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人空洞的目光里,川泽找不到自己的影子。不,准确地说,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无法进入兼人的视线中了。他的眼里,除了绝望与恨,什麽都没有留下。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
强势的伪装被剥离之後,川泽发现自己面对兼人的质问居然无言以对。他甚至忘了要去逞强和反驳,只能在他面前一步步地後退。
这算哪门子的报复?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意,有的只是刀扎进心窝的痛!
就在川泽愣著出神的当儿,床上的兼人已经拂开他的手坐起身来,似是要自己下床。川泽急忙出手扶他,但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动作却引来了兼人极大的反感。他狠狠地甩开川泽手,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就自己挣扎著下地。川泽此刻心存愧疚,对他当然事事迁就,可是一想到他一身的伤,又忍不住要帮他一把。而这一次,兼人不是推开川泽,而是直接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滚!你给我滚!”
明明已经是病得没有力气的人,可是这一拳却是用了十成的力气,川泽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後猛退了几步才站稳,被打中的嘴角立即乌青一片,他木然地用手捂著那处伤痕,看著兼人脚步不稳地几乎就要跌坐在地上。
他没有上前,没有扶起地上的人,而是逃一样地跌撞著退到了门边,身体砰地一声撞在门上。多年失修的腐朽木门被他撞得吱呀作响,像是要给这狂乱得近乎失控的局面更添一丝无望,
“你现在不能走,你还有伤……”
川泽此时心绪已乱,可是看到这样的兼人,他如何能安心放他离去,且不论这一身的伤,单就是那个阴晴不定的千叶迦木就不易对付。这一夜他们两人同时失踪,回去後千叶迦木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兼人……
原本还是一见面就杀红眼的对手,但是到了这会儿,哪里还谈得上什麽恨意。
可他的人还没挡在兼人身前,对方就忽然整个人猛地撞在他身上。他的前襟被大力扯住,然後狠狠掼在地上。天昏地暗的一颤那,他差点有些认不出这个发了狂的人,是兼人……
“你还想怎麽样?!够了吧,都够了吧!我不欠你什麽,不欠你什麽!!”
满眼疯狂之色的兼人将川泽扑倒之後,又抬起一拳,毫不客气地打在他的脸上。但这一拳,显然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一拳下去,兼人声嘶力竭,气喘吁吁,“当初背弃你的人不是我,放弃白水家的人也不是我!当初……”
话已经到了嘴边,最後却生生被兼人扼住。
不能说!不能说……
被自己按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年轻男子毫不反抗地看著自己,那张相似的面孔,还有流血的嘴角,大片的淤青让兼人蓦地想起那个晚上,他的妻子亲口告诉他,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要与他一起离开白水家。
失去理智的震怒和被欺骗的失望让他头一遭动手打了自己的妻子。也就在那个晚上,他看见幼年的川泽站在房外一动不动地看著自己,
那双本来应该单纯的眼睛里,满是让他茫然的恨意。
等他找到千叶迦木这个一手毁了自己生活的男人时,他却告诉自己,他要的根本不是世津子。那个时候,川泽已经中了千叶迦木所下的毒,世津子甚至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充当了伤害自己儿子的凶手。
那一天之後,他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儿子,所有的一切。他来到千叶迦木的身边,为的只是乞求他能每月把川泽的解药交给自己。
他放弃了所有的尊严跟骄傲,只为了让唯一的儿子能够好好活下去,可是现在这个唯一的坚持也开始动摇了,
兼人很清楚,这麽多年自己能够忍受下来,是因为他对千叶从不曾抱有任何感情,不管他做什麽,痛过了,恨过了,过後还是可以挺过来。可是,现在……
