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举到了眼睛前面,“我该怎么办呢?”
托勒觉得她已经接近歇斯底里了,他搜肠刮肚地想着该用什么话安慰她。“这还不错。”是他眼下所能想起的最好的话了。
“还不错!”她嚎陶起来。
“是雾!”贝斯洛大叫起来。“你看,生水疱的地方都是裸露的地方——也就是接触到雾的地方。而其他的地方都是正常的——我是说,我估计其他地方都是正常的。”
杨丹抽泣着点了点头:“真是这么回事儿,生水疱的位置都是接触到雾的地方。”
“那么我们几个人为什么没有起水苞呢?”托勒问。
贝斯洛耸了耸肩:“不同的基因构成,不同的身体反应——谁知道呢?也许杨丹对雾中的什么物质过敏,而我们不过敏。”
“我对什么都不过敏。”杨丹任性地说。
“你说的都是你所知道的。”贝斯洛说。
“这可不像是我以前听说的过敏反应,”托勒观察着说,“更像是疾病。”
“谢谢。”杨丹的下巴颤抖着,嘟嚷了一句。
‘你是建议我们把她隔离开吗?“库拉克眯起眼睛打量着她,”也许这个主意倒是不错。““该怎么办才好呢?”托勒思索着,“我们都是从雾中穿过来的,也许我们都在那一时刻染上了这种病。”
“哦,好了!”贝斯洛说,“我们还是往好的一面想吧。”
“那么,我们现在于什么呢?”库拉克问。
“杨丹,你觉得你还可以继续旅行吗?”托勒问。“我们谁都可以带你。”
杨丹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只是在晃动着她的躯体,而非发表意见,托勒想。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呢?那么白壁无瑕、瓷一般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斑点和肿块,而且……
是那么丑陋!他们撤掉营帐,奔向银蜡色的日出前的曙色中。螺旋桨的叶片在细沙地上划出长长的沟辙,他们的飞行橇在如大海的波涛一般起伏的沙丘间上下颠簸。直到早晨过去一半,他们才停下来喝了点水,吃了一点求生饼。杨丹的状况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尽管心里很着急,但她嘴上却说感觉很好。
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停下来做方位探测的时候,贝斯洛那富有弹性的脸上出现了异常情况——他的脸颊和鼻梁两边出现了一簇簇的斑点。库拉克则说他的喉咙发干。凯琳好像没什么问题,却保持沉默。托勒发现自己的皮肤上雾所接触到的地方也开始隐隐作疼。他知道这都是那一刻的恶果。
第二天早上,三张长满了肿块和水疱的脸,在光线灰暗的橘黄色帐篷里满怀恐惧地面面相觑。几分钟之后,他们对手与脸做了试探性的检查和测探之后,托勒叹了一口气:“我们好像在进行一场角逐,先生们。我们该怎么办呢?”
库拉克想了几分钟说:“我看我们应该坚持下去——只要我们能够坚持。我们不知道是这种结果……这种状况,但是,只要我们能够找到费瑞,情况就会好起来的。”
“坚持到我们倒下去,嗯?”贝斯洛粗声说道。
“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库拉克打断他的话。“你想让我们都倒在这里,等着别人用我们的头骨来舀沙子吗?“别吵了,你们两个。我们已经想出了办法。我同意库拉克的意见——我们对病因一无所知,所以只能坚持下去。也许一两天之后就会好起来。”
“那么就等着看吧,也许不会的。”
“是的,贝斯洛,也许不会的。可是这样呆下去,我们什么都得不到。只要我们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舒服,我们就没有理由沉湎于自怜之中。”
整整一天,这伙人都密切地关注着自己每一处细微的变化。终于,凯琳也病倒了,但她只是皮肤瘙痒或疼痛,也没有起水苞或喉咙发干。其他人的症状却没有什么新的变化。到了夜里,杨丹的胳膊和胸部也起了水疱。不管怎么说,病情在继续蔓延。
随后,瘙痒也开始袭击他们。
起初,他们还只是感到像刚开始的时候那样有点疼,这种疼痛他们已经习惯了。
可到了第二天早上,水疱处的疼痛便发展到火灼般地难忍,不去理它或者是习以为常已经不可能了。用手去抓丝毫也不起作用——事实上,这样做的结果更糟。只要哪怕是最轻微的一碰,水疱也会爆裂开来,浆汁一般的液体就会从受伤的表皮渗出来,向别处蔓延,传染给别的区域。
“不要抓!”托勒咬着牙喊道,“那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他们坐在帐篷附近的山丘背阴处,每个人的手所能及的地方都放着一面罩水。
“谢谢你,混混噩噩的医生,”贝斯洛咕哝,“哎呀,如果再这么痒下去我可是要疯了。”他像是掉进刚熄灭的灰烬中的蛇一样,在地上扭动摇摆,企图以疼痛赶走难以忍耐的瘙痒。
“我说我们应该回到飞行橇上把它开起来,”库拉克说,“它将帮助我们摆脱瘙痒。”
“那是在自杀!”
