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鞘说,一万年前,镇守乾南方的赤麟神兽挣脱了古神的封印,将六界搅得一团乱。最后,是弄渊上神,即墨浔的师祖耗了上万年修为,才将神兽重新封印。
但是,作为代价,弄渊上神最后落得个神魂俱灭的结局。他是神,没有轮回,灭,即是,永远消失。
他成了那千万年,最为六界传颂的英雄。
是,已逝的英雄。
池染走在寒鞘旁边,听着他洋洋洒洒的语调,却忽然觉得很是伤情。
眼角余光缓缓移向三步外的人,那凉薄的唇,幽静的眸,还有……那执着断影的手。
就是这样一双手,所做的一切,都是,只是为了苍生。
她挪回目光,将额鬓碎发别在耳后,悄无痕迹地弯了下唇。英雄么?
一时间,她忽然想起了几百年前的一些零碎。
有些人天生下来,就有一种让人敬慕的气质,很显然,墨浔就是这一类。那时候,她还处于什么都不懂的年龄,但对他的仰慕,却是从那初见时就开始的。大概,用她自己的方式来说,许就是像雏鸟刚睁开眼,见到扑拉着翅膀飞翔的娘亲,金光还在那翅膀上闪得眼都快瞎了……
时隔这么多年,池染还很清晰地记得,那年夏天,有一日,从隔壁山头和隔壁山头的隔壁山头来了很多妖精,女妖精和男妖精。
那可是念丘最热闹的一天了。听见屋外声响的时候,是她先从墨浔臂弯中醒过来的。
“怎么这么吵?”她迷糊着眼睛,脑袋朝他下巴拱了拱。
榻上的男人睡得正酣,听见外面的动静不悦地皱了皱眉头,然后,抬手一把将她脑袋重新搂到怀里,“乖,再睡会儿。”
真是的,自从她点头答应让他抱着自己睡,他倒是愈发爱赖床了……
外面吵成那个样子,她怎么可能还睡得着?起身拉着他的手臂,用尽全力都没拉得动,只好嘟了嘟嘴巴,一边向屋外摸去,嘴里可怜兮兮地嘟哝着不满。
一打开门,那吵闹声迎面扑来,一下子把池染蒙住了。
她什么都看不见,但也可以知道外面站着很多男人和女人。声音太杂乱,不知争先恐后的在说些什么,好像有人在骂她瞎子,配不上什么的。她第一次面对这么多人,不知如何是好,支支吾吾的什么都问不上来。
那群人越走越近,她都几乎能感觉到来人的鼻息了,吓得心肝儿一砰一砰的,脚下连连后退:“诶,你们……诶……”
脚下一踉跄,身后有人送上了一个怀抱。
她立马攀附着他,声音都颤了起来,“阿浔,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啊?”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无奈,背部抵着门柱,将她的腰搂得更紧,“唔,女的,大概是来提亲的。”
提,提亲?她结巴了:“那,那男的呢?”该不会也是来提亲的吧……
墨浔还未答话,一个男妖精已气哄哄地吼了起来,先是风雅一番,“春眠不觉晓,红杏要出墙!”然后……“老子当然是来决斗的!!”
这话一落,无数道声音一哄而上,娇滴滴的,粗狂的,惊得池染顿时六神无主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是因为昨日,他带着她去百里外的迷迭谷逛了圈的缘故?
混乱间,貌似听到了有什么往这边砸来的声音。她正欲提醒他有危险,身边人已将她额头一抵,好像屋外的人都是透明,情意绵绵地对她说,“你知道,我为何这么喜欢你么?”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奇怪。直到耳畔“砰”的一声,一阵气焰刮过,一阵兵败而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笑着接道:“因为,你比她们,安静多了。”
她愣了半响,懂了,然后哭了。
“你,你就只是因为这个,才喜,喜欢我的?”
