才放心把你嫁给他呢。”
她撅撅嘴,娇羞道:“不跟你说了。”
次日正午,懒洋洋的日头窝在云层后,只露出一圈白光,看着天色,怕是下午要有大雨。
袁熙未时醒来,幕僚早已在院外候着。我和佟儿端着清粥过来,想赶在他们走之前再见袁熙一面,另外也不想他饿着肚子赶路。
幕僚见我前来,便要退下。恰巧袁熙从屋里出来,月白衣袍看上去有些褶皱。他看看我,又看看我端着的粥,道:“还是你想的周到。”便顺手将我手里的粥捞过去,站在院子里就吃起来。
我一时愣在原地,还从未见过他这样随便过。
他喝完粥看着我愣怔的样子,笑道:“没见过我这样?以后有的是时间见到。”
反应过来话里的意思,登时脸上一阵发烫,结巴道:“嗯,我……我先回去了。”这样的场景,却被他羞得狼狈而逃,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够大方呢?
转出月洞门,还能听见他的笑声,沙沙的,让人心里悸动。
未时一过,果然开始飘起雨丝,我持伞站在门外,担心袁熙就这样冒雨赶路也不知道安不安全。
所幸在家等了两天后,天清气爽。喜娘由姐姐带着前来给我梳妆,红色的广袖对襟翟衣穿在身上,头戴珠凤冠,胭脂点的格外好看。佟儿笑说小姐今儿个极美。
我淡然抿唇,将那玉佩放在手里细看,也不知为何,心里这般期盼着与袁熙相见。
因无极一带习俗都是要男方亲迎,起初因为此事袁熙也曾与母亲商议过,本是决定路途较远,便由二哥三哥相送。但是回去后被袁老夫人责备一番,说若是把亲迎的礼数省掉,怕日后被人笑话,堂堂邺侯的公子娶妻这般小气。
母亲倒是没有什么看法,只说既然邺侯夫人都如此说了,那便照办就行。
喜娘搁下桃木梳子,站在一边默不作声。二嫂端详我一会,直夸喜娘手巧,扯过我的手再度叮嘱一番,“婉若,你是个有福气的,袁熙要人才有人才要样貌有样貌,你那公公又是邺侯,虽说已过世。。。可袁家的名望还是在的。你嫁过去可一定要好生侍候,要通情达理、孝顺婆婆、从一而终……”
我看她再这般叮嘱下去,也不知道要说到什么时候,便道:“嫂嫂说的,婉若都记住了,嫂嫂未说完的,婉若心里也都知道。”
她还欲说些什么,外面已经噼噼啪啪燃气炮竹,甄梁和甄锦先后跑进屋来,冲我发笑。后面跟着小厮忙不迭的喊道:“五小姐,姑爷到了,姑爷到了。”
二嫂笑着打趣他:“瞧你急的,到了就到了,喊这么大声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喊魂子的。”小厮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站在门口傻笑。
二嫂将我扶起,对着喜娘招手:“盖头,快点。”
喜娘随手扯过床上的红盖头替我盖上,我便由二嫂扶着迈出门来。佟儿跟在后面和甄锦不知在嘀咕什么东西。
迈出家门的时候,才听到母亲正和袁熙说话,见我出来,一双黑色长靴就停于脚前。二嫂将我的手交到眼前人的手中,道:“袁熙,这话是替我母亲交代你的,婉若就交给你了,请你一定要珍重她。”
手被他攥在掌心,一股温温的热流以手相传,他握着我的手,像是在承诺一个誓言,声音坚定有力,“二嫂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婉若,珍之重之不离不弃。”心里忽然就很踏实,一个女人一辈子只嫁一个男人、从此后这个男人便是她的生命、她的一切。
一路虽然颠簸,却因为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而感到愉悦,到达邺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早晨。琴声喜悦,一曲凤求凰中未过,他已牵着我的手,走过礼孝忠义四座牌坊,拜了天地行了大礼。
喜娘将我送入房中,外头的喜宴是如何场景,我不知道,也不知道我的婚礼到底有多少人在祝福,但是有他在我身边就足够了,我所期盼的是与他夫妻同心、恩爱白头。待百年后我们是要葬在一座坟墓里的,我这样想着,就觉得屋中的喜烛也万分可爱。
喜娘一直候在一旁,终于,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他嗓音柔和,吩咐喜娘退下。我等着他过来挑起盖头,从此我们便双宿双栖,永不分离。
他静静立于床前,轻轻揭开盖头,好整以暇的看我,脸上浮现的满是笑意,“婉若,你今天很美,我想……”他突然面色微红,神色有些慌乱,没了方才的气定神闲。
我抬头看他,问道:“你想什么?”
他蹲下身于我平视,轻轻拉过我的手,道:“我想亲你。”
被他一说,登时万分羞赧的低下头,羞涩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笑意融融看我,收我入怀,笑声透过胸腔直震着我的耳膜,那么暖和。
这是我的洞房花烛夜,我们就像两个初尝人事的孩子,缠绵在彼此的身侧。我感受这他游走在身上的体温,承受他温柔地撞击。窗外月色朦胧,周围物什隐约不可细看。
天人交战过后,看着他温润眉目,呼吸均匀的躺在身边,心想:这是我的夫君,是我要倾覆一生好好珍重之人,袁熙。
清晨的鸟鸣格外好听,清脆悦耳。
袁府上上下下都透着喜庆,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看着自己的家,大红灯笼挂于檐角廊柱,就连前来伺候的两个丫头也是穿着喜庆。
袁熙自起来之后就陪我一同前去给婆婆请安,敬过茶水又陪我赏起园子。
袁熙说东边的园子多有栽种菊花,我若是闲暇的时候就侍弄侍弄,打发打发时间。
我答应着,说:“好。”
袁熙待我是极好的,自成亲开始一直都陪着我,每日幽州都有快马送来公文,白天就窝在书房批阅,晚上搬回房里。我看着他面前几子上的一叠叠公文,便随手翻来看看。公文的内容五花八门,比如:哪个县的地豪霸占田地,哪个官员引咎辞职,还有些无关痛痒的文人发表什么学术文章,这些公文他都一一看过,批下解决方案,再逐次分类,捆好。
他看我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