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耀格眼里一副小鹿般无辜的神情,“您不了解修茂,人各有志嘛,他并非您想象的那种无所事事。在我看来,他义薄云天,很值得相交。”
胤礽瞥一眼耀格,“用不着在我跟前为他说好话,他是什么人,我不会看吗?”
胤礽至今也没在过往的记忆中翻出修茂的高风峻节,可自打重生后的这些日子,修茂就像是一道闪电亮晃晃地往胤礽跟前灼目刺眼。
“说正题,别跑歪了。”胤礽盘膝炕上,沉额闭目,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
耀格清清嗓子,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向胤礽道出。
修茂的姐姐是石文炳的元妻,康熙十二年生长子庆徽、康熙十四年生二子庆德。令人叹惋的是,庆德犹如当年石文炳一样,不过半岁,额涅就病逝了,修茂也失去了自己唯一的血亲。丧妻后,石文炳并未续娶,也未纳妾,独守空房。
直到康熙十七年底,不知是何缘由,孝庄太皇太后一道懿旨,把和硕和顺公主的长女指给了石文炳为继妻。这在当时的京城贵胄圈中,引发一阵热议沸腾。
和顺公主是先帝顺治爷之兄承泽裕亲王硕塞第二女,出自嫡福晋。亲王与福晋相继去世后,顺治帝把侄女接入宫中,收为养女,并交与顺治帝最为宠爱的董鄂皇贵妃抚养。
顺治十七年,公主虚龄十三岁时封和硕公主,下嫁平南王尚可喜第七子尚之隆,后康熙皇帝加封公主为和硕和顺公主。成亲后,公主与额驸感情融洽,先后生育一子两女。
出生名门,容貌出众,且是待字香阁的黄花闺女,却嫁给年龄与和顺公主一般大的鳏夫石文炳,大家都说公主之女是屈就了。
婚后一年,年轻的娇妻为石文炳的子嗣又添了一对龙凤胎,三子庆征,以及难能可贵的长女嫤瑜,即青山峡谷胤礽一行救下的那位姑娘。
石文炳的母亲与下嫁巴林的姨母出嫁前本就姐妹情深,得知亲妹早早过世,姨母便十分关心石文炳。每次姨父来京请安,都受托给石文炳带来蒙古特产,或是姨母亲手为石文炳做的蒙古靴子、袍子之类的,惦念非常。
随着石文炳成家立业,姨母的关爱又转移到石文炳的孩子们身上。眼见石文炳长子庆徽到了十八岁尚未娶亲,遂主动在自己夫家范围内认真物色,看中了郡王鄂齐尔的女儿,积极从中牵线搭桥。郡王进京时,亲眼见过仪表堂堂的庆徽后,也就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由于石文炳外放福建任职,在京的妻子负责操办婚事所需,而前往巴林郡王府送聘礼、代表石文炳商议娶亲吉日就落到了庆徽亲舅舅修茂的头上。所以此次,修茂便是为外甥的婚事而来。
当然,让姨祖母盼望已久的嫤瑜也应邀一同前来。
听过这些,胤礽没有睁眼,但疑惑已在他心潮浪尖上翻腾。
石文炳有两任妻子,没错。太子妃嫤瑜与庆征是孪生兄妹,出自继妻,也没错。修茂只是嫤瑜称谓上的舅舅,并无血缘,也没错。虽不清楚是老郡主从中做媒,但庆徽的妻子是巴林郡王的女儿,这也没错。
可问题是,自出京来草原开始,自己的人生体验逐渐穿插新的故事,书写新的页章。前世的轨迹从择道进入青山峡谷开始转向,那么此生的终点是否就会截然不同?
耀格觉得修茂为外甥亲事来巴林很正常,可没想着解释完了抬头看向太子,却发现太子叠紧眉头,陷入迷惑,阴云密布。
不能再在太子跟前提修茂了,否则太子一声令下往后不许接近修茂,自己就苦闷了。
当下,耀格上两步靠近胤礽,俯过上半身,压低嗓音,“殿下,有件顶要紧的事情要向您禀报,大阿哥就在刚才私自去了准噶尔使团的营帐。”
胤礽倏地睁大双眼,“你说什么?当真?”
