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还以为刘家少了自己,过不下去。现在好,你不见了,理都没得人现。只怕刘建桥心里还欢喜得不得了,正好去找一个年轻的女人,还名正言顺地找。这个女人说不定足个寡妇,要不也离过婚。屋里蛮有钱,房子住得大,根本不需要刘建桥出去找工作,只要刘建桥守在屋里刻他那些狗屁车子,当他的狗屁人才。说不定她给刘建桥专门弄个房间,摆上博物架,像办展览一样。她还会给刘建桥买毛料西装,买金表,买一千块钱一双的皮鞋。刘建桥现在眼睛不太好,她给他买洋眼镜。她要是钱蛮多,给刘建桥买辆汽车也难说。屋里的彩电也小了,婆婆总说看人看不清楚,她送一台大彩电给婆婆,那还不是分分钟?就是刘建美这个小妖精,有个这样的嫂子,肯定左一条真丝裙右一件皮大衣的找她要。过那样的日子,根本不需要人干活,有事花钱请人,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都找人做,五块钱一个钟头。他们哪个还会念着她何汉晴?就连刘最强,给他一辆跑车,他到江滩公园兜个风回来,估计就会亲亲热热地喊后妈了。
再往下想,就更细致,甚至刘建桥么样跟这女人亲热的场面,都历历在目。一切的一切,真实得就像正在进行,就像闻得到鼻息,就像摸得到体温,就像听得到笑声。没有了她何汉晴的刘家,里外都一派红火。虽然何汉晴离开家只有一天的时间,可是就仿佛她这个人从来都没有在那里出现过。
何汉晴的想象到此,真是一口气憋不过来,万千的悲愤都冲击着她的心,她不禁放声大哭。呜哩哇啦的哭声把小吃铺的主人和旁边几个吃面的人都吓了一跳。小吃铺女主人说,太婆,出了么事?你哭成这样子?
何汉晴呜咽道,你莫把我喊老了,我不会活那么老的。何汉晴说着这些活,哭声并没有减弱。
小吃铺女主人又说,好好好,你怕老,就好办,有事就好商量。嫂子,莫这样哭,把我的生意都哭起走了。
何汉晴抹了一把脸,见过路的不少人都围过来观看。何汉晴说,哪里走了,跟你哭来了这多客人。
小吃铺的女主人便笑了起来,说你一边哭,一边还能对答如流咧。
何汉晴哭声渐小,说,活着真是没得意思。
小吃铺女主人说,嫂子把话说到这上面,我比你还想哭。我老公赌博,把公家的钱输个精光,坐了牢。我的伢,白血病,去年死了,才六岁呀。我自己咧,堂堂的一个中专生,学电气化的,厂子垮了,我就只有落到这地步。她说完指指汤面的铁锅。
何汉晴环视了一下她的小铺,再看看她的脸,长叹道,一样是苦命人。
小吃铺女主人说,我这从早忙到黑,累上一天,就赚点饭钱。你说,一个人生下来,就为受一场累,好把自己养活,那又何必去活?
何汉晴说,是那话,是那话。我现在也是觉得死了可能还好些。
小吃铺女主人说,可是你又死不掉啊。你又不得病,又不出意外,哪有机会死咧。
何汉晴说,嫂子,这你就说差了,一个人想活可能活不成,但是一个人如果想死,总是能死成的。
小吃铺女主人笑了说,嫂子,叫我说,你这话说得还差些。你既然活到这个世上来了,这个命就不是你的了,你这条命归蛮多人所有。拿我来说,我的婆婆我还得养,我的姆妈我还得伺候。你一个人做不了你这条命的主。你身边的人都不准你死,你有么事权利去死?你不信,回去仔细想一下。
何汉晴说,我晓得你的意思,但我这回就是要给我自己这条命做个主。
小吃铺女主人打量了何汉晴一番,说就你这命,叫我说,死不成的。你的面相怎么看都是一个活得长的人。嫂子,我再说一句,爹妈生你一场不容易,人活一场也不容易,就算咬着牙,也把这辈子活完它算了。更何况,嫂子你的日子肯定比我好过,我都不想死,你要死了,就划不来了。
何汉晴说,真的?说罢转而思道,日子好不好过,表面上哪里看得出来?
