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本公子也饿了。”落扇无谓地笑笑，也落了座，“神尊大人也来用一点？”
墨浔却没有动身，目光透过窗户，落在庭院中。无波沉潭的双眸里，掠过一丝寒意。
“若我没记错，方才，那边有一株菩提树。”
众人不解，随着目光望去，顿时面色一变。
墨浔之所以说“方才”，是因为“现在”……那里空无一物。
***
四人填饱了肚子，便各自挑了地方睡觉。这地方如此诡异，为免不测，四人全部留在客厅，也好有个照应。
池染睡在唯一的一张短塌上，三个男人便坐在椅上。今日一战，大伙都有些疲乏，急需要休息，三个男人便轮流守夜。
池染因犯病，身体有些虚弱，一沾枕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那一年，他教她做花酿。两人走遍了整座念苍，挑了开得最好的紫苍，装了满满一篮。
清洗，晾晒，最后泡在半日醉里，埋在了门前的樱桃树下。
他说，这酒起码要等明年开春才能喝。
她起初很乖巧地等着，每日都要来樱桃树下看一次，生怕埋酒的泥土会被虫子扒光光了，生怕老树精爷爷路过时，手中的拐杖会不小心把酒坛戳破了，又生怕刮风闪电时，那花酿没有人安慰，味道会不好……
一日又一日，半个月后的月圆之夜，她终于忍不住等他睡着之后，偷偷地溜出了门，摸到樱桃树下，将酒酿挖了出来。
虽只有短短半月，却甚是芬芳馥郁，她从未喝过酒酿，此刻便似被迷住了般，坐在樱桃树下，捧着小酒坛，一口接一口地喝……
酒坛快要见底的时候，他来了，望着她红菲菲的脸颊，眼底盛满了笑意。“嗯，倒是比我料想的多了几天。”
全身好烫，头也晕乎乎的，她扁了扁嘴，将脑袋凑到他怀里，红润的小嘴软软嘟嚷着：“墨浔，我生病了。”
“嗯。”他抚着她乱糟糟的脑袋。
“今晚你陪我睡，好不好？”
“果然病得不轻。”说罢，俯身亲了亲她的眉心，慢条斯理道：“好歹，先把衣扣子解了再说这话。”
她蓦然抬起头，垂着的睫毛蒲扇般一颤一颤，白皙的脸似被蒸了般红通通的。
“嗝~~”她打了个酒嗝，忽然咧嘴一笑，低下头来，笨手笨脚地解起扣子来……
当然，最后，扣子没解成，她“咚”一声倒进他怀里，醉了整整一天两夜。
那该是她睡得最踏实最幸福的一天两夜。
梦到此便醒了，池染摸了摸眼角，温热一片。
她忙拭干净，想要再睡一会儿，却是了无睡意，干脆坐起身来。
此时夜已三更，屋外竟隐隐约约传来夜虫的叫鸣。这样安谧的夜，当真让人无法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意味，难怪寒鞘与落扇公子都睡得那样安稳。
轮到他守夜了么？透过半敞的屋门一看，那人正坐在门前石阶上，一身清雅，皎月不染。
那样孤独落寞的背影，却是与那年大不一样了……飞天为神，就那么重要么？
此星此夜，他又在想着什么。
池染轻轻一叹，眼角瞥过案上摆放着的古琴，略一迟疑，终忍不住抱起那尾古琴，轻轻地走出门去。
“神尊大人可否为阿池弹奏一曲？”
墨浔闻言回头，正见那小侍女抱着古琴，歪着头看他，浅浅地笑着，嘴角露出两个甜美的梨涡。
她的身后，星光曼妙。
他不言语，眸光渐渐现出几分幽邃，映着这漫天星光，淡淡地漾着水色。他微颔首，接过古琴盘放在腿上，十指一拨，一行绝妙琴音如水流过。
为情痴，为情空。
月色西移，静柔的光芒照着满庭的白色小花。看着他在迷离月色下更显得清远的面容，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已远去，那一份比萧索更落寞的执着也已变得清淡。
梦里梦外，全是空惘。
她垂下剔透的紫瞳，一手轻轻覆在眼膜处，敛去那几乎坠落的泪珠……
谢谢你……曾爱过我。
琴声再妙，也终归到了收弦之时。池染缓缓移开覆在眼膜上的手，见他正望着枝桠处的圆月，面容恬然空静。
