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珊好像早知道了似地,她只是点点头。
剑宁见她的反应不热烈,便继续说道:“我父亲是个死在海中的渔人,妈妈是葬在海中,故我从
此就讨厌海,我宁愿替人放牛,也不愿去打渔!”
飘零仙子同情地哦了一声。
剑宁见她仍是漠然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他直接地问道:“你呢?”
敏珊反问道:“我?我又有什麽好说的。”
剑宁大声地问:“你的母亲……”
敏珊激动地用双手紧掩耳朵,打断他的话道:“我不要提到她,她不要我!她不要我!”
剑宁是非常敬爱自己的母亲的,因为,他的成长全依寡母之功,因此,他惊讶了,他不愿意见到
别人轻视为人母者。但是,他也知道,她是特殊的,她是一个弃儿!所以他竭力忍住胸中不满之气,
猛地一掌,把身边一支石笋打个粉碎,彷佛这股怒气,就完全出在这枝殃及池鱼的石笋身上。
他仍不免大声地说:“那麽,你的父亲是谁?”
敏珊张大了眼睛,她双手无力而缓缓地垂了下来,她注视著洞外瞬刻万变的云天,茫然地道:
“我有两个父亲,你问的是那一个?”
剑宁往後退了一步,因为,他直觉地知道,她已不能控制她的倩感,对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子,尤
其是像飘零仙子这种高手,是不得不防人一著的。
他冷峻地说:“两个父亲!”
敏珊忽然双目怒张,大声说道:“不错,我有两个父亲,但他们都不要我!实际上的父亲,赋给
我生命,名义上的父亲,供养我的生命,但是,我的生命又有何意义?”
高潮过後,必是令人窒息的平静。
现在,剑宁冷静下来,他开始懊侮了,别人不愿提及过去的伤心事,自己又何必去刺激人家?
他们都不说话,仿佛都是在凝听那深不见底的山洞中所传来的阵阵回音。
良久,剑宁缓缓地道:“你不愿提也就算了。”
但敏珊的泪珠,早就是像二串珠子似地,挂在她那醉人的脸上。
剑宁更是手足无措,男性的尊严使他不想道歉,但不道歉又怎么办呢?因此,他低下头来,轻声
地说,好像不是说给她听,而是对自己说似地道:“是我不好。”
敏珊也低下头道:“你并没有错,我不该生气。”
“我的身世,我早已知道,但我实在是不想提及,而且也从没向任何人提及,但你不同,因
为……”
她有些嗫嚅,剑宁惊奇地接口道:“为什麽?”
她考虑了一下,方始遣:“因为你是那只龙镯的主人。你迟早应该知道我的身世的。”
他莫明所以地哦了一声。
她接著道:“我先说个故事给你听。”
“从前有个人家,收容了一个邻村一个孤儿,那孩子秉赋特异,而且志气也不小,但那家人家的
小姐和他很要好,他们,他们将会有孩子了。”
剑宁接口道:“那孩子便是你,而你的生父却没要你的母亲,是不是?”
她木然地道:“那时候,我的生父并不知道我母亲已有了身孕.这是我师父在後来告诉我的,但
他被一个云游的异人收容,他本不甘屈居村里之中,因此他走了,而且是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张纸条,
说他不久之後便回来。”
“我母亲仍不死心,等了他几个月已实在不能再拖下去,刚好幼时便有一个玩耍的夥伴,极力追
求她,她便无可奈何地嫁了他。”
“当然,我的养父是知情的,至少在结过婚以後,他并不喜欢我,因为他和我的生父从小便相互
竞争,甚至他们在竞争著我的母亲。”
“当然,我的母亲也不会喜欢我,因为我是……。”
“但四五年以後,我的生父回来了,他见过我,但我想他心中也一定不喜欢我,因为在他心目中,
我母亲是不忠的。”
“我便是夹在这三道裂缝中的可怜虫!”
