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残和尚连脚步也未停,回头对三人恶狠狠地喝道:“明年此时此地报德!”
几个起落,消失在月夜之中。
常败翁喜孜孜地对唐剑宁一翘大拇指,说道:“娃娃不负姬、洪两个老儿的厚望,居然能在短短时日得其神髓,了不起,了不起!”
艾锟也由衷地赞扬道:“唐老弟一日千里,比起几月前雁荡大会时,武功又不知精进几许了。”
唐剑宁被两人一捧,不觉脸上飞红,笑对艾锟说道:“来,艾兄,让小弟替你引见一位武林前辈。”
常败翁沈百波哈哈大笑道:“娃娃不消丢沈老败的脸了,我认得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南绿水七十二路总舵把子人称出水云龙的铁船帮艾帮主!”
艾锟不料以常败翁在武林的地位和声威,居然对他如此随和,了无一点傲慢意味,不觉受宠若惊,当下面红红地讪笑道:“沈前辈笑话了,在下已辞去铁船帮帮主职位了。”
艾锟浓眉紧皱,还未答言,唐剑宁已代答道:“还不是为了峨媚派的关系!”
常败翁面浮愠色,哼了一声,道:“费青峰贼秃敢尔!你说,究竟为了什么。”
艾锟叹了口气,道:“说来话长,光是峨嵋一派,已够在下应付的了,凭空又插上昆仑……眼下不说也罢,以后前辈会知道的。”
唐剑宁至性中人,想起铁船帮舟子拥戴艾锟的无意之言,不觉义愤填膺,毅然说道:“费青峰我已领教过,他并没什么了不起!艾兄若不嫌弃,小弟可乘前去西藏之便,绕道峨嵋,请以明年元宵节为期,咱们一齐向峨嵋挑战好了,至于目前,你还是勉为其难,继续主持铁船帮吧!”
他这番义薄云天的话,艾锟感动得淌下眼泪,但他终究委婉拒绝道:“唐老弟盛情,小兄只有心领,无论如何,小兄不能继续主持铁船帮!”
艾锟无可奈何地说道:“眼下他们只是苦一点,受点闲气而已;我若主持铁船帮,难保他们不但无法维生,说不定连性命也赔上!所以这便是我急急辞去帮主的原因。”
唐剑宁接口问道:“他硬是彰明较著地逼你离开铁船帮?”
艾锟有苦难言,回道:“那倒没有,不过其中还夹缠着我和峨嵋派私人的事情在里面。”
唐剑宁若有所悟地断然说道:“那定是为了令叔和连克狄的事情了!”
艾锟避重就轻地说道:“咱们以后再谈,我虽然不再主持铁船帮,大概不会离开铁船帮,你有空随时只须向铁船帮多分舵打听我,总能探到我的去处的。”
他勿忙地说了这些,立刻又向常败翁告辞,然后急急离去。
艾锟走后,常败翁望着他消失的背影,赞道:“此人倒不失为一个血性男儿!”
唐剑宁乘机进书*道:“前辈恐怕还没听到铁船帮的人对他拥戴的情形哩!”
因把自己在舟子所见所问说了一遍,并且还怂恿地说。“你老总赞扬他,何不出面说句闲话,凭费青峰那种脚色,他还敢违拗你老不成?”
常败翁哈哈大笑道:“你也太往我老人家脸上贴金了—费青峰纵然再不济,也不是我老人家闲话一句可以解决的,何况他志不在此,还有更狠的阴谋……”
唐剑宁颇为不悦,接口说道:“他敢开罪你老人家!哼!”
常败翁脸上掠过一丝隐忧之色,幽幽叹道:“他固然不敢招惹我老人家,你要他目已能够作主才行呀!”
唐剑宁惊问道:“难道他背后还有人撑腰?那人又是谁?”
常败翁长长叹了一口气,颓废而低低地说道:“谁说不是!至于究竟是谁,任何人也不知道,但风闻是个武功高不可测而且手段毒辣无比的神秘人物而已。”
唐剑宁目中射出湛湛神光,沉重有力地说道:“难道就任他为威作福,欺压良善不成!晚辈既然约会了艾帮主,少不得要去挑战峨嵋,纵然埋骨蜀中,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横眉张目地说出,字字锵然,金石般地堕地有声!