她涩涩地弯了弯唇角，声音飘渺如轻羽。
“那时候在九重，阿池曾骗了你。阿池夜夜梦见的，都是神尊大人……那时候只道忐忑，如今却想，现实倒远不如梦境来得美好……”
墨浔浑身微震，缓缓转过头来……他的小侍女跪坐在脚边，秀眉弯弯，眼眶却红了一片。
心中被什么狠狠一撞，手指微动，竟情不自禁地向她发鬓伸去……
“阿池——”
“不好！”寒鞘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满脸慌张，“落扇那家伙，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时间好忙，让姑娘们就等了，抱抱，看在某妆老熬夜码字的份上，原谅某妆吧~~
☆、眸中滟曲落（二）
“不好！”寒鞘突然冲了出来，满脸慌张，“落扇那家伙，不见了！！”
池染像是被火烧了尾巴般“咻”地跳了起来，“什么？你说公子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方才打了个转儿醒来，就不见他了。”说罢，还瞅了瞅菩提树消失的地方，打了个寒噤。
“不，不见了……”池染被寒鞘的模样弄得更是担忧，小脸吓得白惨惨的，“寒，寒鞘，你说，说，这大半夜的，落扇公子会是去了哪里？”
“大半夜的，我瞧，他不是去了什么地方，极有可能是，被什么……”他顿了顿，“抓走了。”
小心肝儿“咕咚”一声掉进冷水里，她切切地攥了寒鞘的衣袖，急得连声音都在打颤。“那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我们去找他，对，马上去找他，好不好？”
寒鞘瞧着那汪汪泪眼，心软得无边无际，连连点头应着：“好好，别急别急，小爷这就陪你去找那家伙！其实，小爷也没那么讨厌他……”牵了她的手，就要往外走。
眼见两人就要去寻人，一直被忽略的某人终于出声，“阿池，你别冲动。”
池染瞄了瞄握住自己臂弯的手，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神尊大人……”
“夜深路险，而且……”墨浔的目光落入屋内，“以落扇公子的修为，却消失得半分动静也无，此事，甚是蹊跷。”
寒鞘赞同地点点头，倏尔又眯了眯眼，“神尊大人的意思是……不救？”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淡然道：“少尊，别忘了此行的目的。”事关天下苍生，他切不可贸然行事。
寒鞘一噎，顿时无言。他说得没错，根据迷罗盘显示，他们应该已经到达了幻魇城边缘，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一不小心便可能前功尽弃。况且，落扇此人身份诡秘，此番消失得毫无痕迹，也实在让人生疑。其中顾虑池染不懂，他却是明白的，但依池染的性子，他也实在不忍心再泼她冷水。寒鞘纠结来纠结去，只好眼观鼻，鼻观心。
池染理解他们的难处，但自己却不能无动于衷。当下便道：“那你们继续去幻魇城，我一个人去找公子。”
“不行。”墨浔又拽住了她，沉声道。
她小小女子不懂世间大义，她只知道落扇公子对她有恩，自己决不能不管不顾。此时本已是心急如焚，被墨浔这么拽来拽去，池染心里不禁有些恼，却又终归怯懦，只咬着唇，低低道：“这，这是阿池的事情。”
天上繁星密布，月色渐隐，几缕小风将周遭林叶拂得沙沙作响。她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带落一阵沉谧夜色。
寒鞘望望池染，望望墨浔，满脸纠结之状，扛着轩辕枪到一旁角落蹲着画圈圈去了。