身为出征大军的副将,私下与敌方使团代表见面,事情一旦传开,无疑会在军中将士的心里掀起波澜,引起无端猜测,影响士气。
不管出于任何了不起的理由,胤禔都不该做出这般冒失的举动。
胤礽下炕,抓起外袍,边穿边着急问去,“他回营了吗?伯父那边可有察觉?一路过去使团的营帐,不可能避开所有视听,他是脑子被风灌懵了吗?明儿使团就要离开,转眼双方就是一场大战,他就那么急不可耐?那位领使一看就不是拿主意的人,值得他皇长子亲自跑去?他是提着刀过去打算逞能血洗使团?要不然,他就是闲情逸致梦游过去找人喝茶聊天谈风月?”
“殿下,殿下,您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耀格被胤礽噼里啪啦甩出的一堆问题拍得晕头转向,再不冒犯出言打断,没准也糊里糊涂跟着胤礽大半夜的往外冲了。
胤礽停下动作,耀格舒了口气,劝道:“殿下,大阿哥已经回营。此时夜深了,您就别去找他了。”
随即,耀格没再耽搁,赶紧着就描述了皇长子出营的事情。
实则胤禔并非直截了当出大营北口去往使团营帐,而是独自骑马从南口出营,还对守卫说自己睡不着就在南口附近溜两圈。后胤禔绕到东北方向,把马拴在一棵树上,自己则快速疾行去往北口外沿使团的营地。
胤禔在对方营帐停留的时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并且也不是进入领使的主帐,而是一位年轻的来使把胤禔带入了最边上的寻常毡帐。
胤禔原路返回大营后,直接回了自己的营帐,没有见过营里的任何人。很快胤禔帐内的灯光熄灭,胤禔也再没出来,或许是就此歇息了。
“殿下,别的不说,就只身前往敌方使团的胆量,大阿哥还真有能耐。”耀格嘲讽的语调得出结论。
胤礽脱下穿了一半的外袍抛给耀格,“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说的是公开场合。私下里发生什么,谁又能说得清呢?”
坐回炕上,胤礽低头沉思。说胤禔提刀血洗使团,那还真是高抬他的血性了,再愚钝,他也该大致清楚此次会面的重点,不至于这般冲动。按说,也没有什么理由值得胤禔主动过去亲近对方。除非,对方给了他什么信息,以致他瞒着大家独自跑去确认。能把胤禔勾得心神动荡、毫无睡意,看来不简单。
抬眸对上耀格,胤礽蹙额,“是你派人盯紧大阿哥的?你怎么知道的一清二楚?”
“啊?”耀格愣住,却又不得不一字一句吐出,“是修茂,告诉我的。是和鲁,告诉他的。”
胤礽拢紧眉头,“和鲁是谁?”
和鲁不是别人,却是先绑走嫤瑜、后奉胤礽之命被收入乌尔衮旗下的那名喀尔喀乱匪。
鉴于胤礽交代过,要让和鲁出战,所以乌尔衮自是也把他带到了大营。乌尔衮带来的巴林右翼旗兵丁一水儿的蒙古大汉,和鲁那样的长相、身形站在其中,除了缺了一只耳,别的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和鲁也是随军来到大营后,才认出在青山峡谷放过自己一马的人竟然是大清的皇太子。若非如此,修茂早已把他生剐了。虽修茂曾严厉逼问和鲁劫掠自家外甥女的缘由,不想和鲁却守口如瓶。所以修茂随军而来时,和鲁的一举一动都在修茂的眼皮底下。
和鲁的目标有二:一是皇长子胤禔,既不能被认出,又要观察盯紧。二是准噶尔使团,虽不能贸然冲出去与厄鲁特人同归于尽,但至少双目灼灼啃咬对方,时时提醒自己,一定要为失去的亲人报仇。
当胤禔在夜里走出大营时,自然就避不开有心盯梢的和鲁。当和鲁怕暴露犹豫着要不要跟出大营时,隐身其后的修茂阻止了他。修茂神不知鬼不觉避开守卫,一路跟踪胤禔而去,又尾随胤禔而回。
