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舌,大吃了一惊。瞠目结舌,死去的任主任的侄儿说过,瞠目结舌就是全都傻了!
我记得那天早晨一直在吹风,而且间歇地落着雨,大家都以为闭幕式搞不成了。但九点一过,雨就很及时地停了,而且还送来了两三个小时的清凉。这两三个小时对宋小豆已经足够了,她请来的外国客人刚刚踩着湿地走进来。
起初我们以为老外是外语学校的老师,宋小豆一介绍,才晓得都是外企的家属,也就是说,全是老婆和孩子,白皮肤、黑皮肤、黄皮肤都有,说的却统统是英语。有一个身子长、脖子也长的太太缠着一个陕北红肚兜,红肚兜里伸出小娃娃的脑袋,就像一只袋鼠,好玩极了。阿利说,那太太是尼斯酒店的老板娘。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去多了就知道了呀。我说难怪呢,她有点像尼斯湖的那个宝贝,对不对?阿利说,你别骂人。我说,宝贝是骂人吗,我不可以叫你一声宝贝吗,真是怪了。阿利说,风子,你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我不惹你了。阿利人一钻,就不见了。因为操场上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一个人要在人群中消失,简直比泥鳅滑进泥里还容易。
宋小豆的理念,是要把学生都赶到操场上来。知道吗,是理念而不是主意,宋小豆说,我们的理念就是要把闭幕式开得像一个酒会,当然她说的是“啪踢”,怕我们不懂,还啪地将腿伸起来踢了一下。她显然太兴奋了,忘记了把玉腿从裙摆下伸起来是很不雅观的。朱朱说,密丝宋有点失态了。我说,她还会给我们惊喜的。其实我心里在想,唉,宋小豆还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过。
闭幕式没有搞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操场周围除了那些被淋湿的彩旗,就是成箱成箱的可乐、橙汁、冰红茶……小卖部的人都赚欢了,学生也吃欢了,因为他们找到了欢天喜地的借口。这时候我才注意到, 教学楼的栏杆上挂着一条大红的横幅,那该是英语节的名字吧,可全是英文,除了年份“××××”,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后来我才明白,那是“××××泡中之夏英语节”。据说这是蒋校长亲自拍的板,他说无论季节还是树木,重点都在于泡中,——泡中有了英语节,而英语节来了老外作嘉宾。
第二十七章 英语节,秘密的花(四)
然而,没有人去注意这条也被雨水淋湿的横幅,大家像观看外星人一样围绕着老外,或者确切地说,那些老外的老婆和孩子。老外自然不是稀罕的东西,可到我们泡中来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客人的脸上始终浮着微笑,她们很想跟我们说点什么,而我们围上去,又退回来,保持着一个可以不说话的距离,因为我们什么都不会说。在那个袋鼠妈妈一样的太太后边,还有一个黄头发的小男孩,头发黄得像透明的金色蚕丝,脸却白得石膏,看起来他真的就像一个石膏娃娃呢。有人用手去掐他的脸蛋,他看都不看,就骂了一句,妈的×!他用不
是英语,不是中国的普通话,而我们这个城市里地道的方言,街头的话,除了嫩声嫩气,简直和我们泡中男生一模一样。所有人都乐了,老师和学生都争着去掐他的脸蛋,听他骂人,他也不抵挡,来一个骂一个。那太太急了,把他一把扯到身后去,用她们的话大叫了一声什么,我们都听不懂。太太肚兜里的小娃娃拍起巴掌来,还露出红色的牙床傻嘻嘻地笑。
宋小豆站在一边也在笑,我必须承认,她笑得非常得体。她把长长的辫子盘成一个髻,挽在脑后,上边插了一根闪闪发光的银针。她穿了一条拖到脚背的湖绿色吊带长裙,这让她看起来就像雨后的树,散发着薄荷的味道。她说得很少,很简单,似乎在为另一个高潮作着铺垫。她的样子,真是又和蔼又骄傲,把她放在泡中,实话实说,就像把英语节放在泡中一样不合适。她当一个泡中的老师委屈了,她可以是尼斯酒店的女老板,而不是老板娘;可以是一座城市的旅游大使,而不是女导游。她可以是很多好东西,却偏偏是我们的密斯宋。那时候我们还小,不懂得什么叫做荒谬。现在我们懂了,我们还晓得荒谬就是荒谬的土壤,宋小豆要做出任何事情来,都不需要再找任何理由。
在那天的闭幕式上,宋小豆一边把说着什么,一边把客人往校园的深处里让。高二·一班的学生不知不觉地跟随着她,很好奇的,也很得意地,在全校学生的面前,簇拥着自己的班主任。这样的景观和心情,对我们、对宋小豆,都还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吧。她的顾盼,她的巧笑,就像课本上说的那几句话,把泡中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外国太太们会错把泡中看做什么呢,英文的贵族学校?
