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失宠,却是如此可怜。永璘拉起我的手从她身边走过,我忍不住回头,暮色里,她跪在地上,肩头微微抖动,显在哭泣。
永璘的心情也似乎沉郁了。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毕竟,他们有一个女儿,当初,他也是很喜欢她的吧?“你在想什么?”他问,脸上已恢复了淡笑。我道:“想玉妃,这么心高气傲的女人,如今却赔尽小心。”“你是在怨朕么?”他声音微冷,手放了开来。我抬起头,委屈:“臣妾不应该同情她,可怜她么?难道同情她可怜她就是在埋怨皇上?皇上,你不讲理!”他眉头一松,道:“朕不过随口说说,起来,天冷了,别动不动就跪在地上。”把我的手重新握在手里,道:“朕也不是不可怜她如今的样子,但是想到她那天气势汹汹的样子这心里就怎么也软和不下来。也许过一阵子吧。朕忙过了这一阵子就去看看她。”我问:“皇上……喜欢过她吗?”他沉默了好久,道:“喜欢过。”我问:“那……皇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她的?”“朕也不知道。”他道:“朕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太久了,就忽然没了情致。”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一抖。他道:“拿袍子来。”宫女递上锦袍,他轻轻披在我的肩上。我看看他,这个面前的温柔看着我的男人,会不会有一天他也因为太久了,对我没了情致?他微笑:“你看什么?不认得朕了吗?”我低下眼,道:“臣妾是怕皇上有一天不再认得臣妾。”他道:“看来你对你二哥的话不无介意啊。这样吧,朕明年不再选秀,以安你的心,可好?”我小声道:“皇上选不选不选秀那是皇上的事,臣妾的心安不安是臣妾的事。”“好了,好了,”他搂住我的肩道:“别使小性子啦,是朕的错,朕承认你二哥说的对,谁叫朕是皇帝呢?只好委屈你这个大将军的妹妹啦。”我破泣为笑。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无奈叹:“你呀……”
11.君如炭
永璘去安慰别的受冷落的妃子,我的院子就冷清下来。天冷了,我缝制冬天的衣裳,平姑姑笑道:“这些都有针线上的人,贵主儿不必自己费神。”我笑笑,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是娘带着我们姐妹自己缝制出来的,习惯了,总觉得自己缝的穿着暖。平姑姑道:“昨儿个刘公公说,刘美人不知怎的惹皇上老大不高兴,皇上许是这两天要过来,让咱们预备着点儿。”我停下针,想了想,问:“皇上有十来天没来了吧?”“哪止啊?”她打扫着床铺笑道:“整整二十三天!”嗯,是挺久的。我揉揉发酸的脖子,捶捶坐酸的腰,站起身来活泛了一下胳膊腿,道:“随他去吧。你去叫厨房弄几样精致小菜,再把骨牌儿拿出来,晚上咱们抹抹骨牌赌花样儿。谁输了叫谁给每人做一双绣花鞋面儿。”“这个主意好。”平姑姑笑:“好久没玩这个了。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吩咐了回来,道:“贵主怕麻烦人,不叫奴才们去拿炭,不过这天真的冷了,昨晚刮了一夜的北风,今儿我叫张大海去内务府要炭了,晚上拢点儿火,暖和了玩的也尽兴。”我点点头。“天冷,院子里光秃秃的也不好看,”平姑姑接着道:“不如叫内务府花房儿送点盆花盆草来,屋子里看起来也活泛。”我笑:“你知道我素来不讲究这些的,你既喜欢就只管去做吧。只是别放我睡觉的屋,我容易起疹子。”“知道——”她笑着答:“侍候了贵主儿那么久,这个都不晓得我也白活了。”说着走出房去,一时进来道:“小顺子来了。”我道:“叫他进来。”