剑宁同情似地道:“这样看来,我比你还好些,我虽然少年失估,但总享过些家庭天伦之乐。”
敏珊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家庭?我根木没有家。”
“在我十岁那年,我养父及生母便把我送到师父处习技,其实,他们是抛弃了我,我从此便没再
见过他们。而且,我恨他们,我也不愿再见他们!”
剑宁始终不相信,天下有不爱自己女儿的母亲,那是因为,他大爱他的妈妈,而他的妈妈也深深
地挚爱著他,於是,他泫然了,但不知是为了已仙逝的母亲,还是为了敏珊?
他迸出一句道:“送你去习艺又有什麽不对?你母亲不过是怕你受养父的欺侮。”
敏珊冷酷地道:“她把我生父送给她的信物,也一并交了给我师父,你想,这还是喜欢我吗?我
是一个弃儿!”
当她说到“弃儿”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完全没有她常有的悦耳的那种音调。
剑宁猛然憬悟,举起自己的左手,摇摇那镯子道:“凤镯便是那信物?”
她默然地点了点头。
剑宁大叫一声,他接看问道:“摩云客是你生父?”
他希望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在他心目中,唐师兄是个完人,就像是一块完整无瑕的白璧!
但正如他所害怕的,那答案是正面的。
於是,他记起来,为什麽李家夫妇见著白虹剑出现时的神情,李夫人夜晚私访他的经过。李小妹
妹口中时常哼著的摇篮曲,她说是她那出外习技的大姊教她的,一切的一切,那彷佛是雾中的疑问,
竟解决於一朝,虽然,这解答是多麽的令人失望。
他愤怒了,因为他心目中的偶像,竟受到了致命之伤,他想反击,他想大声地对全世界说:“你
们在说谎!那不是唐师兄作的,你们诬赖他!”
但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是真的,唐师兄是作了错事,虽然是事出误会,但总归是错了的啊!
他的内心是非常的复杂,充满了失望,悲伤与愤怒。
他希望作最後的证实,他说:“你是不是住在李家村,李居良先生是你的!”
她像受惊的小鹿,也像雷雨中的免子似地,往後一退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会知道这些事?他
是我的养父。”
剑宁知道他的推测都对了,不知是悲伤好,还是自喜推理能力的进步好,因此,他只是装出平易
的腔调说:“我住在唐家村,曾在你家中作过两年工人。”
她彷佛只听了上半句,喃喃地说:“唐家村,唐家村?”
“你和摩云客的关系究竟如何?”
她的声音高得吓人,剑宁很奇怪,她竟直呼其父的外号,他想:“她恨师兄,她根本没把他看作
父亲。”
他对於她漠视唐师兄的态度感到痛恨,他想:“不是唐师兄要我保护她,而她又是如此的容易冲
动,我真想舍之而去,谁愿意受她闲气?”
但瞬刻之中,他觉得,他之所以不离开她,为的是另一个他自己也说不出的原因,他只是直觉地
认为,接近她是令人喜悦的。
但他也不能再容她损及生父了,因此,他静静地转过身去,背朝著她,不作一声,根本不回答她,
给她一个不理不睬。
她有些愤怒了,女性的自尊心使她觉得受了侮辱,她也恨恨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剑宁眺望著洞外的远山,他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开口说话。
而敏珊面对著洞壁,无聊地将秀指在壁上刻划著。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太阳又拔上了不少,洞口的亮光渐渐往外移去。
此间,除了山风及松涛之外,只能听到他们两个平易的呼吸声,他们无形中是在比定力,看谁先
忍不住要讲话。
忽然,剑宁轻轻地搭讪了,也可以说是自言自语似地:“奇怪,沈老前辈怎么还不回来?”
常败翁已下山多时了。
飘零仙子恼怒他不理自己,故意大声地对洞壁道:“石头,我看沈老前辈准出了乱子。”
这句话不啻是骂剑宁是块石头。
剑宁也气她不过,对著洞外一株松树道:“木头,唐师兄仙逝以後,天下还有谁能敌得过沈老前
辈?”
