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刚刚诞生的美国十三个州里,实际上有两个州还远远落在美国思想主流和历史的后面,它们尽管无法在原则上反对废除奴隶制,但是,却始终企图尽可能延长奴隶制的寿命,以维护它们的利益。在“利”和“义”之间,它们选择了“利”。这两个州就是佐治亚和南卡罗莱纳。
佐治亚和南卡罗莱纳,那真是非常特殊的两个地方。就是在美国的交通通讯已经高度发达的今天,你仍然可以在那里发现非常保守的一个个小镇。他们欣赏自己的传统价值观,对新鲜事物几乎本能地持抗拒态度。不仅是难以接受其它国家的外来文化,也同样不喜欢时髦的北方人。前不久,我们就在一个南方小镇上,发现一辆汽车上贴着这样一句话,“既然北方那么好,你干吗不搬回去住!”令我们哑然失笑。
我在前面提到过,一个殖民地的移民构成,对于形成这个地方的风格起了几乎是决定性的作用,那么,这两个殖民地的移民来源究竟是些什么人呢?
南卡罗莱纳的最初移民,主要来自西印度群岛一个叫巴巴多斯的岛国。西印度群岛当时也是英属殖民地。在贩奴高潮中,这个地区首当其冲,以致于北美的许多奴隶都是从西印度群岛买来的“二手货”。巴巴多斯从非洲贩奴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就是在19 80年,它的人口构成中,黑人占百分之九十一,白人仅占百分之四。
在巴巴多斯,当时黑人白人的比例虽然不象在1980年那么悬殊,但是那里的白人当时已经习惯于大规模无节制地进口黑人用于种植劳动,并且习惯于控制人数大大超过自己的大批黑人奴隶。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对奴隶起阻吓作用的严刑峻法,几乎是必然的。
南卡罗莱纳开发的时间比较晚。它的气候和条件,非常适合类似巴巴多斯的农业种植。它的开发实际上是巴巴多斯一些野心勃勃的白人,向北美洲有计划扩展的一个结果。因此,他们“发展过来”的时候,也几乎原封不动地搬来了一套北美前所未有的“巴巴多斯模式”。于是,在这里出现了北美唯一的黑人比例远高于白人的殖民地。在1680年的开发初期,白人在南卡罗莱纳的比例还占百分之八十三左右,然而六十年的大量奴隶进口之后,在独立战争前三十年,在那里的白人已经只占百分之三十三,黑人的数量已经是白人的一倍了。
还有这样一个事实是值得注意的,就是在北美的任何一个英属殖民地,在白人中间,奴隶主的人数一直只是少数。因此,南卡罗莱纳的白人奴隶主和黑奴之间的比例,实际上比人口比例更为悬殊。于是,在担心难以控制的忧虑下,1696年,南卡罗莱纳通过了几乎是1688年的巴巴多斯奴隶法的翻版,这个奴隶法的观点行文,在当时的北美也是闻所未闻的。这部法律认定,奴隶都是“野蛮,放肆,凶残”的,“天生就有骚乱,抢劫和行为残暴的倾向”。因此,这部法律中还有非常残酷的体罚条例。这样形成的管理奴隶的格局,不要说在北方的英属殖民地,就是在同属南方的弗吉尼亚听起来,也都是触目惊心的。
即使同在奴隶时期,奴隶的状况也有很大差别。在美国建立之前,在新英格兰和纽约,黑人所受到的待遇已经无异于一般的仆人和农工,在宾夕法尼亚和新泽西,也已经相当于温和的农奴制,即使在处于南北交界的马里兰和弗吉尼亚,也类似一种家族等级制。南卡罗莱纳的奴隶状况在北美无疑是十分突兀的。
南卡罗莱纳是相对封闭的。它很少象其它殖民地那样,拥有承袭英国的较强的法律文化传统,基本上是领主统治。它除了靠进口奴隶发展起来的查尔斯顿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象样的城市。在最初的近一百年里,整个殖民地的诉讼程序居然都是上交到一名 “宪兵司令”手里,由他说了算。这对于其它沿用英国成熟法律的北美殖民地来说,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最近,我们去了一次南卡罗莱纳的查尔斯顿。它是北美最早的五个城市之一,座落在大西洋边,有着非常美丽的海滨。就是在今天,它依然不是一个大城市。它遍布着各种历史遗迹,很有魅力。可是,不论当我们站在海边,还是漫步在它的街道,我们都无法忘记一个事实,在被卖到北美的所有黑奴中,有三分之一是在这里上岸的。它也是在美国诞生之后,还坚持进口奴隶的最后两个主要港口之一。另一个,就是我前面提到过的,我们今年在那里度过元旦的佐治亚州的港口城市,塞凡那。