朱朱说,才不会呢,贵族学校还没一个英语说得呱呱叫的学生?
我点点头,正要说是啊是啊,那个呱呱叫的学生就浮出水面了。
第二十七章 英语节,秘密的花(五)
通过我多次的讲述,就像你现在知道的那样,蒋校长的小楼覆盖着浓绿的长春藤,在这个阵雨暂时洗去暑热的上午,它忽然变得像是一座有年头的庄园。花圃、菜畦、芭蕉……都不缺乏,而且它主人的优雅、神秘,也正像是一位仿制品的古人呢。蒋校长已经回来了,朱朱说,一切搞定,下学期的时候,他就是蒋局长了。
小楼前插着几把杏黄色的太阳伞,伞下是白色的小桌子、沙滩椅,还有两个穿体恤的男
人。
一个是蒋校长。
一个竟然是陶陶。
蒋校长穿着白色的体恤,他被海南太阳晒黑的皮肤显得更黑了,他笑着,笑得学者、慈祥和时尚,因为他是一个校长、一个老人和一个欣欣向荣的老男人。
陶陶穿着红色的体恤,紧绷绷地箍着他的骨架和肌肉。陶陶的长发从中间犁出了一道河谷,那只隆起的鼻子,让他更像是一只食肉的鹰隼。我们都在疑惑,陶陶站在这儿干吗呢?然而,陶陶已经小小地跨前一步,用一口流利而又流利的英语,把蒋校长介绍给了老外,把自己介绍给了我们。
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对世界充满奇迹就没有一点儿怀疑了。什么都是可能发生的啊,你如果说一只猫发出了虎的啸声,我觉得这没什么稀奇;你说亲眼见到乌鸦长出了孔雀的羽毛,我也觉得理所应当。陶陶的英语简洁、清晰,有着适度的顿挫、抑扬、强弱、起伏……他脸上的表情和手上的动作都很少,却做得恰到好处,天衣无缝。他应该有一米八十了吧,却显得更加瘦削了,仿佛他的长高是被拔高了一节,细长而柔韧。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我只是觉得他那么不真实,就像屏幕上的人突然走到了我们中间。
那个像袋鼠一样的尼斯太太,可怜的宝贝,用着了迷的灰眼珠盯着陶陶。当然,在几步之外,陶陶的班主任也在用同样的眼光盯着他,哦,这一回我不会说错吧,他是她创造出来的果实,而她是在黑暗中开放的花朵。说得多酸哪……哦,不是心酸,我早不心酸了,就是酸而已。
第二十七章 英语节,秘密的花(六)
英语节成了陶陶一个人的节日,宋小豆、蒋校长,还有外国太太和孩子,都成了烘云托月的道具。他光彩照人,一抬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经过严格的训练,都打上了宋小豆的印戳。没有人看不出来,陶陶受到了宋小豆手把手的调教。没有人不去想,宋小豆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当然,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对不对?一个女人再精明无比,她也会犯一个低级的错误,并且把这个错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但是,因为这个低级的错误,在我眼里,宋小豆就更像是一个女人了。也因为这个错误,我觉得她真是太可怕了,这种可怕只有到可以
把她踩在脚下才能减轻,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啊。
噢,你同意我的话吗,有些女人生下来就知道自己的性别,有些女人却要经过生死折腾才晓得自己是女人。既然是折腾,失恋就比恋爱重要、嫉妒就比爱慕深刻,这就好比死的分量远远超过了生、黑夜的秘密远远胜过了白昼。哦,现在说起来我是非常的平静,而且非常的那个……哲学,对不对?哲学,你自然比我更清楚,哲学就是那种似是而非的真理。不过,在那一个时刻,我真的忽然明白了,自己虽然留板寸、穿军靴、随身带着刀子,但我的的确确只是一个女人啊。我看着我第一次爱过的男孩其实是在另一个女人手里长大的,就像一团湿泥被那个女人的手捏着、揉着、塑造成形,我觉得两眼发黑,差一点就要栽倒在地了。
我对朱朱说,朱朱,我要死了。
朱朱掐着我的人中,她说,胡说。你说什么胡话呢?