敏珊一听,心想:“好啊!你倒冤上我了。”
她却不管自己先骂人家作石头的,她眼珠一转,便畅声道:“石头,我说你真是足不出洞,少见
多怪,天下能人多得狠,摩云客……算什麽?不过是一个杀人魔王而已。”
剑宁闻言大怒,这时那还管她是个女子,要让她三分,他大怒道:“木头,要不是师兄有话,准
把你劈了当柴烧,省得噜嗦,算我倒霉,还要保护你这不知好歹的大木头!”
敏珊本是高傲不过,芳心更是恨得他要死,也怒道:“你这石头偏是自作多情,谁要你保护我啦,
不是看你没得脑筋,一剑把你砍作两半。”
这时两人都在气头上,谁都不甘休,剑宁反她一顿抢白,不禁生气道:“你这木头只会挺腰突肚
说大话,便是你身边那根巨木,也不够我唐师兄一指。”
敏珊听到他影射自己师父,更是又怒又气道:“石头,我师父从不轻易出手,又那愿和摩云客这
等魔王动手。不过,能胜过摩云客的人可真是车载斗量,多如过江之鲫,随便举个例说,百步追魂姬
文央的武功便胜过他多多。”
她是存心气剑宁了,所以竟然一再痛骂他的唐师兄,她的生父。
剑宁闻言暗中嘀咕,这百步追魂姬文央可是谁?怎么唐师兄从未提及过,其实这些老辈人物,提
之也无用。因为,他们都是十数年末涉足江湖,生死都已是谜了。
但是他口中那肯认输,说自己并不知道这百步追魂姬丈央的大名,因此,他债声说道:“木头,
什么百步追魂,千步追魂的,看雁荡门人给他好看。”
敏珊冷笑道:“石头,我就是说你是孤陋寡闻吧!你少夜郎自大,人家那手百步追魂掌,除了霸
拳可真破不了,你少丢人现眼!”
剑宁也曾略耳闻过这拳中之霸的霸拳,但印象极为馍糊,因为这自南宋以来,失传已久了,但他
又羞又急,仍不甘服气道:“木头,少说笑话,白虹三式天下无敌,剪除一个百步迫魂又有何难?”
他豪气万千,禁不止长啸一声,有若游龙般地.在人耳中盘旋不已。
啸声止处,从洞口上面竟伸入一个人头来,呵呵大笑道:“娃儿在吵什么?”
两人闻言大惊,此人不是常败翁是谁?
他轻轻一个滚身,已自立在地上,只见他摸摸鼻子,想了想,又摇摇头,敲敲脑袋道:“不成,
不成!我非去一趟不可。”
这时,飘零仙子李敏珊已自转过身来,她见状问道:“沈老前辈说什么不成?”
剑宁正要开口,不料又给她抢了先,瞪了她一眼,但她也不服输似地呶起小嘴,回瞪了他一眼。
常败翁望著天上的悠悠白云,忽然道:“娃儿,咱们就要分手了。”
剑宁吃了一惊,他脱口道:“分手?我们——。”
常败翁笑道:“当然是啊。”
剑宁绉了绉眉道:“为什麽要这样快分手?”
常败翁哈哈笑道:“是怎么相逢的;就怎么样分手,这是最好的安排。”
剑宁想到自己也要赶到雁荡山去,这种话问得是何等的稚气,他黯然点了点头,心中默然道:
“是怎样相逢,就怎样分手,离别,离别又算得什么?当我把亲爱的妈妈的遗体丢入茫茫大海时,那
等离别的滋味都尝过了,还有什么样的离别比这更令人难堪?”
常败翁呵呵长笑道:“聚散苦匆匆,像你这娃儿这般模样,只怕是要苦上三辈子了。”
飘零仙子摸了摸搭在肩上的长发,仰首阔道:“沈老前辈二十年不出湖海,今日骤临凡尘,前辈
动向晚辈可得而闻乎?”
