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东冈是在路上碰巧遇到了陈邈，虽然是袍泽，但陈邈显然是虎贲营的另类，薛东冈只能翻了翻白眼，摇着折扇，对此也无可奈何。
按照大稷礼仪，婚后第二天要大摆筵席，会见宾客。昨日是周宪的大喜之日，薛东冈‘畏惧’周宪武力，不敢对周宪进行灌酒，早早就回去了，今日是赶来为周宪道喜的。
做人难，做一个骁勇盖世的武将兄弟更难啊。薛东冈在心里想着，脑海里却不禁泛起周大虎多次将他从尸山血海中拖出去的场景，面如冠玉的脸上微微一笑：有这样的兄弟，挺好的。
周府喜庆未休，周宪和柳轻絮的新婚生活也是幸福美满。
惦记着周宪匹夫的陆仲陆公子却很不好，他现在正躺在一张绵软的床上，努力地吊着一口气。旁边是他的新婚妻子东郭绿柳，陆仲成婚比周宪早几天，但成亲的场面却比周宪冷清多了，只有成婚双方的亲友和寥寥几位同僚到场。
几个月前，他强行从相府带走了陆静女，以威胁柳轻絮不得再嫁，结果被周宪寻上门，将陆静女亲自接回。陆仲自认是世家子，堂堂中兴诸杰之一陆言后人，没想到对上周宪这个寒门将军，居然受到如此一连串的打击、挫折，心中实在是抑郁不甘，当天就吐了一口鲜血。从此，身体每况愈下，一直缠绵病榻。
“娘亲，我知道我性格懦弱，才一直不受你的喜爱！”看着旁边流着眼泪的陈惠，陆仲低声道。陈惠一向个性刚烈，陆仲自出生以来，只在父亲陆言去世时见过陈惠流过一次眼泪，没想到他也能享有这个待遇。
“仲儿，你要坚持住，娘亲一定能救你！”陈惠握住陆仲的手，流着泪道。仍然是一袭红袍，艳美殊俗，只是陈惠原本刚强的脸上此时有些苍白。
“不用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陆仲的声音越来越低，指着东郭绿柳道：“绿柳是个好妻子，可惜我没有那个福分。我死后，东郭绿柳可以任意改嫁。娘亲，你不要阻拦。”
“夫君，不要！”东郭绿柳哭得梨花带雨。见陆仲缠绵病榻，命不久矣，东郭强本来打算悔婚，但东郭绿柳执意不允，硬是嫁了过来。但冲喜之后，陆仲的病情还是没有任何好转。
陈惠看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儿子，缓缓点了点头。
“娘亲，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陆仲的呼吸急促起来，眼中有着刻骨怨恨，脸上甚至恢复了几分生气，“周宪匹夫，夺我爱妻，多次羞辱于我，你一定要让他不得好死！”
“好，我答应你！”陈惠看着陆仲眼中强烈的怨气，斩钉截铁道。
见陈惠点头，明白母亲强悍的能力，陆仲终于松了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当夜，陆仲病逝于陆府内院，年二十九。
“周宪，我与你不死不休！”
这一声凄厉地断喝久久萦绕于陆府上空。
而另一个惦记过周宪的人，翰林学士陈状元则决定不再惦记周宪了。
书斋外的轩子上，陈靖一身白衣士子服，微风袭来，衣带当风，真是卓尔不群。昨天周宪和柳轻絮成婚，他没有去相府道贺，只是默默地站在这里，听着蛙鸣虫叫，立了一夜。
“文鱼，我这样放弃是不是很傻？”陈靖转过头，神情很沧桑。
“公子才不傻呢，只是柳小姐不懂得珍惜罢了！”文鱼撅着嘴，回答得没有半分犹豫。在陈靖夫人去休息后，她依然在这里陪伴着陈靖，也站了一夜。
“文鱼，去把书房中柳小姐的画像取来。”陈靖缓缓道，声音有些沙哑。自从与周宪比斗失败后，他就意志消沉，时常借酒消愁，嗓子也有些喑哑了。
“公子！”文鱼担忧地看了看陈靖。
“还不快去！”见文鱼迟疑，陈靖厉声喝斥。