常败翁心中暗赞道:“好个大义凛然的娃儿,这作为像极他师兄--摩云客唐敏了!”
当下微微一笑道:“我老人家不反对你蜀中之行,但你得兼顾你一身所负的使命,不要忘了百残和尚还在为恶人间,我要把这点压箱本钱交给你!”
常败翁屈指一算,正色说道:“大概在年关以前可以了结我这桩心事。咱们即刻就走,随便找一个僻静地方就行。”
说走就走,唐剑宁欣然相从。
朔风凛冽,六角飘飞。
安徽的原野上的白雪皑皑,成了一座银装玉琢的世界。
山的山窝里,孤零零地筑有几间茅屋,屋檐边挂着几十根或长或短的冰棍,这显示着气候非常寒冷!
靠东边一间较小的茅屋里面,正有一老一少在跌坐用功,老的一个气定神闲,行若无事,少的一个则满面通红,汗不如雨。
恁冷的天气,坐着不动而会通体出汗,这自然显得不合常理!
不错!乍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合常理,事实上,却有其不合常理的特别之处!
皆因这老少两人,都是一时武林俊彦。他们不是别人,乃是常败翁和唐剑宁!
此时唐剑宁正以全力练习内功,准备接受举世罕见其匹的绝世武学——拳中之霸!
良久良久!
唐剑宁衣衫尽湿,呼吸也微微有些迫促,才见常败翁猛一击掌,道:“可以了!”
唐剑宁缓缓睁开双目,瞥了常败翁一眼,喘息道:“难难难!晚辈几乎没法目制了!”
这时常败翁已知唐剑宁服用过“百阳朱果”的事,便笑道:“若是随便就能练成﹃霸拳﹄的特别心法,那﹃霸拳﹄也就渺不足道了!我知道你天赋极佳,前番说年底以前可以练成,那已是最理想的打算,为的是怕说远了,会因元宵节峨嵋之约影响你学习的心情,不料你竟有铁柱堡水帘洞中百阳朱果的奇遇,把预期三个月的时光缩短一半。你有这种巧遇,兀目怨天尤人,也未免太不知足了!”
唐剑宁面上一红,轻声问道:“如今就可以开始学习招式了吗?”
常败翁连连摇头道:“还早哩!”
唐剑宁不觉面露失望之色。
常败翁解说道:“你知道‘欲速则不达’吗?揠苗助长,最是武家的大忌,必须要按步就班,循序渐入,这样学到手的东西,才算根深蒂固,不易动摇。
“虽则你达成学习这种特别心法将时间缩短了一半,这只能说是学会这种特别心法了,若要运用,还须练到运用自加收发随心的地步!
“比如说说你这一拳打出去,原本使了八成真力,也许事到临时,每有变化,或加强,或卸少,或外吐几成,或内蕴几成,乃是常有的事。如果不能在意念兴起的刹那之间随心运用,那岂不没有一点控制的力量了!你懂不懂?”
于是一个尽心传授,一个悉力学习……
时间一天一天地溜走……
渐渐地,唐剑宁把霸拳的特别心法练成。
把霸拳的招式也学到了!
时间也不留情地溜到腊月半了!
在这段时日里,唐剑宁心里老觉有种说不出的蹩扭,他感到无比的空虚和孤寂,因为常败翁已顿改以前玩世不恭的态度,朝夕相对,老是一副冷冰冰的死肃面孔,根本找不到一丝丝温和笑貌来!
唐剑宁迷惘地道:“请你老说得明白一点。”
常败翁呵呵笑道:“比方说:她对人怎样?性情又怎样哪?”
唐剑宁略为思量了一下,说道:“她对人倒还不错,只是忽冷忽热,令人不好捉摸,至于性情么,似乎稍嫌懦怯一点……”
常败翁不以为然地笑道:“怯懦?哈哈……”
他仰天打了一个大哈哈,之后断然说道:“她一点也不懦弱,相反地,正是太刚强了!你知道她的身世吗?”
