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染立马垂头绞起了手指，“别，别听他胡说……”
那藏衣青年立马重新审视了池染一番，直到她脸都涨红了，才拧回头去，一拳打在寒鞘肩头，“你小子……”
两人相见甚欢，寒鞘立马让人置了案几瓜果，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畅饮起来。池染这才知晓，这青年乃狐族的三公子青樾，是将司的儿时玩伴。寒鞘孩提时常常粘着兄长，连带着与青樾也相交甚好。
许是默契，两人相谈大半个时辰，也没提及将司一点一滴。池染素来不善言语，只托着腮静静地听着，偶尔帮他们添添酒。
男人的话题，她听得有些闷，夜又已深，便渐渐地有些犯困。手枕着案几，偷偷地打起盹儿来。
迷蒙中，那两个男子的交谈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远……
“小爷快要死的时候，听说你伤心得不得了！可知道小爷无碍了，怎好几个月不曾来遛一遛？”
“谁要伤心！”青樾哼哼，遂又低声道：“知你无碍就好。近日，我实在忙得焦头烂额。”
“能让你如此劳心，是谓何事？”
“我族水月墟出了点状况，这三个月，我随父王四处巡防去了。问题依旧不得解决，父王久思不得其法，只好前往九重请示神尊。”
“那有什么好操心的，那家伙不是挺能耐的么？”寒鞘气哼哼。
“问题就是，神尊大人这三个月不曾露面，亦不曾接见过谁，还下令不得传召，任何人不得进入灵几殿。虽有听闻蛮荒一战，神尊大人灵力有损，此时正在闭关中。但青樾觉得，这事儿有些不妥。”
救自己一命的丹药是神尊冒险得来的，寒鞘纵然恼他，此时也忍不住回问了句：“如何不妥？”
“且不说，以神尊的性子，狐族出了棘手的状况，他定不会不闻不问。更蹊跷的是，那日在灵几殿求见时，我分明闻到一丝血腥味。狐狸的鼻子好不好使，你当知晓。”
“血？”
寒鞘才一蹙眉头，身后兀地一声“哐当”脆响，一个酒壶从案上掉了下来。他回头，便见方才还背着他偷偷打盹的女子此时正睁着大大的双眼望着他们，有些茫然又有些惊慌。
寒鞘心中一震，忙将她捞入怀中，一手覆上她脸，又是急又是疼，“怎么脸这么凉，这就吓着了？”另一手轻轻拍着她背，口中却狠狠道：“他能有什么事？！那家伙的修为有多变态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罢，忙向青樾使了个眼色。
青樾起身，长笛一起一落地击打掌心，打着哈哈：“那是那是，神尊绝不可能出事。本公子前月被舍妹打了一拳，正中鼻子，定是不好使了。”越说越是笃定，“何况，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九重还会如此平静？怕早就找上帝君了。”
说着，又摸了摸鼻子，嘀咕着，“倒是听说，三月前，神尊大人三千青丝尽化白发……”
池染猛地自寒鞘怀中抬起头来，一张脸褪尽了血色，煞白得骇人。她张着空洞的紫瞳，定定地看着青樾，半响，才淡淡笑了下，“受些轻伤，对他也无伤大碍。”
青樾将露出衣裳外的白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夹紧了些，“可若真的流了三个月的血，就算是神体也——”
“胡说八道！”寒鞘的脸黑沉黑沉，一脚踢向青樾小腿肚子，“给小爷滚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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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端端的一场戏，被魔界少尊一声怒喝，便早早散了。池染安静地收拾了案几，抱着还没嗑完的半包瓜子，默默地往魔宫走回，一路无话。
月光变得有些暗淡，沧溟海在月下浪起浪退，显得尤其安静。那女子笼着双肩，静静地沿着海畔慢慢走着，裙摆随着微风微微扬着，不时地路过一丛丛花簇。
