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的三个人--一个清瘦白髯的老人,一个略微矮胖的中年汉子和一个剑眉朗目,英挺拔俗的弱冠少年--他们脸上的气色都不怎么好看,不!应该说是黯淡才比较恰当。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任由那马儿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起一伏地走着,走着。
幸亏西藏产马,而这三骑,又是百中选一的良驹,饶是道路险折,却无显着颠簸的状态。
三人三骑一直在山脉中行走,也不知过了几多时光,眼前出现了一道绝高的山岭。
走在前面的清僮白髯老人,这时忽然一勒马缰,掉转马头,对後面那个略微矮胖的中年汉子道:“好!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吧!”
略微矮胖的中年汉子黯然地低头望了一下地面,倏又抬起头来,用低沉有力地声音说道:“温伯昆谨遵先父遗命,不便出外寻仇报复,但如这干贼子,敢再踏入西藏温家一步,温某宁负遗命,也决与他们拚个你死我活!”
英俊少年接口说道:“温兄放心,唐剑宁受贤父子的厚赐,决凭一身所学,与这干恶贼周旋到底!今年九月十九,我唐剑宁幸能搏杀秃驴,因所希冀,否则,也难说就是我唐剑宁报德之时!温兄请转!恕不回送。”
那白髯老人接口笑道:“你这话又说错了!你小子眼下已身兼五家之长,纵然九月十九的四招搏斗败了,只要不当场丧命,我老人家保你终有翻本的机会,何必孤注一掷,行那匹夫之勇!”
温伯昆也道:“多事老前辈说得对,唐兄弟你九月十九纵然落败,六枚罗汉钱眼下已掌有五枚,单少苏玉瑛那一枚,只要能搜到这唯一失散的一枚罗汉金钱,便能进入铁柱峰水帘洞的石洞中。那时按图索骥,定能找到‘白虹三式’的真诀。想那‘白虹三式’,冠绝在今,据说当年令师雁荡大师行走江湖之时,恁多奇人异士,就没听说过有人能在他老人家‘白虹三式’之下走过两式!唐兄弟,望你能勉为其难,休要辜负了众人的企望,好自为之!”
这一席话,只听得唐剑宁汗流夹背,当下忙拱手说道:“温兄一言,小弟茅塞顿开,从此不敢暴虎凭河,遑血气之勇了!”
三人又相互叮咛了一番,才怏怏而别。
多事老人与唐剑宁两人两骑,晓夜疾行,在抵达瓦屋山脚後,再弃马徒步,越过瓦屋山,仍经峨媚山区,兼程北上。
这时,江湖中传出了许许多多骇人听闻的谣言,诸如:
艾锟被和平山庄生擒了,
百步追魂掌姬文央失踪了,
洪大凯受了重伤,
“白花帮”瓦解了,
好些没同流合污的名门正派和声望隆,武功高的人物,都抱着观望态度,
满天谣言,纷扰着多事老人和唐剑宁。
於是,两个人对这些谣言,多少作了一番有系统的见解和分折。
唐剑宁道:“短短半年之中,江湖中会有恁多的惊人变化,足见百残和尚和一些江湖败类业已瀣沆一气!不容讳言,这股潜力,确实足以惊人,因此有关这些谣言,不是绝不可能,但也决不可能像谣传中的那么轻易而简单!我们眼下应逐件去证实,并设法联络所有持观望态度的人物,共同为歼除这干为害江湖的败类而努力!”
多事老人的见解不同,他以为:“谣言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咱们得推断,他们为什么要这般做法?如若说单是为了宝藏图,则不会与姬老鬼和洪老鬼为敌,以百残和尚的精灵,眼下稳住这一干人还来不及,何至於树立敌人,自找没趣?必然另有原因,可惜姓丘的小道士也不清楚!”
唐剑宁不解地问:“那么,温老前辈不也是强敌之一吗?他们因何会千里迢迢地跑去伤害他呢?”
