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降临。”众人用沙哑而低沉的声音回应着。这样的效果是明显的,托勒站在那里,听得入了迷。
“大火,”帕雷塞伯特抽泣着。“大火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从清澈的天空突然而降,像雨点一般地降落在我们的光明之城,摧毁了我们的城市。如云的浓烟遮天蔽日,连石头也被大火烧化了。没有一个人幸免。年轻人和孩子们都在那可怕的一天中如花儿一般凋谢了。过了不大工夫,黑烟就覆盖了整个天空,很多天都没有散去。那一天,我们的‘光明之城’变成了‘死亡之地’,一片没有人烟的沙漠诞生了。”
泪水从帕雷塞伯特闭着的眼中溢了出来。她于脆让眼泪尽情地流着,不过不大工夫,她又恢复了镇静。“可是费瑞却活了下来。的确,只有很少很少的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有的人正在西方的水晶矿工作,还有人在北方的山上开采山石。不过他们总算是活了下来。一个黑暗的世纪降临了。疾病来到了我们中间:我们的男人很快便衰老下去,并在猝不及防的时刻死去;那些并非患有不孕症的女人生下的是死婴,她们那有病的子宫甚至会孕育出怪物。我们的身体还不到衰老的时候便枯萎了,小孩子的牙齿和头发全部脱落,他们吐血。我们骄傲的祖先成了一个遭受痛苦和不幸的民族。
“我们知道的那一切都过去了,我们所爱着的那些人们也死了;我们所创造的伟大文明湮没于灰烬之中。我们失去了我们努力发现才获得的知识——我们在那个黑暗的年代失去了一切。
“但是,我们活了下来。
“我们活着,因为我们无所不能的天父知道了我们的消息,将他的仁慈降临到我们之间。当我们涉过陆地,被痛苦和疾病折磨的时候,发现之神找到了我们,聚合之神又把我们带到了一起,坚韧之神将我们带到了这里,带到了帕茵登翰湖边,我们有了一个新的开端。”
“荣耀无比、无所不能的天父!”
“他弥和了我们的伤口,治愈了我们的疾病,他让希望之光保佑着我们,并教给了我们比原先更加深沉的爱。无所不能的天父让我们从死亡的灰烬中站了起来,他亲自拯救了我们。”
“大恩大德、无所不能的天父!”
帕雷塞伯特睁开了眼睛,打量着正沉浸在无以言说的忧伤和同情中的来访者们。
一种相当复杂的情感袭上托勒的心头——他痛恨那些对这个高贵的民族犯下罪恶的人们,为他们所遭受的不幸而感到伤心,同时也在心中思忖着帕雷塞伯特说的话,为他们那不可战胜的生存力量而感到震惊。就她的描述来看,他们所遭受的简直是一场核灾难。
“出于嫉妒与憎恨,圆屋顶下的那群人类中的怪物,用核子武器将我们光明的城市夷为平地,把原本肥沃的土地变成了白色的沙漠和核辐射下寸草不生的荒原。”
作为从那片人为的沙漠中走过的人,托勒觉得那令人发指的不义之举就像烙铁一样灼疼了他的心灵。很长时间之后,他才说出话来。“这么恐怖……我从来没有想到……”他喃喃自语。
“一切所能发生的最为残酷的事情就发生到了我们的身上,”帕雷塞伯特说。
“可是无所不能的天父用他的爱拯救了我们。”
“拯救了你们?他让这样的事情在你们的第一个家园中发生了。”托勒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大厅内的眼睛都投向了他。
“怎么能这么说?”帕雷塞伯特轻声问道。他们可能已经成为这间房子中仅有的两个“人”。
“他也许是救了你们,但事实上他却没有。他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托勒喃喃地说,为自己所说的一切而感到深深的歉意。他感觉到杨丹在拉他的袖子。
“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无所不能的存在。”
“可他是存在的,不是吗!”