(九 上)
当年被自己刻意隐瞒的真相他已经无从说起,对面前这个人纵使有再多的失望都无法抹杀他们之前的血缘亲情,即成的事实虽然让他寒透了心,可是毕竟无法狠心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痛下杀手。
彼此自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後再相对,相互之间的感觉已绝不是一个难堪可以形容的。川泽原以为兼人至少会再痛揍自己一番,没想到他只是慢慢松开了手,站起身,好不容易扶著门站直了身体,一步一步走出去。
“你不能走!你让我……”
补偿二字,川泽含在口中最终没有说出来。发生了这样的事,他要如何补偿。这个受他侮辱的人不是袛园里供他玩乐消遣的流莺,有些伤害一旦造成根本无法弥补。又或者,在兼人的眼中,这亦是羞辱和报复的一种吧。
“我一直以为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兼人脚步艰难地向前走了几步,下身的剧痛让他才走出几步远就已经冷汗涔涔。夜间的风拂过身上的冷汗,让人有种衣不胜寒的头骨凉意。他顿了一顿,末了,终於从口中最後挤出几个字来,“你我这样,父子情意已绝。日後相杀,我绝不留情。”
留情。他到底是承认了。从前的一次次争锋相对,兼人都对他忍让再三,刀法虽猛烈,可是却暗地里给他留了生路。而自己,每一次,每一刀都是看准了要害,毫不留情。
他一直以为兼人的忍让是对自己的轻视,直到今日才明了,兼人的心里,一直是顾念著那份父子之情的。
可惜如今,这微薄的一点血缘亲情,也断绝了。
“你别走,我……我还有话要问你。”
挽留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了,可是心底深处却还是想要让兼人留在自己身边。他隐约感觉到兼人对自己隐瞒了什麽,难道是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还有就是自己的身体到底是怎麽回事,为什麽会突然发病,为什麽千叶手上会有医治这种病的药,
兼人口口声声说他没有背弃白水家,那麽当年为什麽会带著白水家一半的势力投靠千叶迦木?
但是川泽的话并未让兼人停下来,他此刻虽然走得艰难,却也走得干脆。川泽一急之下顾不得许多,立即冲到他面前猛地扯住他的手,
“我让你别走!”
慌乱之中的川泽没有拿捏手上的力道,全然不知此刻兼人能撑著不倒下已经是极限了。被他这麽用力一拉,几乎是整个人脱力一样地直倒下去。川泽心中一悸,刚要出手接住他。就在这时,原本漆黑一片的屋外忽然间亮起了火光,不远处的人影映入视线,川泽愣了一下,冷不防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
“川泽!是不是你!”
火光的映照下,焦急走来的美丽女子开始没有看清川泽的面孔,等她走近一些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之後,几乎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身份地向川泽跑来,
木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的哒哒声让川泽没来由地一阵心烦。他这一次没有像从前那样迎上去抱住向自己赶来的由香,而是更加搂紧了怀里渐渐失去力气的兼人,
“川泽!”
伴随著由香的声音同时而来的,还有另一道让川泽心中一凛的身影。他本能地将手伸向自己的佩刀,可是那个人显然比他更快一些。眼看著他的刀逼近手无缚鸡之力的由香,川泽无奈之下只得向他出手。
然而,千叶的目标显然不是由香,所以只要川泽一分心,他就当机立断将兼人抢了回来。
“千叶迦木!!”
虽然之前已经明了千叶的动机,可是在这种关头,他只能选择由香。
感觉到兼人骤然间离开了自己的身边,川泽怒火中烧,要不是为了顾及由香的安危,他定要冲上去与千叶厮杀一场。
此时,白水家与千叶家的随从已经陆陆续续跟了上来。两阵对峙,川泽心里再不放心兼人也只能强作镇定。由香受了惊吓,面色发白地躲在川泽身後。他才来中原第一天就听说川泽失踪,千叶家上船来兴师问罪,心急之下自己跑下船来寻人,好不容易从村人口中获得一点蛛丝马迹,循著那点线索找到了这里,没想到人才刚到就遇上这样的场面,
“川,川泽……白水先生怎麽了……他……”
由香在川泽身边多年,知道他们父子不合,这一次居然同时出现在这里,而兼人似乎看上去似乎也不大好。难道这两个人私下……决斗了?