何汉晴的泪在谈话中业已干掉,看热闹的人见热闹已经过去,有些索然,便欲离开。小吃铺女主人喊道,莫走啊!热闹看了,再吃碗热干面,今天的日子不就过得有滋有味了?喊完对何汉晴说,日子就这个样子,吃苦受累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吃香喝辣也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穷人笑起来是打哈哈,富人笑起来也是打哈哈,穷人屙尼尼是臭的,富人屙尼尼还不是一样臭?嫂子,你是没有想透,想透了,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何汉晴没有再接着跟她往下说。何汉晴想,你讲的话也有些道理。但是人活一世,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喜怒哀乐,哪里就光是穷和富两个字?哪里就是二十四小时那么简单?人和人,晓得几多复杂的事情和感觉,晓得里面隐埋了几多板眼和名堂,根本就不是道理可以说得清楚的。就像现在她想要去死,她不死行不行?其实肯定也行。但她还是要去死,她怎么也说不清白,只是她心知她已经走在了这条死路上,她不会回头,也不想回头。
十一
汉水桥就在何汉晴的脚底下。
夕阳已经从江上落了下去,黄昏都快走完了。何汉晴这段路走走停停,时快时慢,但总算到了她想到的地方。
何汉晴在南岸嘴出生,成长也在南岸嘴,她想自己能望着南岸嘴寻死,也算是一个圆满。
汉水上现在架了几座桥,老的汉水桥被叫成了汉江一桥。但在南岸嘴住过好多年的何汉晴,还是喜欢叫汉江一桥叫汉水桥。何汉晴的父亲去世后,母亲为了生活跑去搬运站拉板车。何汉晴的母亲个子矮小,从板车背后望过去,经常就看不到人。何汉晴心疼母亲,一得空,便去汉水桥等着。母亲的板车一过来,她便上前推坡。母亲的车上了桥,总会说,莫光推我的,别个的板车也都帮着推一下,都熟人熟事的,莫收别个的钱呀。于是何汉晴便上上下下地推坡。每推一次,都会听到类似的话,伢,难为你了,好心得好报。
何汉晴一上汉水桥,这句话就会响起,仿佛它们就挂在桥上,只等何汉晴一来,就往下落。
现在,汉水桥上看不到堆着货物的板车了。桥面也加得许宽。桥下的吊脚楼和破房子都消失不见,小船也都变成了大船。世界变化得太快,长江和小河都跟着这世界一起变,何汉晴有时觉得自己一时都难得适应。
摊开在眼前的南岸嘴平展开阔,倚着长江的晴川阁古色古香。只有这里,还像以前一样清冷。也只有这里,还跟何汉晴以往记忆一样。何汉晴想,我肯定不能在这里跳河。当年别个都说我好心有好报,我在这里跳水寻死,哪里是个好报呢?
两个年轻人迎面而来。一个人说,要是我,就是死也不跳桥,太吓人了。
何汉晴听得心里竟是惊了一下。另一个说,我就算跳桥,也不跳汉江上的桥。我得跳长江大桥,死在长江里,气也气派些。
先一个便笑说,那你就跳长江二桥啊,二桥又新,那边蛮好翻出去。跳二桥还是时尚。
何汉晴有些恍然,又有些心惊肉跳,怀疑这两人是鬼。何汉晴想,怎么这么巧,刚好走到我面前,他们就讲跳桥,未必他们晓得我想跳桥?
两个年轻人与何汉晴擦肩而过。
几乎就在他们过去的那一瞬,何汉晴听到有人高声说,快去看,晴川桥有个女人要自杀!已经搞了个把小时,警察记者都去了!