“是的,他是在我们的痛苦中现身,他用我们的眼泪教育了我们。”
“好像是惨痛的一课,”托勒评说道,“太残酷了!”
杨丹又在拉他了。
“不,你不明白。我们的痛苦首先就是他的痛苦。我们有多么悲伤,他就有多么悲伤。他承载着我们的悲伤,对于他来说,我们死去的亲人并没有死,他们已经变成了一切的‘生命之光’。他接受了我们的悲伤,并把它转化为爱送回给我们。
这就是他至高无上的荣耀。”
托勒捕捉到了帕雷塞伯特话中的含义,但他没有点破。“从那以后你们就远远离开了圆屋顶吗?”
“‘保护之神’给了我们那片浩大沙漠,成了一面盾牌。圆屋顶下的人们是不会穿过那片死亡之地的。现在,他们就生活在他们自己建造的圆屋顶下。他们的疾病将得不到治愈,它在内部溃烂着、吞噬着他们,总有一天要摧毁他们。我们把他们的疯狂留给了他们。”
托勒凝视着他周围所有的人,此刻,他突然明白了他是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的。想要说的话在他的心中奔涌,企图挣扎着从他的舌尖冲出去。他觉得它们在大声喊着,又像是躲藏着,或者在大厅中尖叫着奔跑,可接着又像是变成了哭泣和歌唱。他开始颤抖起来,杨丹的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
他紧紧地把嘴闭上,下决心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弄得像个傻瓜。可是他的嘴却无论如何也闭不上,就像是一把热钳子把他的舌头夹住了一样,被压抑着的话终于为自己杀开了一条血路。“恐怖又要开始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
聚集在这里的费瑞人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帕雷塞伯特点了点头,说道:
“大胆地说。告诉我们,你的任务是什么。”
托勒用颤抖的手在汗湿的前额上擦了一下,说道:“你知道我——是我们,”
他把其他的几个人也包括进去,“是从圆屋顶下逃出来的。不过在那里的时候我看出了某种迹象——也就是你所说的疯狂——又在他们的心中死灰复燃了。圆屋顶下的所有高官们都在寻找你们,并且毫无由来地惧怕你们。用不了太长时间,他们就会克服他们的恐惧,到你们这里来的。”
他的话给了在场的人们极大震惊。“托勒!”杨丹着急地低声喊着他的名字。
“你在干什么?”
帕雷塞伯特点了点头,两只手掌放在一起,将手指伸向唇边。托勒从脖颈到头顶之处,如针刺一般地疼痛着。
她的眼睛俯视着他。“你要于什么,旅行者?”
她的问题是托勒没有预想到的。“干什么?”他的眼睛求助于泰勒斯和马斯亚克,他们只是用眯成了缝的眼睛打量他,等待他的回答。“对不起——我不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意图已经出卖了你,”帕雷塞伯特道。“现在你必须决定你要做什么。”
“为什么是我呢?”托勒语无伦次地说,无望地打量着周围的人。“我的意思是,这影响到我们中的每一个人。我们都——”
“你必须作出决定。”帕雷塞伯特坚定地说。
“我要回去。”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就脱口而出了,不过一旦说出来,他立即意识到自从他的双脚踏上费瑞亚的土地以来,也可能还要早些,他就一直想着对他们说出这句话。“迹象是很明显的——我以前目睹过。我们得阻止圆屋顶下的行动,否则,他们会把一切都毁掉。跟我去吧。”
帕雷塞伯特沉默地看着他,最后说道:“我们都经历过战争;我们已经把创伤——永远无法弥和的创伤——牢牢地刻在了心上。”她摇了摇头,“不,旅行者,我们不会和你一起去的。我们不想同圆屋顶作战。”
“可他们会——”
“费瑞人祈祷永远的和平。我们是决不会向另外的生命伸出手去的。”
“他们要毁灭你们。”托勒不解地说。