这时,和鲁终于对修茂说出了劫掠的原委。那一声鹰啸便是修茂对耀格发出的信号,随后并告知了耀格胤禔的举动。
“修茂告诉你胤禔的举动,无异就是要让我知道,他什么意思?”胤礽眼底已经蹿出火苗。
耀格俯下头,话题又转回修茂身上,不敢与太子对视,“殿下您救下他外甥女,他是在还您的恩情,他从不欠人情。”
胤礽瞪大眼眸,锋焰燃动,“我救的不是他外甥女,我救的是”
一着急,胤礽咬破舌尖,淡淡的血腥味漫步口腔,眼中的火焰瞬间熄灭。
等不到下文的耀格稍微抬眼,却见太子皱着眉,指尖捂住嘴唇,嘴里磨着什么。
主动退远几步,耀格小心说道:“殿下,您别着急,我也问过修茂来大营做什么,可他说与我无关。不过,您放心,我会看紧修茂的,殿下你的安危是我的重责大任,断不敢出半点差错。”
边后退边请太子早些休息,耀格不敢再停留,快速出了营帐。
吐出口里的血沫,胤礽仰躺炕上,放空眼神。
无效力朝廷之心、闲享祖宗庇荫的人,难不成是为了替外甥女报仇追到了大营?不可能,修茂此来肯定不是为此。
还有胤禔的怪异行为,同样思而不得其解。
第14章 立身处世()
翌日一场蒙古例行的饯别宴后,胤礽与裕亲王率主要将领在大营北口送别准噶尔使团代表。
说巧也巧,胤禔又称病不来。而胤礽此行任务已完成,当下也不再逗留营中,使团前脚才离开,胤礽立刻也带着自己的侍卫从南口而出,回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行宫向皇帝复命。
索额图步步紧随胤礽,唠唠叨叨琐碎一堆叮嘱,胤礽一直微微笑点头称是。送至南口,大家也都停住脚步,唯是索额图与裕亲王仍旧相随。胤礽察觉应该是伯父有话要说,便阻住索额图的脚步,独与伯父一同缓步前行交谈。
“太子,胤禔说他病了,就当是病了,别往心里去。”福全站定,右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挡住日光往南看去,好似目光能驰骋南下直入皇帝暂跸的行宫。
胤礽没吭气,与伯父并肩而立,视线相同方向。
伯父这话算是委婉地劝他,这种小事不在皇帝跟前提起也罢。胤礽本也无此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看就是往皇帝跟前一提,可你是想表达皇兄生病了,心疼他?还是想抖落出皇兄装病,不敬自己?
“寻常人家的兄弟间会斗嘴打架闹别扭,帝王家的皇子们也不例外,不过皇家闹出的动静就格外引人关注。也难怪,皇子们所处的位置有多显赫,要周全的人和事就有多复杂。你们一个皇太子,一个皇长子,就属你们一前一后站得最高。可你们千万要站稳了,否则如何照应下面的弟弟们。你们要是不合,东倒西歪,弟弟们长大可就要自己站出来了,那就该他们反过来管你们喽!”
胤礽撤回目光,惊讶地面向伯父,能从伯父口里听到这样的话,真是太不容易了。
康熙皇帝的兄弟现今就只余裕亲王福全与恭亲王常宁,可皇帝对长兄福全与弟弟常宁的态度截然不同。不全怨皇帝偏心,福全为人低调,那些结党营私的勾当从不参与,就一心一意听皇帝的。常宁则不同,个性张扬,且多年来,与索额图及索额图的儿子们打得火热,皇帝明里暗里提醒过,常宁依旧我行我素。
“说句实话,皇上封胤禔为我帐下副将,真个比率军冲锋陷阵还考验我。年轻人气盛心急,我可以理解,我也是这样过来的,皇上同样如此。没曾想,皇上又把你派来大营和谈,我这座军营一下子齐聚皇太子与皇长子,我这两天可没少失眠啊!”