寒鞘默默地跟在身后，望着她及腰的长发。在魔界好吃好住，早已浓密得像海藻般。
阿池，他心心念念的阿池……
明明只隔着两步，可他却觉得她离他愈行愈远……许多年以后，他常常回想起这一夜，想起月下海畔，那个身形落寞的女子，却怎么也记不起她那时的模样，正如他记不住那时沧溟海畔盛开的菩洗花一样。
临回房前，她忘记了像往日般念念叨叨地叮嘱他别忘了盖被子，只对他笑了笑，便关上了房门。
寒鞘在原地站了须臾，转身回房，走了几步，又向藏也潭行去。
已近四更，夜里的海棠树早已沉睡，可树干上躺着的二公子却始终睁着双眼，呆呆地望着不远处那枝枯丫。
驴耳朵的小妖侍坐在树底下，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家公子，累的眼睛都泛出泪来，忙伸手去拭。
他家少尊却正好低下头来瞅他，“瞧你这模样，可是陷入情网了？”
驴耳朵小妖侍闻言一愣，“哈？”
他家少尊又续道：“想必陷得还浅。”顿了顿，又似携了分凄凉的笑意，“不然你会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驴耳朵小妖侍侍奉少尊数百年，此刻听他这般言语，脑门顿时一个激灵，忙站起来，谨慎道：“少尊可是感情不顺？”
寒鞘怔了怔，从海棠树上跳了下来，不紧不慢地理了衣袍，径直往沉香廊步去。
嘴里还不咸不淡地回他：“你当真是来伺候爷的？”
驴耳朵忙噤了声，随着少尊身后走了几步，却被拂手制止。他站在原地，瞅着自家公子缓步穿过垂下的紫藤，却又顿住脚步。一阵风吹过，抖落了无数紫藤花瓣，恰好落满他家公子一身。
下一瞬，但见一穿着浅紫衩裙的女子抱了个小包袱，微垂着头，神色憔悴地行过木桥，绕过了假山……然后，正好撞入自家公子的怀中。
美人主动投怀，着实妙计！驴耳朵小妖侍刚暗自大叹一声，却又见那紫裙女子退开了自家少尊的怀抱，露出一张泪痕模糊的秀容。
他心中一个咯噔，侧耳细听之下，那女子似在说要去什么地方。
少尊沉默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我送你去。”
紫裙女子想了片刻，终是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这一夜，他家少尊就那样站在紫藤下，一动不动，明明那女子早已走远。黎明的微光从云间一点点透出，血色的天空映着那修长的身躯，清俊的眉目，竟是极深极浓的悲伤寂寥之色。
他忽然，不敢上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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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染仍记得，蛮荒那夜，雪下得很大。那时候落扇公子还活着，而她和神尊大人难得地平和如初。就在那样的夜晚，她曾对他说过，等出了蛮荒，便永生永世不再相见。
她渐渐地认清了这件事，于是努力地习惯着过自己的生活。可是在刚刚学会保持一个遥远的距离时，她却不得不再去见他一次。
她觉得自己很没用，本以为自坠入蛮荒后，自己该是长进了些的。于是，她觉得很无力，惊忧和怖畏。
一路神思恍惚，却终是准确无误地回到了灵几殿。
此时，天已全亮了。
因神尊有令，即便有人察觉不妥，也不敢硬闯灵几殿，只好干着急，暗暗期盼着能冒出个不怕死的。而池染，来的恰恰好。于是，一路走来，明明禁卫森严，却全都视而不见。
沧水之上，无一花开。
池染站在殿门前，只犹豫了片刻，便伸手敲门。只要确认他没事，马上就走。
敲了好一会儿，却没人应门，她试着推了推，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空幽幽的，毫无人气。她走了进去，发现一扇窗棂被风吹开了，那方地面上还有小滩水迹和残花。案几铺了薄薄一层灰尘，那方古砚里的墨早已干涸。
