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娇娘的女子也在嘤嘤的哭泣,眼中满是祈求的看着自己的老爹。
那邵老大摆了摆手,叹口气道:“我何尝不想离去,说实话,这点儿地,平日里就吃紧的很,早也不想种了,可好歹它也算是个生计,能维持讲究的活着,若是我这一走,牵连了尔等如何是好?你们也不是不晓得那老王八家,若是寻了下来,你们当如何交代呀!”
“嘿,原来您在担心这个呀?”其中一个稍微活泼点的小子大大咧咧的笑道:“若是那王八寻了下来,我们都称着不晓得不就好了么?”
“对对,憨儿说的是!”其余的村民都纷纷的点头。
“这……那罢了!”邵老大犹豫了许久,他看着这群质朴的村民,当下便跪了下去,他道:“谢谢诸位了,我邵四这辈子最大的收获,便是和尔等做了邻里乡亲,往后便没了照应,希望你们好好的!”
说着说着,那邵老大便哭了起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儿哭的像孩子一般。
邵老大家的东西很少,回去随便收拾了点破衣服,便离开了,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这片肥沃的土地,潮红的夕阳下映着那一群质朴的笑脸。
………………
打定主意的陈瑀,回到家中便让家里一小厮拿了一锭送了出去。明代的白银以锭为主,就是俗称的元宝,大元宝是五十两一锭,普通小元宝是五两一锭。
依照弘治十七年的物价来换算,一两白银大概能置换一石左右的粮食,也就是60公斤左右。若是邵老大父女两省着一点,这锭银子够他两吃一年了。
这就是他力所能及的事,在某种位置上,就做某种事,虽然陈瑀这样解决不了大的问题,但是他相信,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那刘公见陈瑀的举动之后,抱拳对陈瑀道:“若是天下人都能像陈公子这般,不知会少了多少无奈和怨恨!”
说起怨恨,刘公的眼中划过一抹凌厉,他本姓谈,六岁那年,陕中饥荒,县官富绅明明有多余的粮食,却一点点不肯施舍,被迫无奈,他做出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件事,“民间自宫”。
这是一个及其需要勇气的事,也是被逼到极点之后才会行的下三滥法子,明中后期有法令,不允许民间私自阉割。
这条法令的立意绝不是一个笑话,从某种意义上能看出,民间私下阉割之风气盛。
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举,但凡有那么一点活路谁愿意干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当然这是针对大多数人而言。
因为就算你有勇气下了那一刀,你去了北京,人家太监群体还不一定会看上你!哦,准确的说应该是宦官。因为能做上太监这个位置,那说明你已经有小成了。
明代宦官级别很多,最低级的应该是典簿、长随、奉御,高一点档次的,可能被升迁为监丞,再厉害点的监丞上升为少监,最猛的那是少监的顶头上司,也就是闻名遐迩的太监。
刘公是个狠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下刀了,但是他又是一个运气十分好的人,因为他被看中了,看中他的太监姓刘,之后他便改了刘姓。
刘公没有文化,虽进宫进了学,但是文化还是不高,不过不要紧,他为人八面玲珑,很是会做人,不然也不会被刘太监看中!
弘治年间犯了事,吃了牢狱,本以为这辈子就要完了,可是出来之后,却被少年朱厚照看中,这才有了今日这番地位。
但是他心中对那些贪吏劣绅的憎恨却从未消失过,他立志改变,要改变大明朝的现状!
陈瑀听了刘公的话,神色一怔,他没想到自己心目中的“奴仆”竟然也会有这番见识,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笑了笑对刘公道:“我们不能要求别人如何,但是自己却能做到如何,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们都能为别人做到如何吧!”