胤礽坦然地笑了笑,“害伯父为我们担心了。”
“应该的,不然枉为伯父了。”福全迈开步子朝前走着,“太子这次的差使办得很妥帖,皇上就该放手让你接触这些实务。那些虚礼的仪式是皇家的脸面,可往往不如这样的更能锻炼你。书上的学问固然重要,古人的经验值得借鉴,然自个儿的亲身实践更能体现现实需要,只会让你收获更丰,终生受用。”
胤礽保持步调洗耳恭听,福全压抑了许久的感慨在亲眼目睹胤礽的成长后这才和盘托出,“胤禔都已是两个孩子的阿玛,也该是他立业的时候了。此次出征,烽火战乱百姓受苦,可功成名就的机会也就在此,对胤禔在军中的威望非常有利。而太子你尚未成家,也未实际接触政务,倘若这回你一直留守京中仍是大把的时间埋首在书房里,那么待胤禔回京,你们兄弟间的平衡势必打破。说心里话,我不愿看见这样的局面。”
福全扭头看向胤礽,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他,经历过皇室的风风雨雨方才沉淀下这般静悟。
“太子,你们兄弟没有三头六臂,身旁需要人天经地义,久而久之,有了自己的圈子也不足为奇。但问题是,被众星捧月,不代表尽享被呵护的优待,相反还要时时保持警惕,驾驭人远比驯马难得多得多。马被驯服了,从此唯你是主,但人不一样,有忠心耿耿的,就有趋利避害的,还有趋炎附势的,甚至有背叛旧主反插一刀的。”
拍拍胤礽的胳膊,福全微笑道:“多向你汗阿玛学习,驾驭住身边的人而不是被他人误导才是君王之道。伯父言尽于此,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且担待。伯父不是精习经史典故的那块料儿,说话粗糙,多体谅。”
话完,福全招手胤礽的侍卫牵来胤礽的马,待胤礽上马坐稳后,福全把缰绳交到胤礽手中,“太子,你汗阿玛这回生病得你悉心照料,心里别提有多欣慰了。你一个少年郎,别想太多,先把皇上的儿子做好了,再慢慢为父分担,其它的自会水到渠成。”
连喊了两声“伯父”,胤礽却再也说不出什么,喉头被这些肺腑之言填紧塞满。倒是福全会意了胤礽的感动,他不需要胤礽表达出来,直接催促胤礽策马启程。
带着侍卫骑行一段路,胤礽才晃过神来,注意到先前要去找修茂告别的耀格并未追上队伍。勒马停步,胤礽回头远眺,侍卫们也都纷纷停下。
还好也就须臾片刻,急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果真是耀格正疾驰赶来。距胤礽尚有一小段距离,未免快速而来的马匹意外冲撞胤礽,耀格先就翻身下马,跑到胤礽跟前,顾不上气喘吁吁,忙着禀报。
“殿下,大阿哥没病,使团离开之前,他就换装独自出了大营往北而去。”
一气说出,耀格就着袖口擦擦额头密集的汗,接着道:“还有,您曾觉得准噶尔使团里的一位青年人可疑,和鲁今早靠近观察,认出了他。厄鲁特军攻克喀尔喀的部落时,那位青年人就是领军的将领之一,他是噶尔丹的爱子赫钦。”
下令其他侍卫原地待命,胤礽带上耀格立刻掉头打马转为北上。
能带兵打仗,又屈尊领使身后察言观色,筹谋使计,这样的王子绝非泛泛之辈,必是深受噶尔丹重视。胤禔初出茅庐,又急于求成,中计上当的可能性极高,可别坏了汗阿玛诱敌南下的计划。
到底是什么样的诱惑竟然让胤禔如此不管不顾地独自出营?难道头一夜见面时已经约定今日在使团回去的并经之路会面?抑或胤禔发现了王子的身份,想要截杀?单枪匹马?
骏马飞驰,风声呼呼刮削胤礽脸皮,一阵阵生疼。草原天气干燥,连续风吹日晒,胤礽养尊处优的细腻皮肤也失了些润泽,但行事的利落却在眉宇间镌刻锋锐。
同样又是大营夜间那样类似的一声鹰啸吓住了胤礽与耀格的坐骑,两匹马的前蹄烦躁地扒拉着脚边的草地,时而又抬起头打着响鼻以示雄威。
胤礽仰望天空,不见雄鹰飞过,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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