文鱼有些吓到了，小脸上流着泪，快步往书房跑去。不一会儿，她就小跑着回来了，手上拿着一幅画像，画像近乎一尘不染，显得主人非常珍视。
陈靖凝视了画像中清雅高华的美人良久，道：“文鱼，把火折子取来！”
“是！”文鱼取火折子的速度同样很快。
陈靖把火折子一晃燃烧起来，点在了画像上，很快的，画像就燃为灰烬，只是依稀还看得见美人的玉容。
“公子！”文鱼惊叫。
陈靖没有理会，将灰烬洒入了水中。吟啸了数声，陈靖才笑着对文鱼道：“我从今以后不再作画了。”
“柳小姐风韵高迈，不是我能企及的。”
“上天降生了周宪，或许就是用来克制我的吧。”
文鱼呆呆地看着意态张狂的公子，依稀觉得他打破了心里的什么东西，很替公子高兴，也笑了起来，只是脸上还残留着点点泪痕。
周宪并不知道命运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正优哉游哉地招待着两位来得过早的袍泽。
薛东冈和陈邈都惊异地看着周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新婚后，周宪英武沉毅中略带着柔和，更显得气质非凡。
“陈邈，这是前朝名将李右平的灵宝弓？”并不在意两人的打量，周宪把玩着手上的硬弓，笑着问陈邈。
当年李右平对东狄作战，多次取胜，将中原王朝的领土开拓到更遥远的北方，被前朝皇帝誉为“将军无双”，是威震当时的一代名将，他手里的常用武器正是这把灵宝弓。可惜李右平名气太大，杀戮过重，引来了东狄大军围困，兵败被俘，不屈自杀。这把灵宝弓也就失落在了东狄人手里。
不知这群家伙搞出了什么大动作，竟然把这个都弄来了。周宪暗想着，不过秋冬季节东狄必然南下入寇，能够收获这种好东西，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禀将军，是！这是虎贲营众将士恭贺你大婚之喜的礼物。”陈邈声如雷霆，一旁的薛东冈不禁掩上了耳朵。
“陈小子，你能小声一点吗？”薛东冈抱怨道，虽然他知道这不可能。陈邈能进虎贲营，就是仗着两个特性，一是身形灵活、动如脱兔；二就是这声如雷霆了。前者让他成为一名顶尖斥候，后者则让他成为全营的通令官。长年累月地通报军令，陈邈的声音就是想小也小不下来。
“好，礼物我收下了！”拍了拍陈邈的肩膀，周宪肃然道：“唯望诸君‘为国羽翼，如林之盛’！”——虎贲营原本的八千兵马，出自羽林军中，故有此言。
“诺！”陈邈单膝跪地，大声道。
一旁薛东冈又捂上了耳朵。
“薛骁骑？”周宪笑眯眯地看着薛东冈。
“什么？”薛东冈松开了捂住耳朵的手，疑惑地挥了挥折扇。
“你是昭武本地人，可知昭武城中有无带荷塘的居处？”周宪笑着问道。
“当然有！”薛东冈疑惑着问：“大虎你想迁居？”
“家兄家嫂已经决定回乡，相府嫁妆中又有一批侍女、从人，这里格局太小了。”周宪解决了薛东冈的疑惑。当初兄嫂喜欢素净，他才挑了这个居处，现在明显有些不合时宜了。
而他暗中发现柳轻絮异常喜爱莲花，才作出要带个荷塘院落的决定，倒没必要讲出来。这个是夫妻间的闺中逸事了。
“正好！”薛东冈眼睛一亮，大喜，挥着折扇道：“我正愁没礼物可送呢，就买一处府邸送给你吧！”
“薛骁骑，可是欲比划比划吗？”周宪斜眼看着薛东冈，眼神不怀好意。新婚迁居是人生重要大事，住宅当然要由自己购买，别人赠送，成何体统？
薛东冈看到周宪的眼神，浑身发凉，也想到了这一层，道：“千万别啊，我是来送学费的。”
周宪恍惚记起了自己美好的教书生涯，很久没去见那群学生了，有空倒要去看看。幸好和轻絮定情时，诸童子的基础都已打牢，倒是没有误人子弟。
“薛骁骑，真是辛苦你了。”周宪声音柔和、平缓，想要安抚一下薛东冈不安的情绪。
没想到薛东冈一听，将一袋银两往陈邈手上一塞，就落荒而逃。
