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既然我们醒了,”库拉克说道,“就再接着继续往前走吧。”
“为什么?”贝斯洛不满地说。“我们死在这里和死在五十公里之外会有什么区别吗?反正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这一次,库拉克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用忧愁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宇航员吃力地抬起的沉重肩膀像刀子从托勒的心上划过一样,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优雅的绝望。他的眼睛转向别处,如梗在喉。
杨丹跳了起来,她的黑眼睛因愤怒而眯成了一条缝。“我对你想放弃我们提出抗议!”她大声嚷着。托勒转过身来,看着她那因生气而变得生动的脸和紧攥的拳头。“这简直是亵读神灵!”
库拉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但贝斯洛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这女人!”
他说。杨丹的巴掌便像反击的机枪一般落到了贝斯洛的脸上,留下了白色的手印,还没等贝斯洛反应过来,白色的手印就变成了红色。这一巴掌所包含的感情是丰富的——震惊、迷惑、愤怒、无辜、谴责——全都印在了他无奈的脸上。他满脸惊诧地看着她,“你打我。”他悄悄地说。
杨丹的眼睛里仍然燃烧着怒火,冷冷地回答说:“我并不为此而感到抱歉,这是你应得的。站起来,让我们一起往前走。”
凯琳站了起来。她站在他身边,什么也没有说,却给了他一个鼓励的手势。托勒迈出了一只脚,在静静地等待着。三个人全都等在那里,看着另外两个男人下一步的动作。
“你就当我们是到什么风景点好了,贝斯洛,你这大孩子。”库拉克说道,慢慢地站起来,拍打身上的灰尘。
贝斯洛也站了起来,此刻,他的脸上显出了痛悔和道歉的神色。“好吧,好吧,”
他说,“为什么你们都把这些事看得那么严重呢?”
杨丹的嘴唇仍然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但她那严厉的眼神却缓和下来,从那里可以看出,她对同伴们的表现是满意的。她转过身来,一步步重重地踏在沙丘上,又一次开始了他们的穿越沙漠之旅。
第十四章
杨丹钢铁般的信念又让他们支撑了三天。到第四天,谁也起不来了。他们躺在地上,虚弱得难以行动,意识也已经不太清醒。他们惟一等待的就是最后的结果,他们希望这最后的结果不至于让他们太痛苦。
托勒的意识仍在飘忽着。最后的两天是残酷的,单纯的于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最为难耐的痛苦:舌头变成了一个肿块,身体的每一处组织都不再储备水分,内部器官也因为水分的缺乏而似乎关闭了。他和其他的人们仍然坚强地支撑着自己,尽管他们已经不大清楚要到哪里和正在干些什么。
一切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了。他们不再关心什么,也不再遗憾,甚至连其他人的反应都与他们无关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慢慢到来的、不可避免的死亡。人依旧活着,却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而且也知道自己对此已经无能为力。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托勒便这么想。在他看来,这是充满了蹩脚阴谋的宇宙中最为蹩脚的一个阴谋。
他的周围是人在烧得发昏时的咦语和无力的呻吟,托勒借此知道他仍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但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向前推移着,每个人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离那可恶的死亡也越来越近。
到后来,连呻吟和咦语也渐渐地消失了。
托勒从一阵昏迷中醒来的时候,觉得明亮的光正在渐渐地暗下去。他以为又是那种发出巨大轰鸣声的球体飞船开过去了,一架接着一架,显然就在他的头顶。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痛苦地将头歪到一边,仔细聆听,却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但无从辨别来自何方。他听了一会儿,声音又自动消失了——杨丹正在和什么人说话,他们谈论的话题是他。
“他就要死了,”她说,“我们都差点死去。这是一次难得的经历——真的。”
显然,她就像是对她的同伴们说话那样,企图让自己也相信死亡是人生的一种必然结果。“我从一开始的时候就这么说过。失败并不是什么值得害羞的事情。它发生了。我们每个人都会在某一特定的时刻走向死亡。”
多么愚蠢的谈话,托勒想。这种奇特的想法来自杨丹,是她在他们已经感到没有任何指望了的时候,将她自身的固执发挥得淋漓尽致,催着他们不顾一切地向前走。而此时,她却在这里和什么人谈着话,而事实上,她是最有可能躺着或死去的,这说话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是杨丹。
泪水从托勒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他的眼睛不再感到发热,干燥。我已经失去她了,他想。我应该告诉她,我爱过她,可说没说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还是不一样的。我应该告诉她。她还不知道就要死去了……不过也没关系,她也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就要死了,所以,他们是一样的。
“你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我,”杨丹仍在对她的听众说话,她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传来的。“我可以向奥林·托勒发誓,我是朋友——不仅仅是朋友,假如你能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为了让他知道我的感受,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
一个女人只能做那么多了。这和我在半路上遇见他有关,可他却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我不明白,”陌生人的声音回答说。“你对他的感觉每个人都会清楚。不过你要这么看——如果你换一种生活的话,你的状况可能会好些的。”
“死亡吗?”杨丹有点吃惊地问。
“不,我说的是没有他,你的生活会更好些。毕竟,他的情况不算太好。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有很多其他的机会。”
“是吗!”杨丹轻声说道。
“是的,有。喏,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不会有什么帮助的。你肯定已经做了能够做的,我敢说,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多。”
托勒呻吟了一声。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谈话?他们所谈论的是有关生死的问题,而不是埃及市场鸡蛋的价格。那是有关他的生,他的死——他希望他们谈论他的时候能够给他一点尊重。“不要说了……”他喃喃着。
但是,那种声音仍然以一种奇特的、疯狂的方式继续。他已经分辨不出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嗡嗡声,而且谈话进行当中,他还听出了凯琳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过既不是库拉克,也不是贝斯洛——是他父亲的声音。他们都在谈论他,谈论着他悲惨的一生和即将到来的悲惨死亡——他知道这些,他讨厌他们这么做。“住口!”他又喊了一声,可干燥的喉咙使他的声音很微弱,仅仅像是沙漠上的一阵清风。“住口,他妈的!”