没有人觉得这是在旅行,此刻他们所能做的就是以自己的方式排遣着自己的难耐。杨丹和凯琳断断续续地睡着,贝斯洛自然睡不着,他恨不得一头钻到沙丘中。
库拉克边走边呻吟,他时而攥紧拳头,时而又把拳头松开。托勒则选择了走路,他甩动着胳膊大踏步地走着,走出去很长很长的路,边走边数着自己的步子,企图用这种办法摆脱抓挠瘙痒之处的愿望。
但抓挠总是不可避免的。水疱爆裂开来,凹凸不平的皮肤上便结出黄紫色的痴。
痴变硬后又裂开,浆水便从裂缝处渗了出来,瘙痒进一步加剧。他们都把衣服脱下,以防衣料沾在皮肤上,把皮肤撕开。
整整一夜,贝斯洛都在嚎叫、扭动。托勒和库拉克一边为自己的瘙痒嘶嘶哈哈地呻吟,一边还要睁大眼睛,不让他因狂躁的扭动而伤了自己。哭泣声从女人们的帐篷里传出——虽然轻柔,但却蓄满了难以言传的绝望。
早上,他们的全身已经布满了水苞,谁也没有起来。他们都仰面躺着,抽抽搭搭地哭着,抓挠着,直到手指沾满鲜血,连浆水也变成了红色。
托勒睡着了——但整整一夜都有噩梦伴随着他,发烧使他几乎丧失了知觉。他梦到鸟正在从他的骨头上啄食他的肉,梦见烧热后的岩石上冒出的水蒸气将他烤焦,还梦见他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却将皮肤扔在了身后,沾在血迹斑斑的床单上。
他醒来的时候,无法睁开眼睛,痴太紧了。他的喉咙灼疼着,就像是把刀片含在了喉咙中。从鼻孔呼吸已经很困难,空气在他的肺里噬噬流动。在他有几份恐惧的想法中,他担心痴会结满他那柔韧的呼吸道。他试着说话,大声喊叫,却发不出声音。
这时他才注意到瘙痒已经停止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尖在惨遭蹂躏的脸上点了点,痴已经干了,裂开的缝也已经弥合。但稍微一动,身上的缝又裂开了,液体流出来之后便蒸发于了。他已经感觉不到手指触到皮肤上的感觉,或者是厚厚的痴将感觉组织隔离开来,或者是细微的神经末梢已经麻木……也许根本就被摧毁了。
从脖颈到脚掌,他全身的每一个地方都被厚厚的痂覆盖了。托勒现在似乎是被几毫米厚的茧所包围着。每一次动作都可以使茧裂开,液体便从缝中渗出来。在痂的下面,皮肤已经坏死,但总算是比令人难以忍受的瘙痒舒服多了。
一天过去了——也许是两天或三天,时间在这里已经变成了凝固的、含糊不清的团块。托勒模模糊糊地记得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空空的面罩抓起,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到外面去弄水。裂缝胀开了,散发着恶臭的黄色液体如毒雨一般地滴落下来。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便像以前那样仰面躺在帐篷里;也许,终究还会有梦光顾他。
他的意识在消退,甚至已经失去了意识。每当他被彻人骨髓的烧热折磨得醒来,便想象自己正被包在锡箔中,放在烧热的火上烤着。有一次,他的心脏如被击的鼓一般跳了两下,他惊醒了,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从纸一般的皮肤中喷薄而出,正在他的体外跳动。他像木乃伊一样地躺着,全身麻木,一动也不动,他在等待着生命的脉搏趋于正常或干脆停止。后来,心脏的跳动声渐渐消失了,他知道他就要死了。
最为可怕的是,无论醒来还是睡着,由发烧所引起的幻觉总是缠绕着他,但随着托勒更进一步地沉入到无意识之中,梦靥和幻觉便让位于不适了。烧热在他的身上疯狂地肆虐着,托勒觉得自己正在被顶在刀尖上一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烧总算褪去了,折磨人的灼热感也被凉丝丝的舒适感觉所代替。他觉得他枯槁的身体被贴上了一层厚厚的、凉凉的薄荷膏。自从水疱出现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轻松起来,睡得也很好。