“大虎，下次再来拜访你！”
远处传来薛东冈的余音。
拿着一袋银两的陈邈一时措手不及，呆视着薛东冈扬长而去的方向。
周宪抚额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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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国之大事
。电子书2011…7…30 13：19：51 字数：3144
桓府，北启的尚书令大人桓范一身玄色袍服，威仪深重。
“刘锡，备车，老夫要去面见陛下！”桓范整理好冠带，目光里闪着丝丝杀机，厉声道。
“诺！”回应的声音出自一个矮胖的中年人，虽然貌不出众，但和王钦一样，刘锡也是追随桓范多年的心腹。王钦自杀后，刘锡就被桓范调到了身边。
初夏的阳光并不炽烈，甚至给人以柔和的感觉。阳光下的建章宫，却依然大气磅礴，有着君临天下的威势。
建章宫内，一场议事正举行着。
“桓卿，你说建议朕简拔周宪为征南将军，辅佐大将军审延平定南贲？”永安帝夏侯明直视着桓范，目光深幽不可忖度。
“禀陛下，周宪虽然于礼有亏，但实为我大启不可多得的上将！此次平定南贲，成就一统大业，诸将士定能名垂青史，臣不忍人才就此埋没啊！”桓范说着说着，竟涕泪交流。
“桓卿毋须如此，周宪的确是个人才——”夏侯明沉吟，不管桓范的举荐真心假意，只要有助于统一大业，他并不想深究，然后就是雷厉风行，“来人，下诏，虎贲中郎将周宪雄烈过人，暂代征南将军，随大将军平定南贲！”
“陛下神武雄才，定能开拓远迈高祖之伟业！”桓范擦了擦眼泪，一脸正气凛然。
“朕不敢比肩高祖，惟愿四海升平！”夏侯明的眸中神光湛然，自有一种吞吐天下的气度。
“陛下圣明！”桓范突然无法正视这位年过花甲、壮心不已的老人，低下了头，但随后就昂起，道：“臣告退！”
“去吧！”夏侯明开始闭目养神，年过花甲，这位中兴之君的精力已经不比当年了。
桓范稳步走出了建章宫，回首望去，建章宫沐浴在阳光下，更显得恢弘壮阔。桓范目光中闪出难以言喻的狂热，这里就是北启王朝的中枢，控制着北启十三州的辽阔大地。
近年来熟读史书，他一直想像前朝辅政大臣霍子孟一样，以人臣主宰一个帝国，但永安帝虽然垂垂老矣，却余威犹在，太子也正处壮年，有着广泛的拥护者。他要达成这个梦想，除了拉拢军方将领，别无出路。
想到这，桓范的目光冷厉。周宪在北疆六年，打造出了虎贲营这支无敌劲旅，加上属于尚书令一脉，本来是结盟的最好人选，但他为了一个区区休弃之妇，转投丞相府，实在是无可救药。
“大人，成功了？”一旁牵着马车恭候的刘锡出声问道。
“噤声！”桓范轻喝道。但进入马车后，他却情不自禁地一阵畅快大笑。此次，北启征南贲一役是凶多吉少，周宪即便不死，也是被发配边疆无疑了。
更何况还有她出手，想起几个月前见过一面的红袍女子，桓范停住了笑声，心中忌惮之心大起。但转念一想，她是跟自己处在同一立场的，又不禁抚须长笑起来。
从做廷尉开始，桓范就一直信奉着大汉权臣霍子孟的一句话：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北启南征之日将近，各方面准备都已接近尾声，但南贲也并非无人察觉。
平京乌衣巷，南贲三百余年高官显贵所居之地，在初夏阳光的照耀下，自有一种风流气度。乌衣巷的一角，坐落着一处宅邸，尽管处于乌衣巷的偏僻角落，但一种富贵逼人之气还是迎面而来，等转进了宅邸内部，里面竟是异常的朴素，与整座宅邸的光鲜照人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人和一位儒雅潇洒的中年人正迈步其中。
