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可能是最重要的,通过一百多年一代又一代对那场兄弟相残的战争的反省,政治家们也达到了一个共识,无论在这块土地上发生什么矛盾冲突,再用一场战争来解决是不可想象的,不可接受的,任何人向内战跨出一步,就会身败名裂。
这就是肯尼迪兄弟和沃利斯州长小心翼翼费尽心思周旋的原因,也是戈拉汉将军明确站在联邦总统一边的原因,恐怕也是沃利斯州长最终顺着台阶让步的原因。事件看似惊险,结果实属必然。
人们在今天都已经有足够的智慧看到,一个国家的各民族,各部分之间的最有力维系,是互利共存,而美国人民一百年来的努力正是在完善这个制度,使得这个制度能够保障互利共存的目标,而不是以武力逼迫维持。
经过那么多的历史风波,美国已经学会了协调。美国联邦政府作为一个中央政府,它在经济发展等方面的协调机制,使得留在这个联邦里“州们”,个个获益匪浅。同时,自治在今天,依然是美国理念的一个重要部分。在这个理念之下,各个州和区域的个人,能够享受到最充分的自由。在历史的反省中,美国主流思想中一直存在的这样一个基本概念:“自由的前提是不伤害他人的自由”,在曾经是长期封闭的极端南方区域,也已经普遍被接受。在人性的觉醒上,特定的南方已经不再明显地落后于美国的其它区域。发生的问题,人们也已经习惯了遵从游戏规则,寻求在合法的范围内一步步地解决。
美国联邦政府早已修炼到这样的悟性,就是一个中央政府要做的,不是考虑如何强行阻止“独立”,而是如何给民众提供更好的生存环境,使他们从心底里深深庆幸自己和自己的孩子们能留在这个联邦里,成为美国这个大家庭的一员。今天人们看到的,在美国,不是人们要离开这个国家而受阻扰,而是大量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不愿意离开这个并非他们故土的国家。不管原因是多么不同,这里总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们。美国最近在对待它的托管地波多黎哥的前途的时候,也决定让该地的民众以公民投票的方式,自行决定。也许,他们会选择成为美国的第五十一个州,也许,他们会选择独立。美国认为,拥有选择权利的是波多黎哥的人民,而不是美国的联邦政府。
阿拉巴马州立大学门口的那场对峙和平收场,肯尼迪总统一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本来已经预定了晚上的电视讲话,如果阿拉巴马大学出现了密西西比大学那样的聚众闹事的情况,他就将宣布派遣国民兵进入阿拉巴马州执法,强制执行联邦法庭的命令。现在事情和平收场,不必采取什么强制手段,当然是皆大欢喜。但是,肯尼迪总统决定,他不取消当晚的电视讲话。就在那次电视讲话中,总统向全国人民宣布,他将把酝酿已久的新的民权法案递交国会参众两院。这个法案大大地扩充了联邦政府权力,这一步跨得如此之大,在当时看来几乎是不可能被国会所通过,所以总统在此之前也已经把法案捏在手里很久,迟迟不敢提到国会去。
作为总统和司法部长的肯尼迪兄弟,比任何人都明白,在美国这样一个国家,南方黑人民权问题的真正解决,就是确定保障民权的立法,也就是把它纳入全民公认的契约。所以,提出并且使得国会通过新的联邦民权法,成为肯尼迪兄弟的一个重要奋斗目标。但是,要走出这一步,黑人的民权运动就不能在行为上过激,甚至有时必须作一些妥协。如果黑人丝毫不约束自己,表现得大有成为一种社会秩序的威胁力量的话,就很难使得这个民权法在国会得到大多数议员的同情。可是,这样的思路,就是当时的黑人领袖也有许多人并不完全理解。
我以前提到过,在美国的大多数地区,不论是北方,还是中西部,黑人从来没有经历过什么种族隔离时期。相对南方黑人,他们已经享受了长久以来的自由状态。尤其在大都市里,他们有的是与白人共同生活中发生的,具有现代意味的种族摩擦和冲突。他们中的一些人,提出的是完全激进,甚至充满暴力意味的口号。他们根本瞧不上马丁· 路德·金“非暴力”的“这一套”。比如说,纽约的黑人领袖马康姆。X在当时就一度提出过“白人全是魔鬼”,并且不排斥暴力。而“黑豹党”甚至比他还要激进。
联邦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曾经试图和黑人领袖们沟通,试图让他们理解他和肯尼迪总统所做的一切。有一次他请十几个黑人组织领袖来聚会谈话。可是,谈话一开始不久,黑人领袖们情绪就激动得难以控制。他们痛诉黑人在历史上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当然,黑人领袖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只是,整个过程,罗伯特·肯尼迪坐在那里,只有听的份。他事后谈到,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之一。因为,他想寻求黑人领袖们的理解,共同配合达到保障民权立法的最终目标,这是黑人民权的真正护身符。可是,他们却并不完全理解他正在努力的一切。