“……”
对于那后续,池染记得有些模糊,那一晚,墨浔貌似被她惩罚去椅子上睡了一宿。但有一样,却记得极清晰——那时候,她很盲目,盲目地将他视作是自己的英雄。有他在,没有人再敢欺负她。
那时候,没有天下,没有九重神尊,没有诛仙台,他只是她一个小小花妖的依靠和信仰。他有着她不敢想象的灵力,会如一个骑士般永远保护她……
她不需要他有更多的荣耀,只是她一个人的英雄……
大概是想得太沉了,寒鞘吼了足足三声,池染才蓦然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天已经灰暗下来了。
她觉得很是奇怪,“这就天黑了么?”她才刚刚想了那么一会儿而已啊。
寒鞘抚了抚额,又忍不住嗤笑一声,“我以前怎么没发觉,小阿池原是一朵奇葩?”他把她的小脑袋扳向天空,“你瞅瞅,这天都变成这样了,你还在发什么呆?”
这一看,池染脸色都变了。
浓浓黑云在翻滚不休,不断地有雷电如龙般串游其中。天空似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操纵着,缓缓地被剖膛裂肚,撕出一道诡谲的血色裂缝。。
“这……”
寒鞘敛了笑意,点点头:“与昨夜一模一样。”
骤来的狂风将那甫一落下的话头湮没,池染一时睁不开眼,萧萧风声中,忽然听到一声,“有人!”然后,一道白影在一旁飞快掠过,她慌忙转头去看,隐约看见墨浔追着一道黑影,极快地消隐在那密密丛林里。
落扇眼明手快,凝重地交代一句:“我去追,你照顾好阿池!”,一转眼,也已不见人影。
这段时日,倒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险况,但不知为何,这一刻,她觉得尤其心惊,连眉角都在隐隐抽跳着。
“寒鞘,那我们怎么办?”
此时,天已几乎全黑了,沉沉的气息让人窒息不已。
眼前是两条分岔路,被高大的树木遮挡着,在鬼魅夜色中更添了几分诡秘。墨浔停住了脚步,冷凝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
点燃一根木枝,借着火光,他俯身看着地面。地面的落叶积了不薄不厚的一层,平整得没有任何痕迹。
是来人的功力太过深厚,还是……
熟悉的笛声又远远传来,凭他的感官,居然辨不清是哪个方向。眼眸骤然一深,他扫过那两条分岔路,却忽然转身而去。
地面恰恰一震,只见一阵浓烟掠过后,数只凶兽渐渐逼近。
***
“来,小心脚下。”
“寒鞘……”池染紧紧地拽住他手掌,细软的声音在夜色里有些破碎,“那个,我,我有些怕。”
“怕什么?有小爷在!”寒鞘吼了声,觉得太过粗鲁。忙咳了咳,放柔了声音,“小阿池怕黑么?”
她摇了摇头。脚踩着枯叶,发出微弱的声响,却几乎盖住了她那怯怯的呢喃。
“若我们拿不到华胥笛,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她感觉他的手有一刹那的颤动,静默半响后,他的声音才缓缓地散在夜雾里。
“嗯,也许吧。”
这样说罢,他又揉着她脑袋,笑得很是明亮,“但,我一定会保护你。”
“寒鞘,你——”
“嘘!”嘴巴忽然被捂住,她看见他脸色一变,然后快速地带着她躲在了一丛草丛后。
“怎么了?”池染低低问,紧张得脊骨都僵硬起来。
“前面好像……”寒鞘也答不上来,只小心地将草丛拨开了一些,待他看清眼前场景,脑海瞬间化为了空白。
是昼却比夜黑,潜藏着无限的危险。头顶的血空诡谲得让你心底发寒。无数恶灵凄厉地嚎叫着,纷纷冲进那天之裂痕去。
而这里,寒风习习,雪落无声。
雪衣男子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执着断影剑的手不由得握紧,“果然是你。”
那背影闻言似乎轻颤了一下,他缓缓回过身,手中还缠绕着无数幽蓝的长线,密密麻麻的长线伸向天空,随着那笛声不断地交织抖动,在空中结出一个巨大的封印。
天空的血光映在那张脸上,银色的面具寒光泠泠。他撩了下胸前的白发,逸出一声轻笑,“唔,没困住你么?竟被你识穿了……”
墨浔站在三丈外,静静地看着,眸光清冷而又虚空。氤氲的血光裹着那如绢丝泼墨般的青丝,趁着那张清俊的脸,竟生出一种夺人心魄的清魅。
“我记得,先师曾说过,华胥笛看是长笛,但实际上,在笛心处,还有一暗设,能从笛身中抽出一支短笛来。”
眸光滑过那男子手中那段短笛,一声叹息微微落下,“那丫头定是要伤心了,你说是么……落扇公子。”
落扇无谓地笑出声来,面具下的双眸木然得毫无光彩,“谁在乎——”
“我不伤心!”