刘公望着陈瑀,诚恳的点了点头,自此,这个年轻人在刘公的内心扎下了根。
“好了,你们两个说的我都快插不上话了,反正都是为百姓好就是了!”朱寿打个哈哈道:“明日我们去那里玩啊?陈廷玉。”
陈瑀一脸嫌弃的看着朱寿,敷衍的道:“再说吧,我回房练字了。”
他刚准备走,那小厮便回来了,陈瑀见到小厮手中的元宝,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对那小厮道:“辛苦了,钱还回库房吧!”
说完,摇了摇头,便回书房了。
见陈瑀离开之后,朱寿十分不解的问那小厮道:“怎么回事?”
小厮知晓朱寿的身份,他答道:“回朱老爷的话,那邵家人已经逃了。小的去的时刻,见几个地痞也在寻着邵老大。”
“可恶!”朱寿双拳紧握,此刻他终于知道适才刘公和陈瑀对话的含义了!
回到书房,陈瑀便开始了他日常的功课,一手赵体字,写的越来越俊秀,写完之后,又读了一会儿四子书和朱子集解,然后看了看自己修习的本经《尚书》和“蔡氏、古注疏”,便去睡了。
翌日,陈瑀像往日一样,早早的便起床,写了几贴书法之后,便听到庭院中那带有戾气的吼声:“陈丑生,给老子滚出来!”
老爹又怎么了?难不成又丢了什么东西?不至于吧?难不成朱寿是骗子?和上次一样?不可能!
陈瑀摇了摇头,努力的清醒了一下,他打开房门,卖力的发出自认为最萌的笑容道:“爹,何事呀?”
“你这小兔崽子!”陈大富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住陈瑀的耳朵就破口大骂:“昨日干嘛去了?怎么得罪了亲家的?你可知昨晚你老爹被骂成什么狗样子了?”
难怪昨天晚上吃饭也没寻着人,原来去房家了!听这语气以及手上的力气,昨日是没少被骂!
“爹爹,有话好说,快松手,好歹也是读书人,被别人看到了不好!”陈瑀双手抚摸着那双揪着自己耳朵的大手,祈求道。
“读书人怎了?别人看到怎了?老子还打不得儿子了?你就算入朝做了阁老,老子想打还是照死打!”陈大富怒气冲冲的道。
“是是,爹说的是,我这过几日要考试了,耳朵坏了,便完了呀!”陈瑀眼珠转了转,终于找到一个借口了。
陈大富听了这话,果真松开了手,气到:“哼!一会儿带点东西,和老子一起去房家赔罪!”
“你瞅瞅你!”陈大富还准备揪陈瑀,想想便作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道:“知道快要考试了,你还不好好在家温习?没事出去玩什么?就算出去玩也无他,可你……你这小兔崽子,没事得罪房家做什么?”
陈大富越说越来气,手不自觉的就准备朝陈瑀耳朵上招呼,幸好此刻的陈瑀已经在陈大富的三米之外!
“这个……爹,不是我!”陈瑀看到不远处缓缓而来的朱寿,他道:“是朱公子……”
“还他娘的是狗公子呢!”陈大富也管不得三七二十一了,四下便找起了藤条,刚一回身,便看到朱寿,一张脸憋的通红。
怎么忘了家中还有一个小祖宗了,陈瑀这臭小子,怎么也不说清楚点,真气死老子了!
陈老爹的表情很喜感,愤怒中带着笑容,努力的平复下心情,笑道:“朱公子早!”
“早!”朱寿问道:“陈叔这是怎么了?一大早便这么动肝火,可伤身的紧。”
“没事,伤身比伤脸好!”陈大富又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陈瑀,立刻吼道:“给我滚过来,收拾收拾东西去看你丈人!”