我说,你们都欺骗了我。你们都在欺骗我。你们什么都知道了,就瞒了我一个傻瓜。
朱朱说,如果他们都欺骗了你,那还有一个人对你诚实,这个人就是我啊。
我说不出话来,软软地靠着朱朱的肩膀。朱朱的身上有青蒿洗浴液的味道,腋窝里还有淡淡的汗味道,我靠着她,一点劲都没有了。朱朱笑笑,她说,你还没有看出来吗,哪个男孩是靠得住的呢?
热风再次把那些淋湿的彩旗吹干了,并让它们重新在热风中徐徐飘扬。英语节已经结束了,下午放假半天,全校已经清场了,在安静得泡桐树叶子的翻卷声都可以听到的正午,朱朱携着我最后从教室走出来。高二·一班的学生今天获得了一种权力,可以放肆一回,——这么说,好象我们平时都是乖孩子——因为英语节是由我们的班主任主持的,而且还出了一个镇住老外(婆)的大酷哥。尼斯太太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波地一声吻了陶陶的额头,她说,孩子,你可以来酒店当大堂经理了。噢,她继而拍拍自家的额头,当然,我的意思是大堂副理,对不对,亲爱的?她红肚兜里的娃娃把手含在嘴里波波地响,会用方言骂人的那个家伙则斜眼望着陶陶,似乎在估算着他的分量。
尼斯太太的话是宋小豆翻译的,她虚着眼睛望着陶陶,她的声音就像专业的配音演员,韩国电视剧里那种靡靡之音。
陶陶一点都没有受宠若惊。他彬彬有礼,落落大方,抬起尼斯太太的手,轻轻吻了它。他说,三客哟!我们都知道,这是谢谢。
蒋校长带头鼓了掌,然后掌声一波一波地向外蔓延着,就连栅栏门外那些不知所云的灰狗子也跟着鼓了掌,真是掌声雷动,波澜起伏啊。
第二十八章 烧烤摊的狂欢(一)
当陶陶凯旋般走回教室的时候,雨点一样的纸团子纷纷打到了他的头上、脸上、肩膀上。纸团子是彩色的,就像彩球一样缤纷绚烂。女生们挤满了楼上的栏杆,大声呼叫着陶陶陶陶陶陶,陶陶啊陶陶……那些纸团子里写着她们的名字和奇奇怪怪的句子。这种把戏除了我,所有的女生,恐怕还有所有的男生,他们都干过。为什么是纸团子呢,他们说,纸团子就是不长尾巴的绣球啊。他们在音乐厅、体育馆的门口,朝着那些明星使劲地扔,仿佛巴勒斯坦的青年朝着以色列的战车投石块,一个是因为爱一个是由于恨,相同的是他们都在没命地
扔!我曾经拣起一个纸团子拆开看,里边的写的不是“我爱你”,而是“我咬你!”记得有一回××芳来这儿开个人演唱会,陶陶也追着要去“咬”她一口,我说,她已经皮老肉厚,你当心碜了你的牙!陶陶很不高兴,他哼了一声,说,放心,我啃得动豆腐,也啃得动骨头。我当时真被他逗乐了,就替他把这句话写进纸团子里了。其实,××芳哪里看得到呢,陶陶也不过是参与参与罢了。
今天,当我看见陶陶若无其事地穿过如雨的纸团时,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宋小豆不是长得很像××芳吗?我问朱朱,是不是这样呢?朱朱说,是还是不是,都不重要了,对吧?我吁口气,我说我不知道。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陶陶一只手叉在腰杆上,另一只手半搂着阿利的肩膀,这个姿势似乎表明,他愿意让阿利,而且只是让阿利一个人,来分享他的快乐和荣誉。阿利的脸是惨白的,就连嘴唇都在哆嗦着,有些语不成声了。他说,陶陶,我们去白果庆贺吧?