“是的,”帕雷塞伯特的眼睛熠熠闪光,“对于我们来说,生活在天父圣灵的庇护下,比起增加痛恨或战争的恐怖更好。我们已经祈祷过和平,就让我们生活在我们的祈祷中吧。”
托勒简直无法相信他听到的一切。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泰勒斯和马斯亚克寻求帮助,但他们只是空洞地看着他,他们的脸色阴沉。“你们会死在你们的祈祷中的。”
他说着,摇了摇头。帕雷塞伯特看了他一眼,便向外走去。那堵费瑞人的脸墙也坍塌了,人们开始向外走。托勒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将目光投向他的同伴。可是,他们却用怀疑而鄙视的目光看着他。库拉克说话了,“你这回可算是走了一步险棋,哈哈!”他大步走了出去。
贝斯洛耸了耸肩,拖着脚步,跟在库拉克的后面走出去。
“我也要回房间了。”杨丹冷冷地说。
“我说什么了?”托勒嘀咕。“杨丹,你听着!”他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喊,但她却没有回头。这一刻,他感到无比孤独。没有人理会圆屋顶来的游说者,他想,可这就是我此刻的意愿。
第二十四章
“你疯了,奥林·托勒!这就是你那别出心裁的送死想法吗?就是这个吗!”
怒火从杨丹的黑眼睛中喷射出来,她的话也像针一般地刺人。托勒从来没有见女人发过这么大的火,于是怯怯地站在她的面前,就像是站在一座正在喷射的火山口上。
“杨丹,理智——”
“还是让你自己理智些吧!如果你不是过分迷恋你那膨胀了的自我,你就会明白你有多么疯狂!”
托勒的舌头在嘴中跃跃欲试,但滔滔不绝的杨丹根本就不给他机会把话说出来。
“简直是愚蠢之举。你是想让自己毫无价值地去送死。你想去做救世主,你以为你可以改变圆屋顶。可你不能。他们都是些恶魔,奥林。彻头彻尾的恶魔——让它们自我腐烂好了,我不想站在这里听你为自己申辩。”
“事情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坏,杨丹。真的,你怎么会以为我——”
“以为你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毒蛇的巢穴?是的,我就这么以为。你并不真正了解他们,你对他们的了解完全比不上我对他们的了解。拜托了,你听我说,赶紧停止这种愚蠢而又愚蠢的想法。你不要去做那样的事。没有人会关心你是否去做了。
没有人会以为你不应该不那样去做,放弃了吧。”
“我不能放弃!你明白吗?”他尽量地镇定着自己,以便让谈话能够继续下去,可事实证明这就像是飓风中的小帐篷一样,完全无济于事。杨丹的反应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她是突然爆发起来的,没有一点铺垫。他从来没有见她发过那么大的脾气。
“有人为圆屋顶或者灾难做点事的时代又要开始了。”
“你没有任何责任。”
“我相信我的预见。那是从历史中得来的——我一次又一次地从历史中看见过它。战争已经箭在弦上了,我们必须在事态失去控制之前去制止他们。”
‘你打算怎样去阻止他们呢?“她在这里把他截住了,他还没有想出办法:“我不知道,但我会想到办法的,跟我去吧。”
“不!我不想成为你那自杀者行列中的一员。我爱你,我不愿意看着你去送死。”
“我并没有说回到那里去没有危险,我知道。但我会小心的。不管是否危险,都得有人去做。你不这样认为吗?”
“不,不。费瑞人已经躲避圆屋顶两千多年了,为什么我们要突然改变这种事实?”
“这是历史的惯例,仇恨的循环。圆屋顶下的人们容不得费瑞人,仇恨越来越深,到了他们无法包容的时候,自然就会爆发。上一次,他们将费瑞人的城市化为灰烬——将肥沃的田地变成了不毛之地;他们用了不少于十颗原子弹的武器摧毁了三个世纪的文明。他们还会那么干的,除非有人去阻止。”
杨丹凝视着他。她的嘴唇闭成了一条细细的直线,她的脸也和她的拳头一样绷着,牙齿紧咬,下巴微微有些内缩。“我不相信你会对我们做这样的事。”她终于说。
“对我们?你以为我是这样吗?”