新的民权法案虽然被送到国会,离开被通过却似乎还遥遥无期。1963年的下半年,黑人民权运动声势浩大,马丁·路德·金决定在首都华盛顿的国会广场上举行空前规模的黑人集会。肯尼迪总统企图说服黑人领袖们放弃这个打算,肯尼迪总统的顾虑其实很好理解:现在正是国会要讨论和考虑如何处置民权法案的时候,国会里那些从南方选上来的众议员参议员们,本来对日益增长的黑人声势就抱有顾虑,这样的集会必定挑战性很强,还会有一些黑人提倡战斗性很强的,敌视所有白人的“黑色权力”。这样一来可能就堵死了民权法案在国会通过的路。
可是黑人组织是另外一种考虑,他们意识到,黑人必须自己起来显示他们要求的自由和平等。他们坚持计划举行集会。肯尼迪总统眼看说服不成,干脆公开支持黑人的集会。以总统为首的联邦政府行政分支明确地站到以马丁·路德·金为首的黑人民权运动一边。
好在,马丁·路德·金相当好地控制了集会局面。1963年8月28日,在华盛顿的20万人的集会上,他发表了著名的演讲,“我有一个梦”,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仍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听到这个演讲的录音:
“朋友们,今天我对你们说,在此时此刻,我们虽然遭受种种困难和挫折,我仍然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是深深扎根于美国的梦想中的。
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
我梦想有一天,在佐治亚的红土山上,昔日奴隶的儿子将能够和昔日奴隶主的儿子坐在一起,共叙兄弟情谊。
我梦想有一天,甚至连密西西比州这个正义匿迹,压迫成风,如同沙漠般的地方,也将变成自由和正义的绿洲。
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孩子将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来评价他们的国度里生活。
我今天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阿拉巴马州能够有所转变,尽管该州州长现在仍然满口异议,反对联邦法令,但有朝一日,那里的黑人男孩和女孩将能与白人男孩和女孩情同骨肉,携手并进。
我今天有一个梦想。
我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
这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演讲,听着这个演讲,你不可能不想到美国黑人几百年的苦难,不可能不想到美国人民,白人和黑人,为了解放黑人,为了自由平等的道德理想所作出的努力,你不可能不感动。
鲜为人所注意的是,集会当天,肯尼迪总统邀请了马丁·路德·金等黑人领袖到白宫作客。肯尼迪总统对黑人领袖们说:
我也有一个梦,我梦到,有一天,新的民权法案能够在参众两院被通过。
三个月后,1963年11月22日,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带着这个平常的梦,遇刺身亡。
总统的死终于促使新的民权法案被国会所接受。继任的约翰逊总统原来是肯尼迪的副总统,他是来自于南方的。肯尼迪总统的死,使他决心全力促使国会通过民权法案,以帮助肯尼迪总统实现他生前的心愿。此后,约翰逊总统频频发表讲话。美国的南方人讲的是一种口音非常特别的英语,南方人几乎以这种口音相互认同。人们回忆说,再也没有什么比听到一口南方口音的总统竭力支持民权法案更令人震动的了。
1964年夏,国会参众两院分别通过了民权法案,在今天,人们普遍认为,当时一个在联邦扩权方面步子跨得那么大的联邦法案,能够在一个黑人群众运动激荡的年代,如此顺利地被通过,这和当时肯尼迪总统遇刺给所有的人带来的震动密切相关。很多历史学家认为,当时的不少原来持反对态度的国会议员,都是怀着对肯尼迪总统遇刺身亡的复杂心情,转变了自己的立场的。肯尼迪总统最终用自己的生命,实现了自己的一个梦。这就是美国历史上对黑人,少数民族,妇女等等弱势团体影响最大的1964年民权法。包括我们新来到这个国度的中国人,能够在此安然生存,都离不开三十多年前的这个法案。
约翰逊总统邀请马丁·路德·金等出席了在白宫举行的这个法案的总统签字仪式。
尽管以后数年里,仍然发生过种族冲突,骚乱,甚至流血,尽管至今在种族问题上仍有困惑,异见,甚至仇杀,但是,不仅美国黑人的一个新时代终于来到,美国种族融合的一个新时代也因此开始了。
这个新时代真是来之不易。
就写到这儿吧。
祝
好!
林达
14。两起谋杀案
…
卢兄:你好!