一尺之遥的墨浔凝了她半刻，似乎有一瞬间的愣神。他松开她的小臂，轻烟一叹，“我们再从长计议。”
听他言语间似是有些松动，池染眼眸一亮，“从长计议，那是议多久？一盏茶可以了么？”
不知是否夜色迷离，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复杂……虽然从来就没简单易懂过。
“阿池，别任性。”
她心中一“咯噔”，脸上漫着一片涩然。“原来如此……阿池谢过神尊大人好意，可是，我怕公子会等不及。”
“你这一去岂非等同白白送命？”
池染一怔，头顶的那双眼眸映着虚渺月色，深黑的瞳仁里，一朵云絮散开。
“就算如此……只求无愧。”她忽觉唇角的笑意有些莫名的牵强，忙躲过他的注视，福了福身，转身而去，“就此别过。”
未等角落里正纠结的的寒某人奔过来，一道白影已挡在了她跟前，面容清冷，偏生眸中却沉淀了丝深切。
“我不准你去。”
风霎时停了，林叶无声晃动。那女子怔了怔，停住了脚步，良久，才细细出声：“……阿池没有听错吧？”
清浅中携了丝冷意，墨浔静静地望着那双光泽泠泠的紫瞳，眉梢处一缕黯然淌过。
她在问他，有何资格。
“阿池……”
“神尊大人，请让一下。”她推了推他，他纹丝不动。
她又是无奈又是气恼，吸了口气，径直从他身侧越过。手臂恰好与他的袖子摩挲而过，她听到他的嗓音在耳畔沉沉响起，“你对他，倒是上心。”
听他的声音散在风中，轻得竟似乎有些寥落的滋味。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再纠缠与他的过往，却被这句也许连他自己都未觉不妥的话搅得内心一片酸涩。池染不知为何，感觉可笑委屈之余，心底竟有一股邪火“噌噌”地烧了起来。
这是凭什么呀，他早已忘了两人的一切，也早与她断绝了最后一丝主仆关系，如今……到底凭什么呀？
她悄悄拭了拭眼角，旋身回头，几缕散落的发丝拂在面上，那被发丝挡住小半的紫瞳里，眸色深深，如一口空幽古井，泛不起一丝涟漪。
“阿池活了一千多年，常常只有自己一个，陪在你身边，也不过是短短四年而已……”
四年？墨浔微讶，然不及他思索，已被她接下来的话密密地网住了思绪。
“阿池入蛮荒一百年，每一天都是与落扇公子在一起……整整一百年。若没有公子，阿池早不知已死了多少回。”她弯了弯唇角，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神尊大人心系天下，四大皆空。阿池不像你，能在风月事上那般超脱，可以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活得比谁都潇洒自在。你可以为了九重门规，仙家颜面，将几年情意视作虚妄，任我几乎死在离魂杖下……阿池自认，没有神尊大人这般超然空怀。”
声音陡然一重，唇角捎上一抹凄凉的嘲讽，“你要去拯救你的天下苍生，与我池染何干？你此般阻拦，又是凭的什么？！”
气在头上，池染此时的脑袋竟是前所未有的灵便，这一番话说得威力甚大，生生地将一向“话语精辟，一针见血”且“正经八百地忽悠人”的九重神尊慑在了原地。
她说完，待一口气喘平，倏尔缓缓地摇了摇头，似是颇为怅然。
“罢……我与你说这些作甚？你又何曾知道人心的可贵……”
池染心感无力，不欲再与他纠缠。堪堪走出两步，一旁蹲墙角的寒鞘却忽然凑了过来，漂亮的酒瞳里是一派惊讶与崇拜，“小阿池，你真厉害。”
厉，厉害……心中的火苗“咻”地熄灭，池染一个激灵，似是三魂六魄瞬间归了体。她连连后退了几步，双手抚了抚肩上两条麻花辫，小模样可怜乖顺极了。
“是，是么？”她糯糯地瞅了瞅那双亮晶晶的酒瞳，又瞅了瞅一旁一派深沉的九重神尊，顿时如蔫了气的皮球，迅速低下头去。唇一咬，脚一跺，转身跑了。
“阿池告辞~~”
视线里，那小小的人影渐渐地缩成一个小点儿，寒鞘终于忍不住，一把扛起轩辕枪，转头一喝，“不管了，小爷要去追小阿池，你——诶，我靠，人呢？！”
