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一句话,无疑打破了韩信内心的尴尬,他本是一句客套的赞美,也显然已被对方看穿,面前的女人却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台阶,让他心底有莫名的感动。
韩信颌首道:“夫人谬赞,韩信羞矣。”
莫紫嫣笑看着他,却淡然转了话锋:“上次与你相见,你的才华我很欣赏,故而才让钟离将军提拔你,不想今日,却突然闻听你有辞军之意,不知是楚国前途渺茫,还是有了更好的去处?”
韩信略顿一息,旋即道:“不敢有瞒夫人,其实这个念头,是从关中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有了。韩信在楚三年,无所作为,回楚国的路上,韩信一直在迷茫和纠结。此番,确实想去外面闯一闯。”
不知为什么,韩信此前对钟离昧没有坦白的话,此刻却没有瞒着这个女人。
“这么说来,便是有了心仪之地,”莫紫嫣笑问道:“可是巴蜀,汉王之地?”
“夫人……”韩信诧然:“夫人如何知我心意?难道夫人当真未卜先知?”
当初各路诸侯在霸王“大将军”的旗帜下罢兵,他就想追随刘邦入蜀,却因畏惧项王之威,终是未敢在那个时候离开。回彭城的路上,却是一路纠结,一路后悔,以致这段时日一直浑浑噩噩。
女人淡淡一笑:“未卜先知实在是虚传,不过面相之学倒也略通,或可为卿预言一二。”
不等韩信回复,她便起身,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缓缓沉声道:“韩卿早年丧母,无钱承办丧事,依然四处寻找高宽之处为母做坟地,至孝之心可动上苍;后来,食不果腹之时,曾有一漂母,每日送饼充饥;韩卿更能忍人所不能,经得起胯/下之屈。”
经过韩信的身旁,她特意放慢了语速,背对着他一字一顿地道:“韩卿毕生所愿,乃统帅三军,拜将封侯。”
“哐当”一声,桌上的青铜茶盏,被韩信惊慌之下打翻在地。他惊的不是这项王夫人对他“卿”之一字的尊称,而是从前在军中,听过不少夫人的事迹,诸如夫人智谋能敌万军;夫人相面出神入化……很多事情,被人传来传去,就蒙上了一层神话般的色彩,所以他从不相信这些传闻。在他看来,一个女人,即便略有所长,也不可能如传闻那样,能耐到天地乾坤之事。
可她方才所言,寻地葬母、漂母送饭、□□之辱,乃其人生二十五载所经历的三件大事。而最后一句,正是他毕生所愿。
曾闻许负算命,精准无二,今日他所面对的女子,西楚国霸王的夫人,竟然有如此通天彻地的本事吗?
他满身的汗毛,根根竖起,若非亲眼所见,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莫紫嫣弯身去捡地上的青铜茶盏,韩信也赶忙蹲下去捡,二人弯腰四目相对之时,女人却抬眸对着他莞尔一笑。
那一笑,让韩信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复杂的情绪。
莫紫嫣随即回到主座上,缓缓道:“韩卿不答,我就姑且认为是被我言中了。既如此,就不能不提醒韩卿。”
女人看着韩信的目光充满了真诚,透出惜才之意:“人之一生,为大展宏图,或可遇选择无数,或可择明主非一,本也无可厚非。只是有太多人,在追梦的途中,常常急功近利,而因一叶障目迷失了方向,从而渐行渐远,如择奸主而事,只怕终致葬送性命啊。”
“夫人指的是……?”
方才交谈中,韩信的问话已然默认要前往巴蜀之地,他自然不会不明白莫紫嫣“择奸主而事”的一番提醒,指的是刘邦。
“并非我对汉王有偏见,实在是有太多人不了解他的伪饰之面。”莫紫嫣道。
“韩信不明,”他的面色凝重,蹙眉道:“人言汉王是忠义之君,岂是那奸诈小人?”
“既是有心掩饰,又岂会被人看透呢?”见韩信沉思,莫紫嫣旋即道:“若卿想有作为,大可留在楚国,我定会向大王力荐,何必要远赴巴蜀蛮荒之地呢?”
沉吟半响,韩信试探着问道:“那……霸王呢?”