今天我想给你讲讲六十年代黑人民权运动最后的故事。
我在前面已经说到,1964年,是美国黑人民权运动史上十分重要的一年。这是由肯尼迪总统生前提交到国会的民权法几经周折,最终被参众两院通过的一年。1964年民权法在美国历史上第一次明确地以联邦法的形式禁止在社会公共生活各个领域里的种族歧视,标志着美国终于在法律上解决了从建国起就延续下来的种族问题。从此以后,美国黑人在法律上拥有了和白人完全一样的平等权利。
可是,尽管有了保障黑人平等权利的联邦法律,却并不意味着南方的黑人就立即就有能力和机会来实施这种平等权利。在极端南方的深处,从南北战争以前的奴隶制,到南北战争以后的种种歧视性的地方法律,甚至KKK暴民的私刑,使大量黑人还生活在社会底层。种族歧视最严重的几个州,就是那几个老牌的南方蓄奴州,佐治亚,阿拉巴马,和密西西比州等,那儿的人口中有将近四分之一是黑人。
但是从宪法第十四修正案给予黑人以公民地位以后的近百年中,这些极端南方州的黑人却一直没有参与政治选举,没有担任法庭的陪审员,甚至在有些地方还不能作为证人在法庭上作证,而这三项正是作为一个公民的最重要的权利。这种状况的产生,有着不同的原因,主要原因当然是由当地的种族歧视的基调造成的。大多数具有种族偏见的白人早就把黑人参与选举看作是对南方白人地位的最大威胁,一直用KKK式的恐怖和威胁把黑人阻止在选举之外。另一方面,从历史上,南方黑人大多比较贫困,分散,文化水平低而文盲多。这使得他们长期以来公民权利的意识比较淡薄。这种状况不是一个简单的联邦民权法就能立即改变的,在法律确定之后,还有大量深入的工作要做。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美国的选票是非常复杂的,远不是我们印象中一张印有几个名字的小字片。除了选总统,州长,镇长等等,还有大量的议员,地方治安警察等一系列的官员要选。更有大量的法案是民众直接投票决定,而不是议会决定的。在每次选举之前,当地的报纸都会有大量的协助公民选举的阅读资料,包括对即将公民投票的法案的解释和介绍。今天的美国各地,在选举之前,都有大量的人员投入,协助公民对于选举的理解和完成。可是在当时,大量低教育的南方黑人甚至文盲还得不到这样的协助。
因此,对于以马丁·路德·金为首的黑人民权组织来说,在1964年,从法律保障上来说,民权运动已经胜利在握,而对于实质性地改变南方黑人的社会地位,也已经到了胜利在望的时刻。这时,黑人的民权组织已经面临最后阶段的工作,就是帮助南方各州的黑人站出来行使自己的政治权利,特别是选举的权利。此刻,他们首先要做的,是大量深入细致进入南方黑人千家万户的工作。一个个地动员他们参与选举和协助他们进行选民登记,教他们如何进行投票。同时,他们需要面对的,就是极端南方最封闭地区无所不在的对黑人民权运动的敌视,更为糟糕的是,这种敌视随时可能被一些南方KKK极端分子演化成真正的危险。
1964年夏天,黑人民权组织选择了密西西比州这个南方深腹地最危险最困难的地区,作为他们教育和发动黑人民众参与选举的“夏季自由计划”的地方。他们在北方的大学里动员了成百上千的大学生,有白人也有黑人,经过训练后,派往密西西比的城镇,宣传和教育黑人民众。
为什么要经过训练呢?因为谁都知道,此去十分凶险。
这些南方的小城镇,散落在大森林和沼泽地之间,地广人稀,历来十分封闭,而且一直是地方自治,可以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现在想来,我们曾经简单地以为,在那时,整个美国就是一个种族隔离的社会,美国到处都是一样的,美国人也都是差不多的,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误解。后来我们才逐步明白,这些问题只发生在美国一个历史遗留下来的非常特殊的区域。对于这个区域,就连当时的大多数美国白人,都根本不愿贸然前往。因为,在这些当时非常闭塞的南方小镇上,对外来的人,尤其对操着与他们的南方话不同的标准美式英语的“北佬们”,都充满不信任甚至敌意。
我们的白人朋友弗兰西斯对我们说,在六十年代末,他是一个嬉皮士大学生。他有一次打算搭车去佛罗利达,但是,假如有一些可以搭到中途的车,他一定要搞清楚是停在哪一个州,向南方去,他只敢在弗吉尼亚,北卡罗莱那这样的温和南方州下车停留,在往南下车停留就不安全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留着嬉皮的长发,一看就是个“北佬”,这付打扮在那些极端南方州不挨揍才怪呢。
前几天,我和我的朋友卡罗聊起这个话题,她说,她就是在那个年代,随父母从密苏里州搬到佐治亚州北部的一个这样的小镇上的。严格地说,密苏里人并不算是“北佬”,她的一家也都是几代土生土长的美国白人。可是,他们仍然不受欢迎。他们一搬来就遇到一系列麻烦,甚至家里养的狗也不知被什么人药死。童年搬家的经历对她几乎就是一场恶梦。我奇怪地问她,你不也是白人吗?卡罗对我说,你以为这些人仅仅是种族歧视,他们就是狭隘,狭隘了极点。不要说是“北佬”,就是从邻县来的外乡人,他们都不喜欢。他们才不管你是白的红的还是紫的蓝的呢!
在这样的一些区域,又是在南北战争以后经过一百年的较量终于摊牌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