“啊?你们要出门?”朱寿兴奋的道。
“恩,昨日丑生得罪了房家,今日便去赔礼,顺便让两个孩子联络联络感情,丑生也很久没见小梅了!”陈大富道。
“昨日?是房八那老王八么?”朱寿问道。
陈大富面皮一阵抽搐,道:“正是房沐房老爷……”
“哼,得罪?这房家蛮横的很,陈叔还是不要和他接触了,还有那什么婚约,让陈瑀哥哥也退了吧!房家没有好人!”想起昨日的事,朱寿心中便来气。
“咳咳,爹,您看,是朱公子,不是我,我没得罪,咱们还是别去了!”陈瑀笑道。
都说爱屋及乌,可是这恨屋也会及乌的,陈瑀就是觉得他们房家没有好人!
“孽障,你去不去?”陈大富的眼中眼看着快要喷火了,陈瑀便立刻变作灭火器道:“去!”
第十三章 赔罪(下)()
弘治一十七年三月,京师,奉天殿,朝会。
弘治皇帝坐在龙椅上,正聚精会神的听着殿下大臣们的奏疏,正值中年的他,腰已佝偻,发丝泛白,但殿下的文臣武将无一不带着深深的尊敬,打心中的尊敬!
尊敬中带着一丝担忧。
兵科给事中张弘出列班,道:“臣上书六事。”
弘治皇帝看了看这言路班子,摆了摆手道:“说。”
“其一曰:择守备,苏松备倭都指挥既不堪任;宜于巡按御史所论荐中择其能者代之;不必远举以致纷扰。”
“其二曰:处宪臣,浙江按察司佥事胡瀛兼理水利捕盗;治在太仓州,太仓新设州治百事;所需民恐不堪;宜令每岁往来巡历事竣仍回本司。”
“其三曰:除海盗;海盗以船为家,造船必假日月;用工匠宜于沿海等处;择有力良家方许造船籍;其县里姓名船皆有度;不许过大;又各异其色;令易辩识;有私造者重治之;则贼进退无所而成擒矣。”
明朝施行籍贯制度,籍和贯是分开的,并非指一个意思,籍可分为医、农、商、匠、船等等,利于朱明王朝统治,比如严嵩便是匠籍。
贯便是指的“黄册”所在地,比如陈瑀,贯杭州府钱塘县。
“其四曰:均海利;谓海滨之民;以捕鱼为生;编竹为筏;随潮往来;宜令所司稍弛科禁;使之安业而盗自弭。”
“其五其六曰:理盐法、清水利……”
弘治皇帝认真的听着张弘的建言,这是一则十分有含量的奏章,弘治皇帝一一听在了心中,他道:“张卿所言,具与许之。尔等当如张卿建言与国利事,而非他无聊事耳!”
对于这些言路官员,弘治皇帝即是气之,又不得不用之。
散朝后,他留下了刘建、谢迁和李东阳,问道:“太子可找到了?这孩子太贪玩了,可天性不坏,为人也颇为机警,慈父多败儿,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好好管教,无法无天,若是日后登基,三位阁老定要多加照看!”
提起朱厚照,弘治皇帝就一脸的无奈。
他眼前的这三位,便是在京师西角门上与自己探讨大行太皇太后庙宇厘正的那三位,也是当朝的三位阁老,人称“李公某、刘公断、谢公尤侃侃”。
刘建资格最老,他递上一则本子道:“这是锦衣卫收集过来近日太子的活动,没有征得陛下的同意,所以不敢擅自拿人,现在暗中保护太子。”
本子上是锦衣卫查的太子朱厚照的活动,里面的内容十分的详细,详细到太子何时吃饭,吃了什么东西!