常败翁笑道:“我老儿从小顽皮不喜读书,是以至今斗大的字也不识得几个,你倒是别掉文来的
好。”
剑宁也道:“沈老前辈此去何处,也好让晚辈们……”
常败翁正色道:“女娃娃.你可知道当今武林中以谁最是难惹?”
唐剑宁对於武林中事一窍不通,飘零仙子听了他的话,却是脸色大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透
出又惊讶又敬佩的神色,似乎十分激动地叫道:“啊——您要去寻那姬文央?百步追魂?”
常败翁雪白的双眉一扬,缓缓道:“不错,老夫正要去找他晦气!”
敏珊只道是刚才她与剑宁斗口夸说了姬文央,而激怒了常败翁,她叫道:“姬文央生性嗜杀,残
忍无比,自是应该得而殊之,只是,只是……”
常败翁笑道:“你不必为我担忧,当今世上除我之外,再无他人能向姬文央挑战——”
飘零仙子听他说得如此狂妄,不觉一怔,常败翁续道:“你可明白老夫之意——这并不是说天下
真无人能及老夫,而是说当今武林身具功力能与姓姬的一拚者,必是成名多年之老前辈,正因为姬文
央武功神奇,深不可测,所以大家对他都存有高深莫测之心,试想谁愿以数十年英名去和他一赌?是
以只要姬文央不招惹到他们的头上,他们就绝不会去寻姬文央一拚的——”
他这番话说得虽是不留馀地,但是却是句句不假,武林中人一生在刀口子上闯荡,为的还不是一
个“名”字,成名高手爱惜令名,那是不可厚非的,而古今武林虽然英杰辈出,但是能够武功盖世而
兼怀舍身取义之侠肝义胆者,究竟是少之又少!
飘零仙子想到此处,不禁对这位白发老翁更是钦佩万分,她为人坦诚,心中所思,立刻形之於色,
常败翁见她嚅嚅欲言,知她心中之话,一挥手阻住,大笑道:“然而老夫之挺身一闹姬文央,你若以
为是为了‘武林正义’四字,那就大错特错了。”
敏珊不禁被他一句话说得作声不得,常败翁笑道:“其实当今武林真正敢称得起上不愧天,下不
作地的好汉又有几人?又何必一定要苛责於百步追魂姬文央?他不过多杀几个人罢了,而世上杀人不
见血的凶手多不胜数,比之姬文央来,犹为可恨万倍!成名高手想到若是和姓姬的一战,吃了败仗之
话,那麽一世英名付之流水,只有我老儿,嘿嘿,即使败给姓姬的又有什麽关系?哈哈,常败翁呀常
败翁,你天生就是‘常败’啊!”
飘零仙子和剑宁发就现常败翁神色有异,似乎心中有极难解决的苦恼,常败翁摸了一摸长髯,狂
感顿软,脸上严肃无比地对两人道:“不过有一点两个娃娃可以牢记,老夫今日寻姬文央决闹,既非
私仇,更不是‘武林正义’,老夫亦非善人,千万莫要使後人以为老夫是个杀身成仁的义士,冤枉了
坏人。”
剑宁听他说得有趣,更因常败翁喜怒无常,还以为他又故意耍弄自己的,不禁觉得想笑,而敏珊
就觉得不对了,她隐隐感出常败翁有一种吸附後事的味道,这使她立刻联想到百步追魂姬文央那一身
神秘的武功,她不由深深为常败翁担忧起来,抬头看时,常败翁却是双眉紧皱,凝视著天空。
她想了又想,终於婉转地道:“沈老前辈——”
常败翁转过头来,她期期艾艾地道:“晚辈听家师说——她说,那百步追魂姬文央的武功有点神
秘,尤其,尤其是那一套百步追魂掌,具有鬼神莫测之奇,任你功力再高,世上再也无人能够将之击
败——”
常败翁平静地道:“这个老夫亦有耳闻——”
飘零仙子道:“她老人家说,除非那久绝人间的拳中之霸重现武林,否则世人绝无打败姬文央的
可能,还有——”
她想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