多事老人以长者兼导师的口吻教导他说:“小子,凡事要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推断一件事情,尤须从每个角度不同的利害关系去衡量,就拿这事说吧:他们之所以去西边,第一是西藏边陲之地,一时不致惊动中原人士,第二是那该死的刘德定藏有一张‘宝藏图’。这张图便是他招祸之由,也许温老鬼的死,也是因这张图而受到牵累!”
唐剑宁想了一下,问道:“据您这样分析起来,那有关姬,洪两位前辈的谣言将是误传,而艾帮主被擒则是事实了?您对瓦解‘白花帮’的看法又如何呢?”
多事老人手拈稀须,沉吟道:“有关姬老鬼和艾小子的事,未必尽都是事实,不过照你说的这种成份较多而已,至於‘白花帮’么?……哦……”
他忽然记起另一件事情,一拍掌,大声说道:“假如他们前次托你带的油纸小包里面的东西是‘宝藏图’的话,则谣传极可能是事实。因为百残和尚这一干贼党,正出动全力搜寻‘宝藏图’!”
唐剑宁自己也不知为何忽然特别关心白花帮,当下非常紧张地问道:“是不是白花帮没有收藏宝藏图,那谣言便不可靠?”
他紧张之情,溢於言表,多事老人心头一栗!暗想:“你这小子居然对叶可兰也生了情愫了!我看你将来怎么善後!哼!”因淡淡说:“照情理说,应该是这样,不过事情也常有出人意料之外者,如果油纸包里面的宝物虽然不是宝藏图,而是其他对他们有迫切需要的东西,事情则又当别论。”
唐剑宁垂下头,闷不作声。
多事老人暗自计算:“这六张‘宝藏图’,分藏在艾锟,费青峰,唐剑宁,刘德定手里四张,我的那张‘天残地缺图’,虽然被苏玉瑛搜去,也有助於入洞,但算不得是其中一八张之一。还有其馀两张,不知落入谁手。即使白花帮真有一张,那另外的一张呢!……眼下百残和尚只有费青峰和刘德定的两张,纵然加上谣传中文锟和白花帮的各一张也只四张。至於唐剑宁和另外踪迹不明的那张,他们短时间决不可能到手,照说这时还不致於去雁荡山涉险,等唐小子九月十九真要不济的时候进洞,也来得及!”
他通盘考虑了一下,认为此时还没有去雁荡山铁柱峰的必要,於是说道:“我老人家和你小子在一块,对你小于是诸事不方便,我老人家要去别处了。记住!假如打探不出姬老鬼和一切谣言的真假,九月十八,甚至十七,便可先去浅水荡,看看他们有没有别的阴谋!这叫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千万不可托大!我老人家也一定在十七以前到达那附近地区。好,你小于该走了。”
唐剑宁茫然问道:“我如今应该向那里走?作些什么事呢?”
多事老人道:“蠢才,你不晓得先乘船,从铁船帮口里探听一下艾锟的下落再说呀?”
唐剑宁顿首受教,拜辞而去。
多事老人望着唐剑宁渐渐远去的身影,心中不觉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是什么,他体察不出,他此刻只觉得心灵有些空虚,也有些惆怅,并且彷佛还夹杂着些兴奋……
突然!
他记起一件顶重要的事,蓦地一跺脚,大声叫道:“回来!小子!”
唐剑宁去已老远,闻叫便又返身驰回。
多事老人从怀里取出两样东西,笑道:“这个,对你也许有点用处!”
唐剑宁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两具人皮面罩,两张都是须眉欲动,栩栩如生。他爱不释手,反覆把玩中想道:“他从那儿弄来的这许多鬼东西!”口里笑说道:“这倒顶有意思,谢谢您啦!以後您也得多留意这两张面罩的容貌,不要认我不得了!”
多事老人笑道:“认得的,你放心!我警告你:你带什么面罩,说话的声调和行动的姿势就得像什么,不要弄巧反拙才好。”
唐剑宁又笑着谢了,才掠起身形,转身过去。
夔府--一个横亘在长江上游,地形险要的重镇,位於四川东部,县城不大,却非常热闹。
皆因,她是三峡的起点,不论什么船只,凡是东行的,必须在这儿逗留一下,雇请专门掌舵的老手,担任顺流三峡的险恶水势!