那小侍女也不知从哪里忽然跑了出来,直奔到他面前。落扇眸光一变,望着那双透澈的紫瞳,嘴边的话忽然变得那样难以启齿。
池染望着那陪伴他整整百年的男子,那冷漠的表情……冰冷的虚空寸寸渗入身体。
“我不相信……”她攥紧了拳头,露出一抹涩然的笑,“公子,能解释给阿池听听么?”
落扇别过眼,不说话。
“这一百年,阿池与公子日日相伴。你对我那样好,又怎么会,怎么会……”她急切地挽住他的衣袂,声音不断地颤抖,“公子,求求你给阿池一个解释,求求你……”
寒鞘不忍地将她拉开,却被她用力挣脱,“别拉我!我要听公子解释……我不信,不信……”
“好。”落扇忽然抓住她的手,摸上他的面具。这一瞬,他的眼里似乎有什么在闪烁,“你要解释是么?我给你。”
“啪”地一声轻响,面具掉落。
她不明所以。
这并不是一副让人惊艳的容貌,却让寒鞘浑身一震,声音里全是不可置信。
“你……”
眼瞳缓缓变成酒红,落扇转身望向寒鞘,缓缓吐出一句:“我本名,将司。”
“哥,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日子难熬,时隔多日才更文,我都没脸说话了,只希望温柔的姑娘们,能对某妆手下留情……
☆、眸中滟曲落(七)
一千多年前,在六界中,有一个人人都知晓的说法。若论六界谁少年俊才,当属那二人无疑。若论六界女子最想嫁的人,亦当属那二人无疑。
一为九重的首席弟子墨浔,另一个便是魔尊长子,将司。
那些年头,六界可谓是四平八稳,日子平铺直叙的甚是无聊。而这两位少年光芒大盛,众人自然将全副注意力都投到了那两人身上,一言一行都能掀起一阵热潮,连两人用过的物什都能拿出去竞价拍卖一番。
只是,墨浔生性冷淡,素爱独来独往。而将司为打发日子,经常六界八方地跑,哪里有怪事,哪里就有他。因而,众人能见着真人的机会甚少,只管捕风捉影,然后肆意吹嘘,两人的风头便膨胀得愈发猖獗了。
少妇少女们向之往之,却不知碎掉了多少芳心。
彼时,寒鞘还只是个漂亮的孩童。
年少张狂的孩子,只崇拜一人。每当将司回魔宫,便极尽一切方法黏在兄长身边,不断地追问他这回出去,又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儿,下回能不能带他一起去。
寒鞘小时候长得很是惹人疼,粉嘟嘟的,总是穿着火红的小袍子,手里时常拿着两个弥罗果,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巴巴地蹲在家门口等兄长回来。
若说这兄弟俩感情好,但众人见将司对屁颠屁颠跟在身后的小跟屁虫总是一副不想理睬的模样,弟弟问上十句,他才懒懒回那么一句。可每回一句,弟弟的眼睛便比忘川上的引魂灯还亮。若说这兄弟俩感情不好,可那年弟弟不小心掉下忘川,被魂灵蚀了半截腿,又是谁连夜硬闯蛟族的般若境,抢来人家的镇山之宝——白鳞骨替弟弟治腿。
说起后来的那一场分离,得从这白鳞骨说起。
话说蛟族有一女,年值芳华,性子十分温顺。不曾想,她自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年在她面前抢去白鳞骨,还回头对已呆掉的她倾城一笑后,自始,一见将司误终生。
盗取般若境的白鳞骨,后果本当严重。但令人讶异的是,次日,蛟族的首领携族人汹汹前往魔宫,不为讨个说法,却为讨个驸马。
那少女原是蛟族的公主。
然妾有情,郎无意。为避开少女,将司连夜溜出魔宫,巴不得人家一辈子寻不到他。