小顺子走进来,请了安道:“这包衣服是贵主儿的姐姐差家里嬷嬷送来的,因在宫门争执,碰巧被我看见,便接了下来。”平姑姑接过包裹,我笑道:“麻烦你。”赏了他。他笑嘻嘻地道:“宫门侍卫不认得嬷嬷们,顶撞了贵主儿的家里人。下次有什么捎带,叫他们跟侍卫提我小顺子三个字就行了。”我笑,点点头道:“是。”平姑姑道:“小猴崽子,你当自个儿是什么啊?难不成你的面子比主子还大?”小顺子跟他们笑闹惯了,也不害怕,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道:“奴才说错了,主子别介意。”我笑:“你是为我好,我谢谢你还不及呢,介意什么?快去侍候皇上吧。”他叩了头,一溜烟地跑了。平姑姑将包裹放在桌上,打开,几件棉衣整整齐齐地折着,我鼻子一酸,姐姐竟还如此想着我。平姑姑翻了一下,道:“主子,还有一封信。”我接过,姐姐娟秀的字落入眼帘,我缓缓坐下,拆开。外头叫:“平姑姑,炭送来了。”平姑姑道:“快搬进来……怎么是这个炭,银炭呢?”“内务府说没有了。”小太监道:“这也是上好的。”“这帮黑心小子。”平姑姑咬牙:“见皇上不来就这么欺负人,我去把那些狗眼睛抠下来,看看他们下次还敢不敢这么看人下菜碟儿!”“算了。”我有点不耐烦:“能烧就行了,别多事了。你们下去吧,我要一个人静一会儿。”
姐姐的信写了很长,先是告诉我翁姑都很好,待她不错,她嫁过去没多久就把原先岑无忌屋里的两个屋里人赶走了。她给岑无忌立的第一条规矩便是:不得她的同意,不能娶妾!那两个人是岑无忌的母亲给儿子放在屋里使唤的,因姐姐要守孝,她怕儿子一个人寂寞,就把身边的丫头指给儿子。姐姐当然不知道,也就没同意,她虽没写婆婆怎么看此事,但我想那个老人家定是不开心的,只是这个新来的媳妇:妹妹是宫中贵人,大哥刚中了探花,二哥是个都尉,三哥是皇上眼下的红人,也只好忍一口气了。她还在信中告诉我,娶亲那天,岑无忌的迎亲轿子到了门口,岑无忌下马进府,萧家三少爷却在院中舞剑(我很怀疑他是故意的,哪有在迎亲那天亲家舞剑的?),见了新姑爷,三少爷把剑一收,用另一只手拍着岑无忌的肩,笑着告诉他:“家里的另一个小姑爷比较忙,就不能来喝喜酒了,不过这位小姑爷托我带了个话,说他比较好管闲事,尤其是媳妇儿家里的事,比如修个房盖个屋什么的,还有就是家里的这些个小舅大姨的,若是听到家里有人受到了什么委屈,这位小姑爷的脾性可是不大好,搞不好就会出来打个抱不平儿,那时恐怕很多人的面子就不大好看了。”岑无忌听的傻了眼,他当然明白这位小姑爷是谁,得罪了他不是面子问题,而是命子问题。三哥还故意恶作剧地跟岑无忌说:这位小姑爷想必前些日子你也见过,还跟你打过招呼,问岑无忌还记不记得?可怜的岑无忌给这位大舅子吓的一身是汗,只剩下点头儿的份了。有了这个下马威,岑无忌当然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头来。姐姐就这样很顺利地压倒了西风,掌了岑无忌的内权。我想岑无忌肯听她的主要还是由于姐姐的美貌和主见,她凡事思索极快,片刻间即会有主意,而且马上实行,决不拖延。岑无忌只是读书人,多少有点书呆子气,不通世事,自然比不了姐姐。以后自然是气焰一天不如一天。我不由得笑起来,姐姐嫁人了,脾气还是一点没改。看来岑家要换女主人了。