唐剑宁同情地说道:“她痛恨她家里的人,甚至对她的生身……”
他不知该不该说出“生身父亲摩云客”,所以临到唇边,又把话咽住。
常败翁感叹道:“她惟其重情感,太坚强,纵然是至亲的人,一旦情感有了裂痕,也难使弥缝复合,所以你应该设法冬从侧面开导她,感化她,使她那已经裂了的缝,慢慢弥缝而不现迹痕!”
唐剑宁于是把“龙凤双镯”的事说出,并且说:“我非但要开导她,感化她,而且我还有责任保护她!因为这是我师兄的遗命之一啊!啊!你老还没有传功夫给她?”
常败翁似乎触动了什么,忽然尽敛刚才嬉戏的面色,现出一副无限黯然凄凉的脸色,郑重而低沉地说道:“别管她了!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前去,晚霞朝露,人生苦短,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前途多自珍重!蜀中之行,我送你几句话,望你谨记心头!那就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适可而止,见好便收!’你好走了!”
唐剑宁人虽拘谨,却极聪明,他听出常败翁所说虽像是临别赠言,精神却那么消沉颓唐,不觉疑云丛生,瞥了常败翁一眼,揖谢道:“前辈的教诲,晚辈敢不深铭肺腑,前辈一向心胸豁达,有甚不遂意的事,吐出不就快意了吗,何必耿耿于怀!”
常败翁内心里面的隐衷,一旦被人揭穿,不觉鼻梁酸了一酸,但他一生逞强,岂肯在一个小子面前露出怯懦的状态,于是极力按捺下满腹辛酸,勉强地,不自然地故意放声大笑!
他本想装成豪放大笑,以掩饰他的不安,但心情所系,那笑声根本没有豪放的成份,相反的,只是充满了苍凉,悲凄的音调,使人听了,宛如巫山峡中听猿啼,暮春时节闻鹃声,别有一种凄测意味在心头!
唐剑宁暗道:“你这是欲盖弥彰啊!”却不敢明言,只说:“沈前辈,你老心里面有伤心的事啊!何不……”
常败翁这时候笑声已歇,刚听唐剑宁说到这里,急忙抢着低叱道:“娃儿家能懂多少,甚么何不何要的!”
但他内心里却多了一个知己,大笑道:“我老人家出了名的沈老败,虽然‘胜败之事,俗人之事也’,但我老人家究竟没有败到底,终于胜了一场,而且对方竟是了不起的当世高手,你说,还有什么事比这事更开心的吗?所以,我老人家虽有不遂心的事,一想到这里,也就云消雾散了,要你关心的甚么穷心,真是多此一举!”
究其实,常败翁是真的眉飞色舞吗?那只有他自已知道!
常败翁听了,双手乱摇,悄声说道:“你千万不可在外面乱说啊!”
唐剑宁道:“人家自己都坦然对外人直说,你还替他隐瞒什么—”
常败翁再度郑重地叮嘱道:“你明早就走,可千万记着我老人家刚才嘱附你的几句话啊!”
唐剑宁正容答道:“晚辈自然凛遵!”
次日一早,唐剑宁怀着无比的兴奋,跑去隔室拜别常败翁时,当他推开柴门一看,不禁暴叫道:“沈老辈!沈老辈!”
常败翁沈百波脸上一片惨白,勉强张开一双少光的小眼睛,吃力地说道:“祝你明年九月十九能够打败百残和尚,除掉那为恶武林……”
他脸上一阵抽搐,显然非常痛苦!
唐剑宁又急又痛,忍着心头悲恸,扶起常败翁,急问道:“您怎么……”
常败翁吃力地插嘴说道:“可惜我不能亲眼见你胜利了!”
唐剑宁只觉常败翁的体温在急剧降低,这时才感到事态严重,唉声叹气地道:“沈前辈,您这是何苦来嘛?”
常败翁惨笑道:“你可听说过同时有两个人会霸拳的?”
唐剑宁顿足道:“我早知如此,死也不会学这劳什子了!”