“老夫宝刀出鞘之日不久了，可惜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的辉煌了！”老年人的白发迎风而动，显得悲壮苍凉，他正是被南贲君主公孙荣誉为“国之干城”的绝代名将武匡。
“父亲大人何出此言？”武庆之惊诧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尽管年过不惑，但他还是由衷地崇拜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不是因为他是守卫南贲北疆十几年，使北启无法南进一步，威震天下的绝代名将，而是因为这位老人曾是一无所有的游侠，没有识过几个大字，但硬是在兵营中摸爬滚打几十年，学会了用兵，学会了低头，一步步从军中爬升，直到住进了今天这个宅邸。
“北启快要对我朝用兵了。”走到一块墓碑前，老人将手放在了墓碑上方。这墓碑中躺着的，不是武家亲族，而是北启名将孙安世的衣冠。听到孙安世在昭武抑郁而死后，武匡默然半晌，亲自为这位未曾逢面，但值得尊敬的名将立下了这个衣冠冢。
“什么！”武庆之面露惊色，但随即隐没，冷静道：“北启虎狼之国，亡我大贲之心不死，只是北启军方人才凋零，不知主帅是谁？”
武匡赞许地看着眼前这位长子，能这么快抓住关键，不枉自己从小延请名师教导。
当初没有读过书，他不知受了多少冷眼，被人看成是粗鄙武夫。后来他功绩渐高，没有顾忌别人的嘲笑，郑重延请了先生教自己识字，从此手不释卷，从书中深受教益。如果不是后来拼命读书，明白道理，现在他就不是赋闲在家，而是淯水边的一具尸骨了。
“是审延，土鸡瓦狗而已！”武匡突然意气风发，身上洋溢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但不久就收敛起来，表情有些落寞，“如果孙车骑还在，才不枉我这次出手！马革裹尸，才是大将最好的归宿啊！”
武匡和孙安世并列为当世名将，可惜两人并未真正交过手，这一直是武匡心中的遗憾。
这一点，武庆之自然知晓，他笑着对老人道：“人活一世，曾经轰轰烈烈过足矣！孙车骑和您作为大将，都曾指挥千军万马，在沙场上纵横驰骋，声名显扬于当世，既然如此，生命还有什么遗憾呢？”
武匡惊异地看着武庆之，大笑道：“不愧是我的儿子啊！”
拍了拍武庆之的肩膀，武匡继续向前走去，将孙安世的衣冠冢抛在了后面。
武庆之看着老人颤动的白发，觉得有种别样的刚强，笑着跟了上去。
北启南贲，都已开始风起云涌，被内定为征南大军副统帅的周宪却仍享受着他幸福悠闲的婚后生活。
“大叔，快帮我捉住那只蜻蜓！”陆静女蹦跳着，指着停在荷叶上的一只红蜻蜓。
“不去！”周宪懒洋洋地坐在亭子中，怀中拥着柳轻絮的玉体，手上捉着她的纤纤素手，正欣赏着荷花初绽的美景。
“大叔！”陆静女张牙舞爪地跑过来，大声道：“你不帮我抓，我晚上就不帮你完成功课啦！”
周宪见怀中柳轻絮的美眸扫了过来，心中冷汗涔涔，轻轻将柳轻絮安置在一旁，嗖地蹿出，手上猿臂轻舒，一个探身就把那只罪魁祸首的红蜻蜓捞到了手里，谄着脸递给了陆静女。
陆静女见周宪谄媚的样子，用小手捂上眼，露出一条大大的缝隙，嘻嘻笑道：“大叔，你的样子真丑！”
然后，周宪就张牙舞爪地追杀起了陆静女。
柳轻絮坐在凉亭中，素手交叉着放在腿上，看着夫君和女儿追逐打闹，宛若一大一小两个顽童，不禁轻笑起来。
周宪终于追到了陆静女，一把将她驾到脖颈上，悄声道：“静女，你怎么能把这件事讲出来呢？”
原来，周宪的夜间生活，正痛并快乐着。柳轻絮敦促他多读经世致用之书，爱妻有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