“看什么这么开心?”一个人笑着问,我抬头,永璘走了进来,穿着披风。我放下信,上前给他解下披风,见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箭衣,便知他刚射完箭回来,忙叫人生炭,一边让刘全去拿家常的衣服来换。“朕不冷,”他笑道:“刚射完箭回来,浑身是汗呢。倒是你,手凉的跟冰似的,也不知道叫人生个火。”我笑:“炭刚要来,还没来得及升呢。既然皇上热,就不用点了。”他将我的手捂在手里,道:“你怕冷,还是点上。回头咳嗽了又要传太医了——这炭烟气怎么这么大?拿来我看。”平姑姑拿了过来,永璘看了看,笑道:“怎么拿这个?你主子不懂你也不懂么?去换了雪银炭来。”拉着我道:“坐下,跟朕说说你的笑话儿。”我正要开口,平姑姑在身后道:“要换皇上自个儿去换,奴婢可没这么大脸子——不是那牌儿上的人。”永璘脸上的笑冻住了,转头看着她,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我忙道:“算了,拿出去吧,我也不冷。”平姑姑转身要走,永璘道:“内务府炭房是谁当差儿?叫一个过来。”“是。”平姑姑立马去叫人。我刚道:“算了……”他便抬手止住我,道:“这事你别管。有朕呢。”我无奈。他要较真儿谁也没办法。
不多时,一个太监跑进来跪下,道:“奴才吴良德叩见皇上,叩见贞贵嫔。”永璘喝了口茶,道:“吴良德,名字挺好,在内务府干了几年了?”“回皇上,奴才是从敬事房拨过去管炭房的,到今年已经五年。”“五年?”永璘含笑道:“那也是老人儿了。规矩想必都知道的?”“是。”他低着头道:“奴才都知道。”“那朕问问你,为什么给贞贵嫔这儿炭是寻常炭,不是雪银炭?有名份的嫔妃不是都有资格用雪银炭的吗?”他口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吴良德叩头道:“回皇上,规矩是这样。不过前些日子静娴太妃派人来传话,说今年上贡的雪银炭量少,都使了怕不够用,故而只预备着两宫太后和皇上的炭,其他各宫主位只能委屈点用寻常白炭了。”“是这样。”永璘点点头,喝了口茶,道:“那朕刚才路过玉华宫,那里仿佛用的也是银炭。”吴良德道:“皇太后说有公主皇子的主位因孩子年幼,怕薰坏了,故而命备的也是银炭。”“噢,”永璘道:“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朕错怪你了。起来吧。”“谢皇上。”吴良德起了身,偷偷看着永璘。
永璘叫:“刘全。”刘全走进来,道:“皇上有何吩咐?”“你去跟吴总管跑一趟,”永璘淡淡地道:“把给朕的那份银炭送到这儿来给贞贵嫔。吴总管很忠心,办事也很勤谨,朕瞧着人很稳当,就叫他亲自搬吧。朕也放心。”我道:“皇上自己也要留着用的。”他道:“不用,全部拿来给贞贵嫔,朕在奉乾殿待的时候不多,你这儿比奉乾殿冷,用的着地儿。”刘公公道:“是!”带了吴良德要走,永璘道:“慢着,朕还没说完呢。”刘全忙回来跪下。永璘道:“朕事儿多,刘全你给朕好好记着:以后宫中用度,凡是别的嫔妃有的,贞贵嫔这儿不能差了一分半毫!要是有了别的什么缘故没分到的,就拿朕的那份给她!若是我再听见平姑姑抱怨一句不是的话,刘全,你先替朕把那些狗眼不识人的奴才打死,然后再到朕那儿去领自己的那份责罚。听明白了吗?”啪的一放茶碗,我吓了一跳,忙看他的手,幸好没事。“是,奴才遵旨!”刘全道:“皇上还有别的吩咐了吗?”永璘挥挥手,他带着变了脸色的吴良德出去。平姑姑笑:“谢谢皇上为奴婢出了口恶气。”我叹道:“只怕这么做又要得罪皇太后了。”永璘冷笑:“不相干,这也未必是皇太后的主意,不定是哪个太妃出的馊点子,闲着没事儿踩人玩呢——朕就最恨这个事!”我见他动了真火,只好不说了。
“是朕坏了你的兴致?”他道:“你还没告诉朕,谁来的信?”说着拿起来,我忙夺下,道:“家常话儿,没什么好看的。”我收起信,他道:“家常话才好,亲热儿,有趣儿。怎么,朕看不得?”他已起了疑心,看着我,我只好拿出来,道:“皇上看是看了,第一不许笑,第二不许外传。”“好,好,不笑,不传,”他笑着接过信,先道:“字挺不错,比你写的好。”又看了下去,边看边笑,看完了,递给我,道:“你这个姐姐不错,有大将之风,杀伐决断,毫不手软,朕看哪,比你强。”我赌气道:“那你让臣妾换姐姐进来吧,本来就该是她进宫的。”