因而,这里显得非常热闹,酒店客栈一类的商号,比比皆是。
这天!
夔府江边的码头上,来了个中年汉子要雇船去宜昌。
船夫看他的衣着,不像是花得起钱的爷们,於是指着江边一排小客栈,淡淡地道:“罗!先到那边住着,关照客栈老板一声,说明你要去的地方,到时候客人凑得差不多了,自会通知你的。”
中年汉子不耐地问:“那要等多久?”
船夫懒懒回道:“等多久就算多久!要不,包条船,马上就可以动身!”
中年汉子欣然说道:“好!我包条船好了!”
这倒是出乎船夫意料之外,他睁大了眼,把中年汉子重新打量一番,只见他穿一套粗黄的夏布挂裤,脚下满耳凉鞋,肩上挂着个包扎得结结实实的长包袱,生得土里士气,黄黄的面孔,像大病初愈似的。怎么也瞧不出像包得起船长途航行的客人。但又不便回绝,於是一本正经地说:“这到湖北宜昌府,再便宜也得十多两白花花的银子哩!你……你……”
他把“十多两白花花银子”几个字说得特别响亮,生怕中年汉子清不清楚一样。但他下面的话还没说完,那中年汉子已接口笑道:“这个我知道,劳驾拣条乾净宽敞点的船好了。”
这人笑起来,一副牙齿倒顶整齐,顶洁白的。
船夫的脸上露出笑容来了,态度也恭敬了。他笑嘻嘻地,试探地说道:“你先付点定钱,小的好去找船主来和你讲价钱。”
这只是他不放心中年汉子所下的托词,那有船还没看好就先付定钱的道现!中年汉子似乎并不计较这些,笑了笑,从系在腰间的宽大板带中顺手夹出两片黄澄澄的金叶,拣了块小的递给船夫道:“早半年前,这儿不是有一定的价钱吗?如今怎么也变了?”
船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金叶发楞,伸出手刚要接过金叶,听中年汉子这么一说,突然缩回手来,对中年汉子瞅了一眼,讪讪地笑道:“你倒顶熟这儿的行情,不过半年前是半年前的事,如今好多规矩都不兴了!”
说到後来,眉宇之间,隐隐现出忧戚之色。
中年汉子把金叶递在船夫手中,笑道:“你去同船主讲价钱去吧,多馀的就算请你喝杯酒好了,不必忙在一时,我还不定是明天或後天动身哩!劳驾先带我去找间清净的客栈住下再说!”
船夫做梦也不曾料到他瞧不起的客人,出手竟是如此大方!不觉反而疑虑起来,把手避往後面,结结巴巴地道:“小的怎好无端受你许多赏赐!”
中年汉子笑笑道:“怎好说无端?你不是替我介绍了船只?你不肯收,是嫌少了,是吗?”
船夫再对中年汉子瞅了一眼,他彷佛看出中年汉子并无恶意,这才伸手接过金叶,道:“多端你啦!小的此刻就带你去客栈好了。”
两人找妥了一间临江的雅洁房间,船夫悄声说道:“你长年在外面走动,自然不须小的提醒,不过眼下长江里行船,比不得往日安静了!‘财不露白’,你多谨慎点好。”
中年汉子大笑接道:“多谢你关照,我自省得。”
船夫这才辞去。
临行,中年汉子再又悄声嘱附船夫道:“喂!等会雇船的时候,找条老在这一带跑的船主,最好连舵手也不须请!能不能办到?”
船夫偏头想了想,又算了算,才低声说道:“今儿个没法办到!假如你肯在後天动身,有个最妥当的人和船。”
中年汉子心意动了,他问道:“为什么今儿个便办不到呢?他是什么人?”