因此,南北战争最终在查尔斯顿爆发,实在不是偶然的。
那么佐治亚又是怎么回事呢?它是紧挨着南卡罗莱纳西面的并列近邻。佐治亚北部如屏障一般的阿巴拉契亚山脉,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几乎完全割断了它和北方英属殖民地的联系,它和南卡罗莱纳之间的分界线,就是绵绵流长的塞凡那河。
佐治亚的开发经历和移民来源与北方相比,更是一个天差地别的故事了。
佐治亚的开发,比乘坐“五月花号”来到新英格兰的新教徒移民先驱者,整整晚了一百一十年。它是英国经过周密安排的,一开始就像“军垦农场”那样规划起来的一个移民计划。这个计划的牵头人是一个名叫奥格拉索普的将军。在今天的佐治亚,你可以不时地遇到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路名,或是一不小心就撞上他的一个雕像。他本人看来大致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人,放着在英国的好日子不过,一心一意要来这个已经开发了一百来年的新大陆,找一块“生荒地”,干一番事业。
那么,什么是奥格拉索普将军寻求的“事业”呢?这简直就是一个慈善事业。他要在这里开辟一个“穷人的乐园”。这个事业如果成了的话,简直可以达到一箭双雕的效果。一面是有利于英国,你可以从当时的一句口号中看出来:“把穷人都送走,英国会更富”,另一面当然是穷人来到“乐园”,走上致富之路。到这儿,你准已经猜出来了,佐治亚的移民大军就是“英国的穷人”。
你还是只猜对了一半,当初挑选的条件不仅是穷人,而且是最“穷极潦倒”,在英国没有任何谋生手段的负债人。同时,申请人的行为不能有任何越轨之处,思想不能想入非非,否则,就不符合进入这“模范农场”的条件。因此,他们的平均教育程度极低。
然而,这些佐治亚移民遇到了北美开拓史上罕见的好运气,一点没有经历象其他的移民开拓者们那样的饥寒交迫。在奥格拉索普将军的影响力下,他们一开始就是英国慈善事业的全力关照对象,生活处处得到照顾,看看他们得到的那些长长的配给品单子,就连今天的我好象都应该羡慕他们。就是什么也不收获,靠着这些配给品,也可以衣食无忧地过日子了。这个“模范农场”几乎为他们考虑和安排了一切。
可是,他们同时也失去了其它殖民地移民最根本的东西。他们的生活是被动的。一到那里,他们就必须接受许多“新生活”的道德规范。例如,禁酒,不准土地买卖,等等。连地里种什么庄稼都不能自己完全作主。
佐治亚在处理奴隶制的问题上,也非常特别。移民在这个问题上同样毫无主动权。奥格拉索普将军主要出于管理方面的考虑,一开始就强行规定不准蓄奴。
可是,整个佐治亚是一片面积很大,莽莽苍苍的大森林。在夏季强烈的阳光下,不论树木灌木野草,长得都跟疯了一样。几乎每家人家都面对分配到的五十英亩长满野生植物的林地,不知如何是好。没有劳力,什么庄稼都不会有。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下,看着唯一的近邻南卡罗莱纳满田遍地的黑奴,当地移民对不准蓄奴的规定一直愤愤不平。
所有这一切,加上生活的被动状态和移民本身在教育上的低水平,只要配给品一减少,很快就恶性循环导致贫穷和劣势。和南卡罗莱纳非常相似的一点,就是管理的专制也导致司法的专制。结果,佐治亚成为一块最没有希望的殖民地,移民纷纷逃之夭夭。
为了坚持这个“模范”乌托邦的幻想,英国本土也几度向佐治亚“输血”,可是毫无成效。1750年,当地的管理机构开始在奴隶问题上退让,两年之后的1752年,他们终于放弃这个乌托邦,决定退出管理,任其放任自流。
这个时候,距离独立战争只有二十五年了。在这二十五年里,佐治亚在很薄的底子上缓慢地发展,在独立战争五年前,偌大的一片贫困的土地,总人口还不到一万,奴隶却从无到有迅速发展,已经占了人口的大致三分之一。
所以,基于佐治亚的移民的整体水平,根本不可能对奴隶问题作什么反省。他们是憋了几十年,好不容易说是允许蓄奴了,有了点翻身致富的希望,时间还不长,就爆发了独立战争。莫名其妙的北方人又要提出什么不准蓄奴,这说什么都不行!