托勒用胳膊肘支撑着自己缓慢地向前移动。他的肌肉僵硬。难以弯曲,全身颤抖,但仍顽强地前行着。他知道,这是他临死前的最后一搏了。他们不能用这种方式谈论我,他想,我就要死了,他们这样是不对的……
他艰难地向前挣扎着,几乎耗尽了他仅有的一点力气,他的皮肤感到有点凉,光线也有些暗。或许是光线变暗了,或许是他的视力有问题,更大的可能性是后者。
不过这不是他想要关心的问题。这时,声音终于停止了,托勒的脸上显现出严厉而又满意的表情。
好,托勒想,我又给了他们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他们不知道我能听见他们的谈话,现在,在他们如此肆无忌惮地轻视一个人之前应该想一想了。不过他这么做还有别的目的——那是他要做的最后一件事。但那是什么呢?现在,他的头脑又不清醒了。他的思维无法继续下去。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团迷雾,他又看见了父亲的那张脸正透过价值连城的被打碎了的香水瓶,厌恶地看着他。那年他才七岁,他并不是故意要打碎那古玩的,他是在看它的时候不小心滑出手掌去的。“你永远也不要看,明白吗?”父亲对他说:
“你没有希望了。”
如果父亲打他一顿,因为他的手脚笨拙而痛打他一顿,他的感觉会比这好一些,那也是他所能够接受的。但是,父亲给他的却是一次永远的宣判,这宣判过于严厉,也过于沉重,那不是他想要的。
“对不起,”托勒喘息着,“对不起……”
嗡嗡的声音又一次响起,也更强烈了。他已经给了他们思考的话题。托勒笑了,感觉到他的嘴唇随着皮肤的伸展而裂开了。他闻到了他舌头上的血。这让他想起了正身处何方——至少让他想起了他爬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他有话要说。
“杨丹……我……爱你。”
他又一次听到了嗡嗡的声音。无数的黑点在空气中漂浮着。飞,他想。这不是说话的声音……这是飞翔的声音,他们只有飞翔了。
贝斯洛隐约之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这声音伴随着单调的嗡嗡声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响起,不断地砰砰响着,而且越来越大。这声音让他想到是费瑞飞船的发动机声打破了他的梦——飞船从他们头顶经过,也宣判了他们的死刑。愤怒从他的无意识深处挣扎,一层层冒了出来,就像是一个游泳的人终于从冰冷而深不见底的水中升了上来一样。
费了很大的劲,他才用胳膊肘将自己支撑起来。库拉克躺在他的身边,托勒则躺在前边不远处,两个人静静地,连呼吸似乎都停止了,沙丘的阴影使他们的脸看上去苍白而古怪。
他用厚厚的、干渴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发动机的嗡嗡声仍在响着。此刻,这声音变得那么令人讨厌——那么可笑而又刺耳。他想让这声音停下来。
他呻吟了一声,扑到托勒的身上,也扑到了明亮的阳光中。他躺在那里,用手将自己的脸挡住。可是,那声音,飞船发动机的声音仍然越来越大。他清醒过来,四处打量。
太阳灼热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当他的眼睛能够适应光线的时候,他看到了空荡荡的缺乏理性的天空,以及如一只盘子那样孤零零地悬挂在那里的太阳。他想再看一眼的时候,太阳却隐去了。能看到日食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呀,他想。
我要死了,我看到了日食。从什么时候开始,日食也能发出噪音呢?他的心中颇为诧异。等等……等等……这是不对的……各种想法在他的头脑中冲撞。那是什么呢?那到底是什么呢?贝斯洛站了起来,他摇晃着,透过挡在脸上的手看见了太阳。一只飞船!一定是的。他还有一个机会,一个向别人展示的机会,一个逃生的机会。
他跌跌撞撞地摸到那个冒烟的容器,把它拣起来,弯腰仔细端详。他的视线模模糊糊,但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把电线和容器里面的装置连接起来。他对着太阳举起太阳能电池,觉得自己手中的电线在变热。
上一次他失败了,他们都因此而瞧不起他。这回他不能失败了,他不能再做一次别人的笑柄。
“开始,”他低声咕哝着,他的声音就像是于燥的大地上吹过的一缕风一样轻柔。“请,开——始。”
嘶嘶的声音从罐子中传出。“放——放——放!”他希望罐子里能够起火。