船夫压低声音,讨好说道:“他是老‘铁船帮’的人,如今去万县了,应该明晚以前回来的。”
中年汉子微微吃了一惊,问道:“‘铁船帮’?帮主不是姓艾吗?”
船夫听说,顿时脸上变色!忙掩耳低声说道:“小的只晓得行船,不晓得这些!”
中年汉子笑了笑,一挥手,船夫急急离去。
从夔府到宜昌,中间要经过瞿塘峡,巫峡,西陵峡。
这三个峡,世人统称“三峡”。
三峡如有天险,但一般说来,却以瞿塘峡为最!
这天早晨时刻,只见一叶扁舟,在两面削壁之下或明或暗的礁石累累的江水湍流中,顺势直泻,其快如飞!
船舱中的那个独身中年客人,每见当面礁石林立,船只并无路可通的时候,船上的舵手,只是轻轻打声“坐好,莫乱动”的招呼,然後或左或右地疾扳舵把,船身便画着“之”宇,飘摇不定地从礁石中间穿缝过去!
虽然无限惊险,却也乐趣无穷。
中年客人眼看船行如飞,不觉诗兴大发,只听他朗吟道: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夜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船家是个五十开外的老年人,黑黝黝的皮肤,虬结的肌筋,朴实的穿着,加上一副忠厚的面孔,道道地地显出他是个安位守己的船家。
船家听了笑道:“尊客念的这首诗,是我们四川人作的吧?”
中年客人颇为兴奋地笑道:“是呀,是你们贵省的大诗人李白做的呀!你怎知道?你读过?
船家脸上掠过一丝丝得意的微笑,摇头道:“我那里读过,差不多每次都听到下来的客人们念这几句诗,听都听熟了,也没在意。大约是年初吧,还是一个讨饭的年轻道士和另外一位客人谈起,谈这首诗是我们四川人叫李什么的作的,我才晓得的。”
中年客人心中一动笑道:“讨饭的道士会知道这些事?那他可了不起啊!”
船家彷佛有些不服,加重语气说道:“他根本就不是要饭的,他还问起我们艾……”
他一时说溜了嘴,竟说出不想说的话来,於是立刻领性不说。
中年客人立即接口笑道:“你们艾什么?怎么不说下去了?”
船家一时福至心灵,竟脱口说道:“他还问起我们爱听不爱听哩!”
中年客人慢慢摇着脑袋,笑道:“只怕不是爱听不爱听,而是艾锟不艾锟吧!”
船家脸色骤变,强作镇静道:“我不晓知什么爱个不爱悃!”
中年客人忽然端正身子,道:“我姓唐,唐剑宁就是我!我知道你是‘铁船帮’的老人!请你告诉我,你们艾帮主如今在那里?我有事急於要见他!”
船家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勉强笑道:“客官别开玩笑,如今江湖中谁不知道唐剑宁唐小侠是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
中年客人用手往脑袋七弄八弄的,忽然现出一张年轻人的俊面孔来!
这年轻人指着他自己的俊脸蛋儿,微微笑道:“你该相信了吧!快告诉我,艾锟如今在那里!”
船家此刻却沉住气了,他故意答非所问地反问道:“听说唐小侠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客官你可见到过!”
这人真是唐剑宁,他微皱眉头,没奈何,从包袱中解出那把闻名江湖的“白虹剑”,拿在手里呢了呢,一面笑嘻嘻地说道:“这下你可以说了吧!”
船家仍然顾而言他,只说道:“我可不可以开开眼界呢?”
“这家伙得寸进尺,是不是想利用水中打坏主意?若有这等想法,那可是自己找死了!”
唐剑宁心中如此盘算着,却大大方方把剑递了过去,说道:“你要看尽管看吧!”
船家接剑在手,先朝四周打量了几眼,见水陆两处确无人迹,这才从容拔剑出鞘。
当真是千古神兵,剑才出鞘,立见冷芒四射,寒意袭人!
船家忙不迭把剑入鞘,双手奉还,说道:“这真是‘白虹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