千叶心急如焚地找了兼人一夜,此刻人就在他身边,但他已经没有心情去关心这一夜这对父子到底是怎麽度过的。兼人发烫的额头和冰凉的双手让他心惊不已。他抱紧了兼人,然後狠狠瞪了川泽一眼,几乎是咬牙切齿道,“这个帐,我迟早要找你算清楚!兼人要是有什麽不测,我要你们整个白水家陪葬!”
这样的威胁对川泽来说并不陌生。从前他听到这种话往往只会冷笑一声,在心里把这悖理结合的两人鄙薄一番。可是如今,这种心情悄然转变。他甚至无法忍受这麽看著千叶将兼人吧抱离自己的视线。
“我白水川泽随时恭候大驾!”
背起了一家之主的身份,川泽只能冷眼看著他们离开。可是由香却发现他捏紧的拳头里,指甲陷入掌心,几乎掐出血来。
“川泽你怎麽了?”
由香担心地捧起他的手,看到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她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川泽始终是淡淡的,没有任何情绪地看著兼人与千叶离开的方向。
他强压在心头的,对兼人的混乱莫名的感情,其他人又怎会明白呢……
“主公,我们还是先回船上吧,您的伤……”
苍井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麽,但看到那样的兼人,他也大致猜到这两人之间发生了多激烈的冲突。
回想起今夜里千叶红著双眼杀气腾腾地杀上传来找人的情景,苍井真是心有余悸。说来这个小主人以前做事还算中规中矩,进退得当,可是这次来到中原却是频频失常。尤其是今夜,居然只身潜入千叶的船上带走兼人,这件事无论他怎麽想都觉得透著诡异。不过他绝对不敢公开明问,因为川泽眼中的杀意,绝不逊於今夜的千叶,
都是那种透著血腥味的眼神,让人不由胆寒…
(九 下)
千叶这一次好不容易才将兼人寻回,虽然心里满是疑问和不安,但是看到兼人这狼狈不堪的样子,他哪里还敢再多加逼问,只能心里咬牙切齿地暗恨川泽。
这一夜两人去了哪里,做了什麽,单从兼人身上留下的伤痕他也猜得出八九分。正因为猜得出,所以才更加心如刀绞。他怎会想到自己的一时不慎竟让川泽从中得利。自己虽然平日里经常因为川泽的是大呷飞醋,可是他与兼人相处了这麽多,对这个人的心性是再了解不过了。他与川泽会发生这种关系,多半是那个混小子强迫所致。之前自己对兼人用了药,他一定是抵不过药性,而川泽一定是有心辱他,才会下此狠手。
但这样的话千叶绝不会也不能当面去问兼人。就算自己不愿承认,但事实上兼人确实把这个儿子视逾生命,所以这次的事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
然而,出乎千叶预料的是,原本以为兼人会为这件事消沈很久,没想到他这次竟是意外地配合,卧床几日後身体就有了起色。千叶为此也是喜忧参半,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兼人,你的伤还未痊愈,怎麽就下床走动了?快跟我进去。”
照顾兼人的事千叶从来不假人手,连药汤都是他亲自熬制,这其中当然是不少是对兼人的愧疚所至,但更多的还是他在尝过失去一次的滋味後,知道该更加珍惜眼前的人。将他强留身边已经是错,难道还要把伤害扩大到不能弥补才肯罢休麽?