***
毫无方向地跑了一通，停下来时，已是四更天。
这里重峦叠嶂，苍雪茫茫，池染迷迷糊糊地瞅来瞅去，终于懵了。
她又迷路了……
可怎么办？她原地转了两圈，忽而蹲身下去，捧起一兜冰渣子，唉，渴了。
这一口透心冷的冰渣子下去，池染打了个哆嗦后，竟突然开窍了。反正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也许落扇公子就在这里也说不定。这般想着，她便扯开嗓子开始卯足劲儿地唤：
“落扇公子……公子，你在哪里？公子……”
这一唤，没唤来落扇，倒是唤来了个……大概是老人。
不远处，一道黑不溜秋的人影步履蹒跚地走近……一身破旧的灰黑斗篷，面容隐在帽子里，看不清切。手拄着拐杖，又是驼着背，应是个老人无疑。
正好可以问问路，池染心里一喜，正欲奔过去，脑里一个急转弯，她又蓦地刹住了脚步。
等等，这可是蛮荒，大半夜的，那人该不会是……
如此想着，她心尖一哆嗦，当做没看见，忙转身就走。然方一转身，那老人却已在她面前。
那老人形容枯槁，脸色青白，周身都是阴森的气息。不会吧，她才刚放肆了一把跑了出来，这才一个时辰，就摊上麻烦了，她咋这么倒霉啊……
池染吓得腿都软了，手掌捂住眼睛，僵硬地往一边挪去，“阿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
“姑娘。”
颈后一阵阴风嗖嗖吹过，池染摸了摸脖子，几乎要哭了出来，“老婆婆，我一点儿也不好吃……”
那老人笑了几下，声如粗砂，“谁说我要吃你了？”
池染心头一松，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天真无知状。“真，真的么？”
“当然。”老人掀开套帽，缓缓睁开了双眼，“不过，我瞧你这双眼睛，倒是珍贵。”
“什么？”她不懂，谁的眼睛不珍贵呀？
正疑惑间，却闻一阵尖锐可怖的笑声在耳侧响起，那老人忽而贴近了她，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里面空洞洞的，居然没有眼珠！
她大骇，只觉偏体生寒，本能地要叫出来，却被一只枯木般的手用力地钳住了脖子……
“哈哈哈……玄冥鼎练出的瞳珠，老身可是盼了足足五千年！”老妪仰天狂笑，笑意里全是贪婪。
她的意思是……要拿走自己的眼睛么？池染猛地挣扎起来，口中大叫着：“不要，不要拿走我的眼睛，求求你，不要……”
“哼！”老人轻易制止了她，扬起另一只手，“姑娘，老身对不住了。”
一抹黑烟起，指甲骤长，飞速地向池染双眼刺去……
“啊！！！”
一声痛呼声凄厉响起，未见来人，一柄古剑已如白虹霓影般从池染面前掠过。待她回过神的时候，那老妪正捧着鲜血淋漓的爪子一脸凶狠地瞪着她……
池染被瞪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却见一柄长剑十分潇洒地插在她面前的雪地上，流光溢彩，低调中带着至尊的奢华……
咦，这剑貌似有点眼熟……
如此时刻，她竟忘了逃跑，弯下腰去，抚上那柄古朴的长剑，指尖处，是一片温凉。
“阿池。”温雅的嗓音里浮着一丝无奈笑意，“现在可不是看剑的时候。”
池染这才恍然大悟，然还未能看他一眼，就被他一把拽到了身后……挺拔的身姿，熟悉的气味。
“九重神尊？”老妪面露惧色，却又忽然想起什么，诡异一笑，“六界皆道，九重神尊内心梵净，坦荡无求。”空幽的眼洞望向男子身后的池染，阴鸷的眉峰高高挑起，冷哼道：“今日，便让老身我观上一回！”
说罢，一阵污浊妖气漫天扑来，那老妪身上的黑袍陡然一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