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她无比熟悉这里原本的样子。她忽然间就慌了，隐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池染握了握发凉的手指，忽然转身就跑了出去。她跑得很快，几乎慌不择路，裙摆被生在石路边的蔷薇扯落了一大块。
从寝殿到客房，净念池，甚至是厨房，她疯了般挨间地搜索，却发现整个灵几殿空落得像是从未有人居住过。她不甘心，又重新寻了一遍，还是不见那人身影。
他会不会已经羽化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她被自己吓得肝胆欲裂，“咚”地一声跌坐在地，手臂撞断了一支玉桂。
仿佛是被一个石子破掉的阵，只闻“轰”地一声巨响，整片沧海的水竟迅速地分开两边，一座不算宏大的雅致宫殿缓缓地冒出了水面。
池染呆了片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
殿里除了一张偌大的玉床之外，别无他物。她猜想，这许是他早为自己备下的葬墓，不料这样简单寂寥。
玉床上果然躺着那人。
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发现他正昏睡着，呼吸微弱。即便是睡着，那样的容颜依旧令人惊艳，只是那素来清冷的眉目此刻却显得平和而憔悴。
她的目光往一旁移了下，落在搁在床边的一支玄铁所铸的箭上，那箭的样式很古旧，被折成了两端，而箭头上，血迹斑斑。
那一身白袍平整极了，让人错以为他只是在小憩而已。可是，她知道，他不是。他睡着的时候，连眉眼都是冷漠的，而不是现在这样的柔和。何况，这一头稍显凌乱的长发，银白如霜的长发……
池染死命地咬着唇，直到舌尖尝到一缕血腥，才忍住不让自己崩溃。她微微俯身，从袖中掏出一把桃木梳子，颤巍巍地执起他肩头的一缕银发。
不料，九重神尊却在此时睁开了墨黑的双眼。
“嗒。”她惊得手中的梳子一下子掉落在地。“你……”
墨浔行动自如地坐起身来，瞳仁里映着她慌乱而又惊喜的模样。他冷厉地蹙了远山般的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过渡章。。。。 ps：某妆刚毕业出来，为工作忙的焦头烂额。更新速度比乌龟还慢，可是，还是有很多姑娘默默等我，包容我，所以，敬礼，谢过！
☆、君可缓缓归（六）
他冷厉地蹙了远山般的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样淡漠的语气，夹着明显的不悦。池染一恸一惊之后，无尽的悲伤漫上心尖来。用这样的情绪来掩饰，或许骗得过别人，可怎会瞒得了她。
不待她解释，他又续道：“本尊记得，闭关前本尊曾明确地下过命令。莫非，是本尊疏忽了？”她定定地与他对视，脸上没有一丝以往的怯懦，“阿池惶恐，是阿池擅闯进来的。”
她话里的清愁让墨浔不禁一怔，随即唇线抿得更紧，紧得泛白。“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对。”她赞同地点头，垂下眼睑，目光落在他那皓皓冻霜般的银发上，“这里的确不是阿池该来的地方。我们说好了，再也不见面的。”顿了顿，又抬了眸，“永生永世。”
不知什么原因，他的眼瞳似乎在一瞬间收缩了一下，继而深得如不着底的渊。他久久凝着她，忽然唇角一弯，绽出一抹讥诮。
“既然已铭记于心，又为何还要自寻烦恼？”他理了理衣袍，忽然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将她比了下去。“出去，本尊不想再说第三遍。”
池染却依旧一动不动，“是，我毁约了……所以，你又要惩罚我么？”
“……你以为我不敢？”墨浔望进她布满嘲讽的紫瞳，冷冷地提了个尾调，“还是以为，我不会？”
“阿池不过一介小妖，不敢造次。”即便他的眸光冷若冰霜，厉如刀刃，她依然无所畏惧地迎着。“可今日，神尊大人休想赶阿池走。”停了停，又重复道：“休想。”
他紧逼了她一步，她明显感到一种气势慑人的愤怒，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怒色，只有一种藏得极深极深的情绪在暗潮汹涌。