烟开始从圆筒的顶部往上冒。但还不够。顶上的洞太小了,只有一缕淡淡的灰色烟雾从里往外冒。
“不!”他叫着,把电线拔了出来。贝斯洛抓住圆柱体的顶部,那里还发着热,他的手被金属烫着了。他大声喊叫,将它扔到了沙子中。
他又把它捡了回来,抓住它的顶部,丝毫也不顾及烧热的金属给他的疼痛。他的手指被刮破掉了,但那盖子却纹丝未动。“啊——啊——啊!”他咆哮着,用他那满是鲜血的手指在烧热的容器上扒着。
他的手被烫了许多水泡。飞船近了,差不多就在他的头顶上空。他把发烟罐举在一只胳膊的肘弯部,另一只手扶着它,忍受着痛苦尖叫着。“啊——啊——啊——啊——啊!”他的其他手指放在参差不齐的盖子边缘上,用力向外拔。“开!开——开——开!”他恼怒地叫喊。
那顽固的盖子终于旋转着扭开了。氧气与里面的固体燃料相接触,容器像一个小小的移动的火山一般冲了出去。
“嗖——嗖——嗖!”
烟和火旋转着,像一只巨大的火球冲向天空。贝斯洛倒了下去,他在地上打着滚,头晕目眩,他的脸被烧得黑糊糊的,头发也冒着烟。
橘黄色与黑色相混杂的火球翻滚着直上天空——向上升着,升着——越来越高,从飞船的前面掠过。
贝斯洛擦了擦他眼帘上的灰烬,抬起头来。飞船的影子笼罩着他,他看见它滑了过去。他倒了下去,为他最后一次的无效实验耗尽了力气。
就是在这时,他发现没有了声音。
他聋了吗?他大喊着,却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声音。不——没有聋!是发动机停止工作了!他在地上扭动,终于虚弱地抬起头来。飞船,现在是静静的,绕了一个大的弯子。
它就要过来了!贝斯洛躺在地上,将脸埋在沙子中,哭了起来。
第十五章
“你看那是什么?”一个费瑞宇航员漫不经心地问道。他的身子探出去,打量着下面无边无际的白色沙漠。
“哪里?”他的同伴问道。
“那边——就在南方一线。我想我看到了什么——一束光,现在已经消失了。”
“你最好去告诉伯翰。”
“我不知道,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往下看的时间长了就会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同伴注视着飞船下面一望无际的沙丘,“我们还是靠近一些看看,伯翰的命令是明确的。”
“你真的以为他们曾经看到了什么?”
“是的,他们发现了目标。不过他们应该再回去检查一遍。”
“这是你的想法吗?你往下面看,我已经在这条线路飞了许多次,但从来没有看到什么——”他不说话了,打量着飞船右前方升起的橘红色和黑色火焰。“发现目标了!我要回去。告诉伯翰——我想我们发现他寻找的目标了。”
费瑞飞船像一个赭色的月亮一般,悬挂在筋疲力尽的旅行者们头上的低空。救援队没有浪费一秒钟,将救生筒调遣过来,费瑞医生踩着沙子快步如飞地赶到了濒临死亡的旅行者发出信号的地方。在接下来的分分秒秒中,电解液准备好了,病人们被置于他们的精心观察之中。他们被放进了圆筒,并陆续被迅疾地移到了飞船上时,救援者们注意到不远的另一处还有两个女人。费瑞人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他们奇怪这些旅行者们是怎样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沙漠,评论着他们那不同寻常的、过时的衣着,并劝慰他们的病人说,再等一会儿,他们就会被带上飞船,得到精心的照料。
他们看到那个还没有得到照料之前就已经部分苏醒过来的人时,着实大吃了一惊。
“不要再让他晒太阳!”伯翰,救援队的主任说道。“快,把他稳固下来。”
“他在说什么,”简蕊儿,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说道。“飞?我不明白。”
“他神志不清。这边——你们两个——”伯翰对两个助手命令道,“帮着简蕊儿把他绑起来,那两个送走后就该他了。”
“那边还有一个。”其中的一个助手说。
“把他带过来,我这边的事就要做完了。把这两个移到圆筒里。轻一点。”他摸了摸肩章上悬垂下来的三角形符号,说:“五个人,现在为止还有三个活着,还有两个说不准。我要把他们浸在溶液中,让他们的状况稳定下来。”
那群费瑞人的头目匆匆地从托勒身边经过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他注视着旅行者的脸,低声说道:“万能的主啊,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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