凉丝丝的感觉仍在持续,再次醒来的时候,托勒意识到,最难熬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这是他本能地意识到的,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而且是有力的,具有节奏感的心跳。他感到有点饿,而且特别想喝水,但他保持着清醒与镇定。蛛网和云团已经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与之相伴的恐惧也消失了。但他仍然不能睁开眼睛,呼吸也有点困难。
他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虚弱,尽管有这些不适,他仍为自己又成为了自己而感到庆幸。
他一定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又睡了过去,但他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能够睁开眼睛了——或许说至少是在茧中把眼睛睁开了。奇异的紫色光线透过痴壳照了进来,就像是一个正在膨胀开来的泡沫,他突然觉得有一种想要从茧中挣脱的冲动。
这种挣脱是从右手开始的。他先是轻轻地摆动了一下手指,过了不大功夫,他就发现包裹在外面的那层壳开始松动,他可以移动自己的手指了。稍做努力,他就可以把拳头攥起来。来回攥了几回拳头,他成功地把手上的痴剥开一条缝,然后沿着这条缝一点点地将其剥落下来。
接着,痴开始成块成块地脱落——先是右臂,接着便是左臂。接着,他用手把厚重的地方揭开,从胸部到喉咙一直到头部,他总算是把戴在脸上那层厚厚的硬壳给揭掉了。他耸了一个阿特拉斯式的肩,肩膀也感到轻松多了。他坐起来,打量着四周,在早晨的阳光中眨着眼睛。
他走出帐篷,穿过沙地走向离他最近的一架飞行橇。他身体的下半部仍被紫黑色和象牙黄色的罩子所包裹,就像是被炭烧焦过的物体——又像是把糖稀紧紧地贴在身上一样。他身上的痴至少仍有三毫米厚。但他的腿仍然无法被看作一个单独的个体,从臀部到膝盖都被连在了一起,他的脚就像是隆起的肿块。
托勒在自己的身体上拍了拍,开始用手把痴往下剥,先从臀部开始,接着是大腿,再接着是膝盖,终于,他可以将脚踢出去了。他慢慢站起来,但有些站立不稳,便向前靠到飞行撬上。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他的皮肤已经完全愈合了。他把手举到眼睛前,令他吃惊的是,他的皮肤仍旧那么光滑、柔软,他的体毛一圈圈地卷曲着,湿湿的,无论什么地方,既没有水疱的痕迹,也没有抓挠过的痕迹,他的胳膊、腿以及躯干上的皮肤都完好如初。总之,在他所能看到的地方,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他在痛苦中整个地新生了。他从飞行橇的座位上抓过面罩,把透明的脸套举到眼前,打量着映在里面的脸。他长满胡须的脸上不但没有任何一丝受到伤害的痕迹,而且愈发年轻了。
他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皱纹。
意识到这样的奇迹就发生在他身上时,托勒的心中一阵狂喜——他莫名其妙地想要唱歌、跳舞,他想欢呼,他想雀跃,他要把自己投入到这意想不到的快乐之中。
他回过头来,笑了笑,想道,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呀!我新生了!