白果川菜馆是我们这儿最好的川菜馆,我自然是没有去过的。听说一顿饭下来,热毛巾都要换上十二遍,一碟泡菜也要卖上十八块钱。阿利要请陶陶到白果吃饭,再拉上不少陪客,这一次他真是破了天价了。我看着阿利,阿利的脸色从没有现在这么白过,他也在笑,可笑得有些惨然,有些让人不忍心多看。
我也看看陶陶,远远地,透过别人的肩膀和脑勺,他的脸从来没有这么红过。当然,可以解释为天气太热的缘故,也可以认为是那件鲜红体恤的映衬。他其实没有笑,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很冷漠,他那只放在阿利肩头的手好像在不断地施压,阿利的笑变得越来越难看了,他垂着头,显得那么低声下气,那么卑微无助。陶陶呢,自从他爸爸被抓进去之后,他从没有现在这么挺起胸膛过,就是家长会那天打垮包京生,他也没有一丁点的喜色呢。现在他成了一个神话中的人物,从前他是心狠手辣、慷慨仗义的大哥,如今他是凤凰什么的,从火里钻出来,他又成了他,成了一个天才的大人物!
但我都没有想到,陶陶否定了阿利的提议。陶陶说不,不去白果,去白果干什么?乡巴佬才把这种事情当大事。他拖长声音说了一句英语,发音就和宋小豆一模一样,我不懂,但我知道,那就是——乡——巴——佬——!
阿利的样子很糊涂。阿利说,哪儿都不去吗?阿利的声音充满了迷惑。
陶陶久久地沉默着,把两手收到自己的眼皮下细细地打量,像一个女人很挑剔地摆弄着葱头。他的沉默,把阿利的迷惑拉长了,也把围在教室里的人都拉进了迷惑。所有人都看到,阿利在像过去一样请求陶陶,而陶陶还没有给他答复。
陶陶终于说话了。他从左手大拇指的边上撕掉一块皮屑,他说,我们去吃烧烤吧,啊?
阿利的表情,显然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说,你是说吃烧烤吗,河边上的烧烤,陶陶,就跟过去一样?
是啊,还跟过去一样,陶陶再次把手搭在阿利的肩头,他说,跟过去一样不是挺好吗?陶陶的目光环绕着男生和女生,他殷勤地笑起来,说,不怕热的,就一块去吃烧烤吧?
人群乱哄哄地响应着,吃烧烤吃烧烤吃烧烤……声音把人群卷走了。一干二净,只剩下两个人,朱朱,还有我。
朱朱说,阿利又是从前的阿利了。阿利还是可爱的阿利。
可爱吗,我说,可怜的阿利。
朱朱笑笑,我们不是刚学过一篇古诗吗,可怜就是可爱啊。朱朱说,算了,换个话题吧,我们去哪儿呢?去我家吃西红柿炒嫩蛋,还是我们找个地方吃小吃?
朱朱的手还一直挽着我的胳膊,保持着我差一点昏过去时的动作。她的手是纤纤细手,又软又凉。但我还是有一点不舒服,好像一头牦牛被一只绵羊搀扶着,感觉怪怪的,怪得让我不舒服。我试图小心翼翼把她的手卸下来,可朱朱挽在我胳膊上的手臂虚弱却又坚强,我真是无可奈何呢。
我说,哪儿也别去了,我们也去吃烧烤吧。
天,朱朱说,你一说烧烤,我觉得又热起来了,火都要烧着我的手背了。
难怪,我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