那是个什么人?她有么样的委屈?她怎么跟我想得一样?连时间都选在了一起?我是不是跟她结个伴一起走?何汉晴想到这些,情不自禁便朝龟山下走过去。
晴川桥是新桥,桥栏涂着橘红色,像一道彩虹挂在水上,人们便喜欢叫它彩虹桥。晴川桥从南岸嘴一直通到汉正街上。以前何汉晴住南岸嘴时,要出来一趟,不晓得几难,现在晴川桥直接就插入到汉口的闹市中心,吃过饭,散个步一逛就逛到了六渡桥,硬是跟以前山门到菜场一样方便。只是,何汉晴在南岸嘴的家早就搬迁了。
何汉晴到时,晴川桥上围了不少人,桥边还有110的巡逻车。电视台的人架了机子在那里拍电视。一个女人哭诉的声音从人群中清晰地冒出来。女人说,他在外面一回回搞皮绊我都忍了,他受了伤,我招呼他。他还当着他皮绊的面骂我,我这样活着有么事意思?我不如去死,我死了,让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何汉晴听这声音好熟悉,一个冷战打下来,她赶紧拨开围观的人往里挤。一个警察劝道,你这样做划不来,你老公绝对不会良心不安的,你死也是白死。
另一个警察说,是啊。他既然在外头有女人,一不要你,二不要伢,这种绝情的事他都做得出来,你死了他不正好明媒正娶?
何汉晴挤到跟前,她看到了悬坐在桥边的文三花。何汉晴大惊失色,大叫了一声,三花,你又么样了?你这是搞么事名堂?
一个警察见何汉晴,说,你是她么人?
何汉晴说,我是她姐姐。
文三花哭道,何姐,这回你也救不了我。我死定了。
何汉晴说:你男人不是车祸住医院了吗?他又犯了么事?
文三花说,何姐,我好窝囊。我去给他送汤,那个不要脸的女将也去给他送汤。他说我的汤做得不好,像潲水;那个女将的汤做得好,像甘露。他只喝她做的。何姐,这也就算了,他是病人;我能忍。可是他居然当我的面,拉着那个女将的手,问她伤得么样。说他就只担心她的伤,他的心比身上的伤还要疼,只要那个女将没得事,他死都可以。他们两个不要脸的当我的面手拉着手,就这样调情。我跟他谈恋爱,跟他生了伢,天天床上床下地伺候他,他几时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何姐,我活着还有么事意思?我站在医院里,生不如死呀,何姐!
何汉晴也生气了,说那个王八蛋,真也是太邪狠了。
文三花说,所以啊,何姐,这回你莫再劝我,我早死了早解脱。我在南岸嘴生的,我死也要死回来,只当我没有嫁出去。
何汉晴朝文三花走过去。文三花凄厉地叫了一声,何姐,你莫过来,你过来我立马就跳。说罢做出欲往下跳的架式。
围观的人都尖叫了起来。一个警察忙将何汉晴拦住。
何汉晴拨开警察,大声道,三花,莫慌!我不是过来扯你的,我是来跟你作伴的。何汉晴说这话时,满面是泪。
文三花动作停止了,说何姐,你说么事?
何汉晴说,我来跟你做伴,我们两个一路走。
文三花说,我不信,是我屋里那个狗日的派你来劝我的是不是?
何汉晴说,怎么会?我昨天就出来了。你找我帮你照看细伢的时候,我就是出门寻死的。
文三花仿佛想起什么,说难怪,刘师傅今天一清早打电话到我屋里,问我有没有看到你。
何汉晴说,真的?他打电话给了你?你么样说的?
文三花说,我说昨天看到了,今天没有。他没有多说,我也没有细问。何姐,你何必咧,你屋里刘师傅对你这么好,你屋里的日子也过得蛮兴旺,你怎么会想死?你不会为了我走这条路吧?
何汉晴说,我不得为你寻死,我为的是我自己。
文三花说,我搞不懂,你这样能干的人,怎么也会想死?
何汉晴说,三花,你也晓得,当我这样的女人,活了几多年,就烦了几多年,而今也烦够了,觉得死了可能更舒服。
文三花泪水涟涟,说何姐,你说的是真话?真的?你跟我搭伴一路走?我真的有这福气?