“是的,以一种什么人也无法理解的奇怪方式,如果不是这样,你就不会坚持要回去了。”
“杨丹,我并不想去,我也不是英雄。但必须得有人去,别人都不会去的。你听见帕雷塞伯特说的话了,任何一个费瑞人都不会去。是的。我并没有被什么神圣的誓言捆住手脚,但我确实发过誓我要回去。”
“你说什么!”
“我曾经告诉过特伍德我要回去。他们现在渴望帮助,他们一定等待着我带去帮助。我告诉他们,我要把帮助带给他们,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是我们离开那里的理由,还记得吗?”
“我不相信那些,”杨丹说。“你目睹了这里的一切之后,还想着要回去吗?”
“他们在等着我——我们——把他们所需要的帮助带去给他们。”
“他们是在利用你!睁开你的眼睛。如果你帮他们推翻了吉姆瑞格——你以为特伍德会有所不同,或者会比他所取代的恶魔更好些吗?他们信奉的是不义与残暴。
所以,新的恶魔上台之后,会比他们所取代的恶魔更残暴,更不义,也更专制。这就是集权政治——你结束了一个集权主义者,却帮助了另一个更大的集权主义者。
“觉醒吧,托勒,他们只是在利用你。你不用理会对他们的承诺,你也不用为任何事情束缚住手脚——除非你那膨胀起来的自我。”
“你不明白——”
“放弃吧,”杨丹请求着,“拜托你了,放弃吧。你千万不要去。你没有对他们有过任何承诺。我们离开了圆屋顶,他们已经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自由了,永远的自由。我们曾经梦想过的一切——全人类所梦想的一切——就在这里。
这才是我们所希望的。求你了,托勒,和我在一起吧,我们会幸福的。”
“我别无所求。你一定要相信我,杨丹。可是,圆屋顶下所发生的一切是和我们有关系的。你能明白吗?圆屋顶又要发动战争了,这是他们自己所阻止不了的。
必须有人去阻止他们,我得去试试。我并不想去,可是我一定得去。”他向她走了过去,用手抚摩着她,可她却冷冷地拒绝了他。
“我要走了。”她说。
“不,等一等。不要走,杨丹。我们再谈一谈。”
‘你一定下定了决心,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他看着她决绝地穿过院子,消失在远处黑暗的走廊里。他知道泰勒斯家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听到了他们的争吵,但他并不格外介意这些。他跌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摇了摇头。在所有的人中,他更加寄希望于杨丹,即使她不支持他的做法,但至少应该理解他。可她的反应却比任何人都更令他失望。
果然如她所说吗?他是一个顽固不化、自我膨胀的蠢驴?他误读了圆屋顶下所显示的迹象吗?想起这些,他便想起了曾经见过的圆屋顶下人们脸上所常见的那种表情:那空洞无望中闪烁着怪异痴迷的眼睛正在由简单的欲望,转化为需要人去点燃的火苗。
点燃这种火苗的人就是他们的领袖,他应该把他们解脱出对无辜的费瑞人没有止境的贪婪和欲望,他们应该把费瑞的毁灭看作是圆屋顶的罪恶,他应该让他们看到圆屋顶下的罪恶。
托勒知道,这需要一个相当艰难的过程,他曾经看到过历史上无数次重演的没有被人及时洞悉的流血冲突。奇怪的是,这些冲突为什么就没有人预先发现呢?如果他对他的想法有一点点怀疑,如果他能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作出其他符合逻辑的解释,他也会很高兴地接受杨丹的建议。但他却彻人骨髓地以为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因为不被人理解或者受到威胁,而在学术观点上做出过让步。
一旦圆屋顶下的统治者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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