他搂住我的腰,笑道:“朕倒是想换,可惜已经晚了。她已嫁了人了,难不成朕还跟一个臣子抢老婆去?”我道:“这有什么?隋炀帝占了母妃,唐高宗娶了先帝的才人,唐玄宗抢了儿媳,历朝历代这样的事多了,只要皇上想,什么事儿做不到?臣妾的姐姐原比臣妾好,又同皇上一样明快决断,皇上接了她来辅佐朝廷,不是正合适?臣妾也可以得偿所愿,回家奉养母亲。”“得,朕不过说说笑话,你倒认真了。”他扭过我的脸道:“朕逗你呢,就算他舍得你姐姐,朕还舍不得你呢。”我推开他,道:“皇上不用那这些话哄臣妾,皇上爱同谁好那还不是皇上自个儿的事?谁又敢管皇上?”“是不是为了朕好些天没来,你生朕的气啦?”他转到我面前,问。我别过身子,道:“臣妾怎么敢生皇上的气?臣妾这个地方都是皇上赐的,皇上爱来便来,爱走便走,臣妾管的着么?”他握住我双肩,迫使我面对他,道:“你真生气啦?”我哼了一声,道:“臣妾不敢!”他道:“朕确实很忙,也跟你说了要去别个地方应个景儿,你还怪朕?”我不语。“好了,好了,朕这不是过来了嘛?”他顺手搂过我,搂在胸前,我的背靠在他的箭衣上,痒痒痛痛的,他道:“其实朕在别处也是想着你,看什么都别扭,不过,这也是没法儿的事。朕倒恨不能天天跟你厮守呢,可是由不自己啊。”我道:“皇上记得有多少天没来了吗?”他道:“二十三天。”我吃一惊,本来想难难他使个性子的,哪知他记得这么清楚。“怎么样,没记错吧?”他得意地道。我问:“这二十三天皇上都去哪儿玩啦?”他道:“玩儿?朕尚无那个福气玩儿呢,有十天在承庆殿,四天在奉乾殿自己个儿睡的——这个你可以问刘全,还剩的那几天就是去应了景儿,也都是完事儿就回的,并没过夜,你可以查敬事房记档。”我不语,他笑:“怎么样?还算对的起你吧?”我冷笑:“可是这二十三天臣妾都是一个人在这冰冷的床上睡的!昨夜儿风刮了一夜,臣妾吓的一夜都没睡!”他默然片刻,道:“朕知道你昨夜儿会怕,本来在郑美人那儿应付了事儿要过来的,她偏偏拉着朕,气的朕骂了她。过来时见你这儿灯都灭了,想着你不容易睡着,怕吵了你,再加上心情不好,也怕连累了你不高兴,才折回奉乾殿。若是知道你没睡,朕也就进来了。”我道:“谁知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他道:“朕骗你做什么?即算朕夜夜春宵,那也是应当应份的事儿……”我大嗔:“皇上!”他的脸一下子涨红了,道:“朕又说错了话,该死!”我拿绢子擦他额上的汗,道:“皇上说错话,该怎么罚?”他赔笑道:“你说吧,朕总领着便是。”“真的?”我故意问。“真的!”他认真地答。我将背靠在他身前,他伸臂搂住我,我道:“就罚你这样站一个时辰,不许动!”“说说话可以吧?”他问。“不可以!”我道。他嘟囔:“哪有这么霸道的……”我故意问:“皇上说什么?”他道:“朕说你做的对,罚的好,朕担着。”我心里暗笑,依然绷着脸道:“皇上可是一言九鼎的。说一个时辰就是一个时辰,现在开始算了!”“好——”他应着,手上紧了些,将下颏放在我头顶上,道:“内阃大于军令,朕领罚!”
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站了一会儿,忍不住道:“说一两句总行吧?不然多闷的慌?”我内心暗笑,嘴上却道:“不——行!”他嘀咕:“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差点笑出声,硬是撑着绷住了脸,道:“皇上再多一句,加罚一个时辰。”他马上乖乖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手又忍不住,缓缓上移,我喝:“不准动!”他的手停下来,又过了一会儿,道:“朕累了。”我不理他。他没了主意,隔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