何汉晴说,也是我的福气。何汉晴说着慢慢走向文三花,她满面泪水。
文三花说,何姐,我晓得。我晓得你的命也蛮苦。黄泉路上有何姐一道,是我的福气,大鬼小鬼都不得欺负我了。
何汉晴走近了,她翻到了桥栏外。围观的人都屏住了气,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定何汉晴是用的一个计,因而没有人劝何汉晴,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人往绝路上去。
何汉晴走到文三花跟前,手臂勾着桥栏,一伸手紧紧把文三花搂住。候在一边的警察立即就冲了过来,几双手伸过去,像几把钳子将文三花卡住。只几秒,便将文三花拖过了桥栏。
围观的众人欢呼了起来。现场一片混乱,有个尖细的声音在欢叫的人声中起起伏伏:让开点,别挡了镜头!让开点!
文三花却在这片欢呼中放声大哭起来。文三花说,何姐,你做么事哄我呀?
何汉晴也哭了开来,说三花,你死不得,你的伢才四岁,他太小,离不得娘呀。你千不看,万不看,得看细伢的面子。为你屋里细伢,你天大的委屈都得忍。这世上,随便哪个没得你,都能过。可是细伢要是没得你,他这辈子吃的苦受的罪,会让你死了一百年都不安神呀!你未必能指望他的后娘对他好?他的爹忙女人都忙不过来,你未必指望他会过细照看伢?
文三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了一阵,仿佛想起什么,她突然叫道,细伢,我屋里细伢!他一个人在屋里睡觉,没得人照看。快点,屋里没得人,醒了不得了呀!
文三花哭叫着,不顾人扯,挣扎着就要奔。一个警察拖着她,嫂子,莫急,我们送你回去。
围观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文三花身上,见她如此这般,不禁发出中释重负的笑声。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哦,悲剧变成了喜剧。他的话一完,刚歇下的笑声,又冒了起来。
依然站在桥栏外的何汉晴却没有笑。她没有随文三花翻回桥面。没有人注意她,人们只知道她是救人者,却不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何汉晴呆呆地望着江水,瞬间她便不记得三花究竟如何了。南岸嘴在何汉晴眼皮底下铺展的样子好是陌生,江水在何汉晴眼皮底下流淌的样子也好是陌生。从正顶上看岸看江和住在陆地上看岸看江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土地不是这样的土地,江水也不是这样的江水。
桥上的人声开始静了。突然有个的士司机看到何汉晴还在桥栏外,便喊了一声,嫂子,你还在外头做么事?
正在散去的人们纷然回头。何汉晴没有作声,依然呆呆地向下张望。她在想,我这一跳,命就没得了。我真的就不要自己这条命了?要是死了比活着还要难受么样办咧?那我不是更划不来了?
何汉晴犹豫间,突然听到有人喊:喂!喂!转过头来。
何汉晴不明白怎么回事,掉转头看了看。
一个电视记者正举着摄像机对着她。何汉晴大惊,赶紧伸手挡一下,不料却见另外一个女记者一边说话一边朝她走来。何汉晴在电视里经常看到这个女记者。有一回她在失火现场报道消息,脸上也满挂着职业笑容。那一场大火烧死五个人,烧伤了十九个。刘建桥当时就骂,说这个狗日的女将还在笑,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得。何汉晴却不以为然。她想她不笑么办?进到电视机里头说话,她得讨人喜欢,垮着脸哪个会听她的?
应该说,何汉晴还是蛮喜欢这个女记者的,突然在这个地方见到她,何汉晴几乎呆掉。呆过几秒,何汉晴方回过神来,她想她怎么没有电视里好看?女记者走到距何汉晴一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用手指着何汉晴对着电视镜头说,看,站在这儿的就是刚才机智救下那位自杀妇女的人。一个小小的计策,便挽救了一个生命,应该说这位阿姨有着相当的智慧。让我们来采访她,听她怎么说。女记者说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