蛟族地位不比魔宫,自不敢诸多纠缠,受了魔尊的道歉便讪讪打道回府。众人以为此事这样便已作罢,哪知暗地里,那蛟族公主却并未死心。
没想到看似温柔的女子执着起来是那般疯狂。将司躲了三个月,终还是在紫陌山被抓个正着。
那日,细雨微凉。
少女说,我自知身份低下,配不上你。但奴情深,愿与君同困蛮荒,自始无需顾忌六界目光,朝夕相对。
这哪里是重点……将司惊了一身冷汗,还来不及劝解,那女竟耗尽修为,借助不知何时盗来的帝幡打开了蛮荒入口,拉着他一同跳了进去。
将司被那女的拽的死紧,一时间竟挣脱不开。眼见帝幡就要合闭,他暗骂一声奶奶的,将那女子往外一甩,自己却被帝幡瞬间吞没。
后来,有人贼贼问他:“其实你对人家爱得要死吧,不然怎么会那么傻?”
将司恨恨地磨磨牙,“谁他娘的让我是个男人!”
然,这都是后话的后话了。此后千年,寒鞘与兄长再不得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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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四人正坐在树荫下,围着火堆烤着鱼。池染坐在将司对面,看着那张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异常苍白的面容,心有戚戚然。
他本当是,绝代风华。
落扇说完后,大家许久都没说话,池染自不好说什么,只低着头默默地吃鱼。直到手里的两条鱼都吃完了,才听到寒鞘翁着鼻子,低低地说:
“这一千年来,我每天都在找你,从没放弃过……”他似是想要哭的模样,把脑袋垂得很低,火红的发将他的表情遮得旁人难窥。但声音里的委屈,思念却是怎么都掩饰不去。
“你早知道是我,为何,为何不认我?”
池染也很想知道,偷偷地往他们瞄去,只见将司一脸的隐晦莫测,随即粗粗地拍了拍身边的那个火红脑袋,什么都没有说,那素来冰冷的眸里,仿似黯然,又似是漾着一抹浅浅的柔色。
那紫衣少年全身微震,然后悄悄地,微不可察地往他身边挪近了些。那姿态,竟是那样的依赖。
池染看得眼眶都湿了,正欲把烤熟的鱼递过去以示安慰,却见身边那人忽然撩衣起身,抬脚就走。
“夜里冷,我去拾些柴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轻道:“愣着做什么,过来帮忙吧。”
她琢磨了半响,确定他是对自己说话,想了想,便起身跟上。
当是雪夜。
沿着潭边缓缓走着,杂无章法的霜树愈发密集。映着那雪光潭影,更显得幽凉。
池染东张西望,捡柴捡得十分勤快,不一会儿,已捡了满满一捆,双手都几乎抱不住了。
不时有几根掉了出来,她笨拙地蹲下去捡,哪知刚捡起这些,又掉了那些,真真恼人的很。
正纠结于如何改变抱柴的姿势,身后响起轻微的踩雪声,然后,怀中的柴被人全数抱了去,“我来吧。”
她顿时急了,“诶,不用不用,我自己——”
那人浅浅地格开她伸过来的手,明明瞧着她,却似是自言自语,“非得这样么?”
唔?池染迷惘地眨了眨眼,随即,将地上残留的几根木枝捡起,放在他臂弯处,大方一笑,“神尊大人这是什么话?既然你这么喜欢,那就让给你抱吧。”
她转身的瞬间,似乎看到他唇瓣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