如今只要一想起那一夜川泽从自己手里将兼人带走的画面,他的心就犹如被利刃凌迟一般,这种让人痛心的回忆,他绝不想再试一次。
“我已无大碍,”
过道上,兼人披著一身玄色长衫,正扶著墙壁向甲板外走去。前来送药的千叶一看到他独自一人在此,忙放下药走到他身边,拦住他的身子,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不至於太过费力。这一次兼人只是淡淡地看了千叶一眼,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多说什麽。千叶难得见他如此顺服,心里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就算身体好了一些也不能乱走。外头风大浪大,再有个什麽闪失,我之前的功夫岂不是都白费了。”
千叶难得有机会与他这样平静相对,自然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他嘴上说要兼人回房去,可是动作上却先一步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兼人裹好,兼人低下头看了看正在为自己系上外衣的手。千叶看他目光古怪,不禁好奇,“怎麽了?我手上……”
“这些天辛苦你了,”兼人抬起头,目光里没有了往日凌厉凶悍之色,剩下的,竟是一丝让千叶不可置信地温柔,
他站在兼人面前,几乎有点手足无措。
他是在对他笑麽?
“怎麽了?”
兼人略微一顿,伸出手在千叶眼前晃了晃,没料到他忽然紧紧握住兼人的手,就势把他拉进自己怀里。贴近他温热的胸口处,兼人清楚地听到那隔著衣衫却依旧清晰的鼓动声,
这,是情动吧,
他在暗处,勾起嘴角,冷冷一笑。
“兼人,你,你方才是在对我笑麽?我很久很久都没有看过了……真的,我……”
被握住的手能感觉到对方因为紧握而潮湿温热的手心。兼人无奈又自嘲地摇了摇头,但头一次没有做出任何拒绝的动作。
“你若有空,就陪我去甲板走一走。我在屋里闷了几天,想出去透透气。”
他高烧了数日,嗓子到现在仍是有些喑哑。但千叶却觉得今日的他连声音都比往日好听上许多,他想都不想就连忙答应。握紧的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开的,虽然这幸福感来得太快太突然,但即便是假的,他也认了。
“之前冒充白水川泽上船行刺的人找到了麽?”
兼人还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被千叶这麽牵著。对於他们的关系,外界虽然传得沸沸扬扬,但真像现在这样公然牵手却是绝不多见的。
千叶之前顾及兼人,所以一直没有当众强迫过他,可是这一次机会难得,兼人亦没有反对,真该是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对白水兼人的所有权才是。
“那件事你不必操心,想必是中原的武林势力想挑起白水家内部的矛盾。真是好险,差点让他们成功了。”
千叶说著,小心瞥了瞥身边的兼人。之前他为兼人被掳一事到川泽的船上大闹过一场,两方人交了手,也各有死伤,好在损失不大,未酿成什麽惨事。
“中原人……”
看来与在林中追杀川泽的人不无关系。
“中原南方这一带都是明家堡的势力范围,我们之前与他们曾有过节,现在他们必是想趁机报复。不过你放心,沿海这一带的大小官员与我们牵连甚深,要是明家堡真敢闹事的话,朝廷上还有替我们说话的人,他们未必能讨到好处。”
“还是事事小心的好。”
两人刚一从昏暗的船舱走出来就看到如洗碧空,万里无云。海面浪白如雪,千帆竞过,这倒正像是此刻千叶心情的写照,云飞雾散,雨过天晴。
“这我知道,不会有什麽问题的。你只管养好身体,其他的事都交我处理好了。”
千叶说罢,牵起兼人的手又向木栏边走了几步。正巧不远处,白水川泽的船也正泊在此处。遥相一望,那边的甲板上,川泽正与由香挽手立在船头,
“他们两个倒是夫妻恩爱,逍遥快活啊,”
千叶分明是有意一说,可惜兼人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有什麽波动。他的目光飘忽得让人找不到落点。最後,对面的人终於注意到这里的甲板上千叶正从兼人的身後紧紧抱著他,那一瞬间僵硬黯然的表情看进千叶眼中,更让他明了了几分川泽的心思,
难道,连他也对兼人……
“他快到成婚的年纪了,我这个做父亲的,该是时候给他备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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