常败翁浮现出一片弥留的笑容,断断续续地道:“这是……我……我的……誓……誓……言……也……也是……我……的……愿……望!”
唐剑宁踯躅在一条属于皖山山脉的山岭小径上,衡山的夕阳把他的身影映得长长的拖在身后,像是一条特长的尾巴。
渐渐地,暮日又悄悄躲入山的背后,终于消失不见。
他脑子里满是装些伤感,怀念的事情,令他十分不安!
他又想起有许许多多的事等待他去做,于是,他以快速的步伐奔驰了!
他急驰的速度跟思潮一样地快。新月之下,只见一道黑影,脱矢般地疾射着,长久地疾射着
“跟老子站住!”
不知是谁,突然发出这声叱喝!
寻思末竟,又听左前方高处有个人尖着嗓子冷笑道:“朋友,识相点!跟老子乖乖地往回里走一百步,然后岔入左面的林子里,自然有人接待你,否则,哼!包管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艺高胆大,偷偷藏妥“白虹”剑,故意向一株大树上面说道:“朋友先叫开(说明)窑垛儿(这里是指帮户而言),在下也好亲候呀!”
敢情他此时已发现此人是藏在树上了。
只听那尖嗓子大喝道:“教你往回走你往回走就是,穷罗嗉什么!哼!凭你也配问窑垛儿!”
唐剑宁暗笑道:“好贼崽子,等机会再教你见识我唐剑宁的厉害!”
嘴里却笑道:“朋友何必恁地凶狠,山不亲水亲,大家同是线上开爬的朋友嘛!”
他也不知从那里拾人的牙慧,居然蛮像老江湖,出口就是黑话连篇。
树上那人骂道:“老子跟你山不亲,水也不亲,你小子乖乖地往回走!若想使奸弄耍鬼过门,还得跟老子在裤裆里吊几年!”
行走之间,却在盘算如何先制住此人追问个清楚,忽见两道线焰冲天而起!暗道:“敢情这
还顶严密,幸好我还没妄动!”
当下只装着末见一般,昂然而行,暗地却记牢步数和景物特征。
九十五、九十一八、九十七……刚走九十九步,就听左侧有人低叫道:“这边来!”
唐剑宁已抱舍身探险的心,说声:“偏劳朋友了!”
竟自依言岔入左侧羊肠小道。
这儿是一条隐约可辨的小径,树林不过里许远近,沿途竟有五处暗桩指路!
树林尽头,傍着一座小山,他由一个一个的暗桩的口头指引,越过小山,又翻了一座大山,进入一个浅而狡长的山谷。
纵目望时,这道狭谷正如弓背,两端皆朝里内四,不知通往何处,狭谷正中,有座荒刹,虽然年久失修,目下看颓废的翘角鸳瓦,遗迹宛然,当年想也香火旺盛过。
两扇庙门虽然掩着,从壁隙中却可看到里面通明的灯火,显然,里面不但有人,而且为数不少;然而,静悄悄地,听不到任何声息。
他施施然步近庙门,不见有人招呼,抬眼见大门顶端,嵌立着一块石质直匾,依稀可以看出是“空灵古寺”四个大字。
忽听“呀”的一声响起,庙门开了一扇,接着便听有人大迈迈地说道:“朋友请进!”
一个短小精干的中年汉子步出庙门,望了唐剑宁胸前一眼,忽然拱手说道:“难得‘白花帮’的堂主惠然肯临,敝下院真是蓬筚生辉。在下金北辰奉敝院主之命恭迓边大驾,即请进内一叙。”
唐剑宁不禁一愕,继而一想,才恍然大悟,自己日间偶然看到路边白色野菊花可爱,顺便摘了两朵插在胸前,不道阴差阳错,如今居然成了白花帮的堂主了!
此刻既不便承认,也不便否认,于是含含糊糊地笑道:“贵院主属下既然半途截留,在下敢不谒见!”
金北辰不再答话,却朝里面高声叫道:“‘白花帮’堂主到来,请院主见客。”
唐剑宁正好面对掩着的那一扇庙门,望不见里面的情景,忽听这一暴叫,不觉吃了一惊!
惊意才动,突又陪自谴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