这两个在地理位置上并列的极端南方州,长时期以来,都没有出现一个在北美的思想发展历史上有点意思的人物。这样,跟其它殖民地就更无从交流了。
在独立战争之前,十三个殖民地一向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北方与这两个极端南方的殖民地之间,在地理上还隔着较温和的弗吉尼亚和北卡罗莱纳,因此更没有什么往来。
一方面,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个独立的殖民地,就像一个个独立的国家一样;另一方面,也没有任何现代的交通通讯手段。主要的交通用具就是马了,可是路也不行。长时期以来,这里甚至连邮政都没有。在美国独立战争开始的五年之前,邮政刚刚开始建立。然而邮递员也是骑马的,沿着蜿蜒的小路翻山越岭,趟水过河。一封信从纽约送往同是北方的波士顿,都要在路上辛辛苦苦地走上两个星期,更不要说去遥远的南方了。
在那个时候,对于那些政治制度和思想都已经相当成熟的北方殖民地,他们印象中的南卡罗莱那和佐治亚,差不多就像现在美国人印象中的厄瓜多尔,瓜地马拉那样南美国家。知道有那么回事,可是模模糊糊,不知何以名状。在这种情况下,南北双方哪怕有再大的差异也不可能相互冲突起来,因为它们压根儿就不照面。
所以,当对英独立这样一个事件,把北美十三个殖民地的代表聚到一起的时候,是北美英属殖民地的南北双方,第一次真正遭遇。当初,只是听说各个殖民地都有那么一拨子要独立的人,就想到大家可以联合起来一起干。可是真的一遭遇,才发现相互之间居然有如此之大的距离。
没错,他们都要独立。但是,目标却大不相同。
正如你已经知道的,作为后来美国的主体力量,“独立”是源于一个更高的人道目标,是一个“美国革命”。对于他们来说,如果“平等自由”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追求的理想,如果不能建立一套制度来保证它的实现,那么这个即将诞生的新国家,就没有任何意义。
而对于以两个极端南方州为代表的保守力量来说,他们无法在理论上与“天真的北方佬”抗衡,然而在心底里,他们的“独立”是实用的。就是以前是英国人作主,以后可以自己作主。当时,他们一方面还不想放弃他们由奴隶制所支撑的经济利益。对于他们来说,经济发展是首要任务。另一方面,当这些被奴役的对象是“黑人”的时候,他们对奴隶制的负罪感会大大减轻。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觉得在这里大概必须把纠缠在“美国奴隶制”中的“种族歧视问题”,认真清理出来看一看了。
在三百多年前,北美刚刚出现黑人,种族歧视就是非常普遍的。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打破对于“种族歧视”的一些固定概念。“歧视”二字,在英语中的词义是“区别对待”,“种族歧视”就是在种族问题上的“区别对待”。它是由差异产生的。事实上,一开始,当人类发生种族相遇的时候,这是非常自然,非常容易发生的一种情况。人类只有在理性的思考下,经历长期的共存,才有可能真正克服这种心理障碍,对“种族差异”以平常心待之。到今天为止,这依然是世界各个民族都还必须认真对待的一个课题。
而白人和黑人又恰恰是反差最大的两个种群。三百年前,当他们在北美相遇的时候,不仅外观上会把相互都吓一跳,会产生强烈的心理上的不适应,再加上他们文化上的南辕北辙,在他们相处的初期,会产生“区别对待”的反应是很自然的。说是一碰上不假思索就能和睦相处,亲如兄弟,反而是不正常的。也许,你不太同意我的这种说法。恰巧,我最近看到这里的一个华人介绍康有为的“大同书”,有一段谈到“大同书”中康有为乍遇黑人的反应。也许可以作为一个“旁证”。
你也知道,康有为是清末的中国人中最能够接受新思想的开明人士之一了。在当时可以说是有书有论,敢作敢为的思想先驱级人物。他的“大同书”从1884年开始执笔,本世纪初完稿,已是美国独立的一百多年之后,连“南北战争”都已经打完快二十年了。在“大同书”中,他大力宣扬一个“无邦国,无帝王,人人平等,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下笔胸有成竹,言之壮怀激烈。可是,当他第一次遇到黑人,毫无思想准备的康有为,显然一下子不知所措,他不能想象在他的“大同世界”中,竟然也能包括这样的 “一种人”。
他对黑人这样描述道,“然黑人之身,腥不可闻。……故大同之世,白人黄人,才能形状,相去不远,可以平等。其黑人之形状也,铁面银牙,斜颔若猪,直视如牛,满胸长毛,手足深黑,蠢若羊豕,望之生畏。”
其结果,主张“人人平等”的康有为,居然对于“大同世界”所无法容纳的黑人,想出了一个比奴役更为可怕的解决办法,“……其棕黑人有性情太恶,或有疾者,医者饮其断嗣之药,以绝其传种。”
根据这段话,我们完全可以按照我们今天的标准,把那个在黑人面前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的康有为,定性成一个种族灭绝的法西斯分子,斥责他的“大同世界”的伪善。可是我想,实际上,倒霉的康有为只不过是在初见一个出乎意外的“奇异人种”的时候,在震惊之余被吓坏了。他心里很可能把黑人定位于人与猿之间的一种“怪兽”,因而怎么也无法想象,如何与之“平等共处”。
北美事实上也经历了完全相同的道路。在这样的情况下,理性就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而包括宗教教育在内的教育水平,又往往对人的理性深度起了重要的推动。
有关“种族歧视”的问题,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讨论。我们还是先回到美国独立之前,十三个殖民地第一次聚在一起,南北双方第一次遭遇……
你也许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为什么说在美国的奴隶问题上,是两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为什么说当时十三块殖民地的最南端并列的两个州成为美国奴隶问题的“祸根” 呢?“南方”不是还包括了其它几个殖民地吗?你问得很有道理,在美国独立前,南方还包括了马里兰,弗吉尼亚,和北卡罗莱纳三个殖民地。但是,这三个殖民地对于奴隶问题的态度,远不是那么极端。
例如,这三个南方殖民地在美国独立之后,它们都走出了解决奴隶问题的第一步,停止了奴隶交易,并且在试图逐步解决这个问题。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