弘治皇帝认真的看着手上的本子,良久之后,他双目紧闭。
他在思考时,没有一人敢打扰,四周如死一般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的将手上的本子合上,道:“让太子继续在钱塘呆着,或许能学到不少朝堂上学不到的,着锦衣卫护其安全,命浙江布政使司、浙江都指挥使司听令行事。”
“可……这是否坏了祖宗庙法?若是那些言官听了说不得又会出了什么幺蛾子!”李东阳回道。
“那就别让言官知晓便好了,放心,朕也不会让他在那里呆多长时间的,三位阁老就允了朕吧!”弘治皇帝道。
…………
沿着钱塘江朝县西南走,待见到县治之后又西南,便到了芝松坊,房家便在芝松坊最尽头。
别听了尽头二字便误以为这是一个偏僻的场所,其实这儿比哪里都要繁华,甚至要超过了县治。
无他,陈瑀几人进了芝松坊,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所香火及其旺盛的文庙,庙宇内供奉的正是圣人孔子。
文庙分大成殿五间,左右两庑十间。
文庙的左边是一所三开大门的学校,校内不时有身穿白色儒衫的儒生穿梭,他们手中皆拿着几本书,细看无一不是四子书和五经。
这便是鼎鼎有名的县庙学。
庙学可不是随便可以叫的,是必须要有文庙的府州县,才可被成为庙学,否则只能叫府学、县学。
学校两旁刻着太祖的题字,曰:“治国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
虽三人未曾进学校,但在外也可以看到庙学的主题建筑-明伦堂。
陈瑀读的是私塾,虽未尝进入学校,但是也常听自己老师唐一浊提过他自己尝在庙学的情况。
明伦堂是学生日常肄习的地方,听唐一浊说过,这些学生们每日习学的功课都是背书、作文、写字,十分的机械化!
引起陈瑀注意的是明伦堂前的那一块“卧碑”。
卧碑上便是有名的“卧碑文”,简而言之,即学规。
芝松坊之所以繁华胜县治,缘由便在这里了,这里可是准秀才、举人甚至是进士的所在地,怎能不引起一县的重视?
陈瑀停在了孔庙前,深深的施了一儒生礼之后,三人便继续朝坊间深处走去。
说是深处尽头,其实三人也没行多久。
陈家父子本不想带着朱寿,本来嘛,这事儿和朱寿八竿子打不着道的,你说你去干嘛?但是朱寿不依,死皮烂脸的跟在了父子二人身后。
三人在一所占地面积丝毫不逊于庙学的府前停了下来,府前立了两个比陈瑀家大了不止一倍的石狮子,中央大门上刻着烫金大字“房府。”
三人将来意告知了小厮,那门童让三人稍等片刻,便进内宅通知主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前仍旧鸦雀无声,朱寿不免抱怨道:“陈叔,您看,这家人就是没好东西!明知您来了,这谱摆给谁看?不还是给您?都说别来了吧!真丢人!”
陈大富听了朱寿的话,一脸尴尬,心中憋着怒气也不好发作,只好狠狠的瞪了一眼陈瑀,意思是你看你交的这都什么朋友?
陈瑀就装作没看见自己老爹犀利的眼神,明显他也是同意朱寿的观点,这两人暗地里一唱一和,可把陈大富气的不轻!
又过了许久,就在三人等的不耐烦的时候,府内终于出来人了,来人竟然又是刚刚那个小厮,他不痛不痒的道:“陈老爷,我们老爷适才有点事儿耽搁了,您这边请!”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三人的地位,连一个小厮都不将三人放在眼中!进去这么久,出来接待的人不说是房沐了,最起码家中来个有分量的人吧?这不是明显腌臜人嘛!
“你?”朱寿刚要发怒,便被陈瑀制止了,他小声的对朱寿道:“嘘……老爹在呢,不要让我爹难做。”
朱寿压住心中的怒气,点了点头,乖乖的跟在陈瑀的身后。
陈大富看了看身后的二人,见二人没有什么动作便放下了心,然后他笑呵呵的道:“房会长贵人事多,理解理解,您请!”
说罢,陈大富顺手递给了那小厮一点儿碎银子。
那小厮也不客气,收下银子,便带着三人便朝内堂走去。
“这……真无耻!”朱寿见那小厮的行径,在后面嘀嘀咕咕的道。
小厮带三人入了外堂,这是一件不大的接客间,三人都知晓,在这样的房间,接待的客人,那都是一般的街里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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