“你当知道，惹怒本尊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又如何？”她忽然大声地反问了句，却又急急地敛了情绪，沉声道：“反正我就是毁约了，我就是放不下你！这一辈子，我都没准备放下你！！”
“你——”
“除非你答应我，永远不会死在我前头。”
她的话就这样突兀地拦截在他前头，墨浔露出一副如遭雷击的表情，愣了会儿，才低声道：“你在说什么？”
“到如今，你为何还要这样骗我？”池染微垂下颔，紧紧盯着玉床上那小滩骇人的血红，眼泪猛地涌了出来。她忙用手去擦，吸了吸鼻子，“也是，你不总是这样么？”
你不总是这样么……他看着那蜿蜒在她脸上的泪水，每一滴都像砸在他心尖上。他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强烈的欲望，他想要解释，想要安抚，可最终，他却只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他任她缓缓绕到身后，感觉她的指尖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右肩胛下方。
那处，是七十二将的神谷矢穿透的地方。那时，他隐去了箭形，在回到灵几殿后，又用尽最后一丝神力将箭矢从体内逼出来，血流三月不止，已渐现枯涸之势，却还是瞒不过。
大限将至，他已无能为力。
她的动作很轻柔，可他疼得入骨。听着身后那压抑的抽泣声，眉宇深蹙，却道：“不过是小伤。”
池染望着那可怖的伤口，只觉那衣上的血迹就像是一个厉鬼惊得她心神欲碎。
“小伤……”她低低笑了声，带着难听的鼻音，“神尊大人倒真是六蕴皆空，恐怕到死去的那一刻，都还是这般不在乎吧。”
“阿池。”墨浔低低地噙了一名，淡笑道：“即便是神，也终有羽化的那一天。”他转过身去，望着她的那双眼睛静得宛若落雪，苍白的唇弯着浅浅的弧线，倒真像是一副早已踏出了万丈红尘的模样。“你无须太难过。”
“你怎么知道我难过呢？”她浑身冰凉，却轻哧了一声，“你那时那样冷漠地看着我九死一生，你知不知道我很难过……如今，我早已不是你以前的那个小侍女了，我早已不喜欢你了，我又为什么还要难过？”嘴边倔强得很，可眼泪却流个不停。她就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被人戳中了心思却还在语无伦次地辩论。
池染死死地盯着他，似乎在某一瞬间曾有抹柔软在他眼中惊鸿掠影，但她泪眼婆娑，辨不清晰。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几百年前的回忆一幕又一幕，如晚风入怀。她想，她大概要难受死了。
她只觉过了好久好久，墨浔才动了动。他迈近她一小步，继而指腹细致地抚过她眼底的泪水，她颤了颤，低低垂下了睫。
“回魔宫去，可好？”
这是他，第一次乞求，雨过轻舟般的脆弱。
“为什么？”池染一下子就磨圆了棱角，看他的目光也变得心碎缱绻。明明知道自己时日不久……他非得这么孤独么？
他的指尖终是离开了她的眼角，嗓音里有了丝近乎伤感的怜惜。“我离去的样子实在不算好看。”
她忽然就怔住了，睁着湿漉漉的紫瞳定定地望着他，那晚烟熏过的眉，那古墨点过的眸，那静夜细雨染过的笑纹……她捂着窒息得发疼的胸口，良久，才弯唇一笑，轻飘地吐出句：
“好啊……只要你承认，你爱我。”
同一瞬间，他向后退了一步。她从未听过这样急速转冷的声音，就像荒凉街头的一场暴雪。
他说：“不可能。”
她一点也不惊讶，所以脸上带着早已知晓答案的平静，只是眼中的紫深得几欲滴了出来。
“只要你说，我马上就走。”她微侧身，手掌轻轻滑过玉床上的那抹血迹，“你知道，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你就要死了，我不想一辈子遗憾。只是一句话而已，我就可以从此再无牵绊，把你彻彻底底放下，然后忘记……”抬眸回望，“如何，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