第十章
10帐篷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虽然托勒并不觉得他们都死了,但这种可能性他还是想到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微风轻轻地吹动着帐篷,将他的头发从他焕然一新的皮肤上吹起来。托勒这才想起他还光着身子。
他走近帐篷,小心地向里面看了一眼。库拉克和贝斯洛那凹凸不平的丑陋身体像不雅观的烂菜一般伸展着,仍旧浮肿,但颜色还是褪去了一些,说他们像是两只肥胖而丑陋的昆虫幼虫也不为过。克服了比想象的还要大的困难,他终于把毫无知觉如石棺一般的他们拖到帐篷外的露天。随后,片刻的迟疑之后,他对两位女士也只好如法炮制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从被他们扔到帐篷外面的那堆衣服里找出自己那沾满泥土的衣服。衣服发出一阵强烈的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而且已经被血水、脓水和尿水弄脏了,用手摸上去就像卡片一般的硬。无论哪一套衣服都无法再穿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们埋起来,或者将它们烧掉,统统的烧掉。
他想起贝斯洛曾经说过,在一个飞行橇的货舱里还放着一些衣服。他走近一个飞行橇,果然在一堆匆忙叠起的衣服中发现了一套与他的尺码大致相当的红色连衫裤。他翻捡着,注意找着他面前的其他几个人可以穿的衣服。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刻在塑料泡末上的浮雕,又像是正在火炉里烤着,从他们身体的姿势来看,他们仍然处于煎熬之中。
至于两个女人的身体特征,他想他还是能够辨别出哪个是杨丹,他要先把她解放出来。他跪了下去,举起拳头,想向她的身上砸去,但随即他又迟疑了——她要是还没有准备好该怎么办?如果过早地把她解放出来,妨碍了她身体的愈合过程怎么办?最后他决定,就这样等着,直到他听到她的体内传来那激动人心的声音,然后,他就可以帮助她,而且也知道怎样做才会更好。
他让自己安定下来,等待着从某一个茧子中传来那微弱的抓挠声。他俯下身子看离他最近的那个人——是凯琳,他想。里面有动静,他的手掌稳稳地拍在胸部,厚壳开了一条缝,接着,他开始动作起来,最先得到解放的是她的左臂。
这时,她柔软的青铜色皮肤的胳膊伸了出来,她的手正在抓挠,托勒把它握在了自己的手中。“凯琳,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不要着急,我几分钟之内就会让你出来的。”
他怀着巨大的喜悦履行着他的承诺,小心翼翼地剥去厚厚的硬壳以便不伤害到包裹在那里面的身体。他移动着头上那过厚的硬壳时,听到了一声闷闷的叫喊。可等他把那厚壳从她的头顶举上去的时候,杨丹对他眨着眼睛,虚弱地向他微笑。
“不要看我,”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我一定很可怕。”
托勒咽了一口唾沫,低声说:“你很美。”他的手指接触到她无暇的脸庞,又沿着她的脸颊滑到喉咙。的确——杨丹比以前的任何时刻都更加美丽。她完美的皮肤并没有失去其丝绸般的光泽,她的眼睛和嘴角都在微笑。她看起来年轻了很多。
在他的注视下,她的脸红了,玫瑰般的红晕从她的喉咙荡漾到脸上。他把她身上的硬壳也剥掉,好让她坐起来。她的右肩轻松地耸了一下,接着便羞涩地用它挡住胸部。这回轮到托勒脸红了。面对一个并非陌生人的女性身体,他转过身去,把衣服递给她,让她穿上。
“你在这里转了多长时间了?”她问。“你可以转过身来了。真让人难以置信,我们居然还活着。”
“不过一两分钟吧。”托勒弯下身,帮着她从破碎的茧壳中彻底挣脱出来。她踢了踢腿,茧子便碎裂开来,她站起来。
她吃惊地打量着自己的手、腿和胳膊,托勒追随着她的视线,贪婪地注视着她那鲜活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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