这话就是在问,如果被所有人都当做是“君子”的刘邦是奸诈小人,那么霸王又是什么样的人?
“问得好!或许眼下天下无战,韩卿暂无用武之地,但韩卿在楚,我一定会保卿一生无恙,” 莫紫嫣轻叹道:“平安,是福。”
韩信淡淡一笑,旋即拱手道:“韩信谢夫人好意,在楚营三年都未有出路,想换个环境了。”
平安是福,这句话平淡无奇,可古今多少人,只有在垂死之时,才能体会到唯有“平安”才是一生之所求。
也许是觉得夫人好言相劝,并无恶意,韩信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起身施礼,说出了从不曾为人道的心事。
“男儿大丈夫,宁可人生短暂却轰轰烈烈一世,象秦始皇那样留得青史一笔,也不愿庸庸碌碌,淡漠无闻一生。数百年后,后世以韩信兵法,于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横扫千军万马……何其壮哉?!”
莫紫嫣凝视着长身而立的男人,她没有想到,韩信会对她坦诚肺腑。从他赤热的眼神中,她并未探得欲王天下的野心,所浓浓的,是名动天下的梦想。然而,她亦深知,这个男人的命运如果按照历史的轨迹,必然会是凄惨的结局。
“何其壮哉?”莫紫嫣凉凉一叹,道:“以白骨铺就、鲜血洒染的战场,来成就自己的梦想?天下何其悲哉……”
“天下自黄帝而起,至秦至今,世上战争何曾休过?没有韩信,天下纷争依然不减,若韩信为天下而战,或可减免战争之苦。”韩信信誓旦旦道。
“即使像文种,范蠡那样,为越王创下千秋大业,却反遭功成身败,亦无悔无憾吗?”想到他的未来,莫紫嫣忍不住一声叹息。
“夫人深谙相学,应知命数难改。天欲亡我,纵然逃至天边,也难逃一死;天欲救我,纵然刀架颈上,亦能化险为夷。既是天生我命如此,我又何须瞻顾?”韩信道。
第149章 君子之约()
眼见韩信去意坚决,莫紫嫣心中浮沉万千。目光垂落在他身上,却是无言半响。
她的目光凝定在他皱起的眉心,沉声问道:“如果有一天,如卿所愿,名扬天下,梦想达成,你会如何?为君,为臣,亦或是解甲归田?”
韩信闻言,微微一愣,摇头道:“恐怕要让夫人见笑了,倘若日后韩信得有所成,最想要做的就是找到曾给我一饭之恩的那位漂母,好好的谢谢她当年的施舍之恩。”
“你小子,倒还知道知恩图报?”一直沉默的钟离昧登时忽掌上去,拍向韩信的头:“既是感恩之人,那为何给你留楚升任的机会,你不感谢夫人?难道夫人的恩情,还比不上漂母的一饭之恩吗?”
韩信沉默了,他缓缓垂下头,少顷后,又微微抬起头,纠结地看了看上座的女人,沉声问道:“夫人,我可以信任您吗?”
男人的眼角眉梢都染上浓浓的忧色,却又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已自问自答:“有些话,韩信本以为会一辈子沉于心底,但面对夫人,不知为何总想一吐为快!韩信从少年时,脑子里就时常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时常用我娘让我晒的一筐豆子,在地上撒豆成兵,摆出两军对阵的样子,然后拿一根树枝代表我自己,指挥千军万马……”
“为此,我娘常常骂我……”说到这里,韩信摇头笑了,然而那笑里却分明泛着泪光:“很多人说韩信蠢、韩信笨,说韩信是异想天开……其实韩信最大的梦想,不是享受荣华富贵,不是有一天能成为谁,而是为了证明给那些瞧不起韩信的人看,韩信并非一无是处的蠢才!”
大吸一口气,忍去眼底的泪,韩信看向钟离昧,沉声道:“将军说,韩信不识好歹,辜负夫人好意?是,若韩信只为过得好,那么夫人与将军的恩德,也足以让韩信看到曙光,衣食无忧地活下去,可那并非韩信要的……”
“韩信啊韩信,大王麾下,楚军数十万,可副将不过几十人啊……”钟离昧叹息这个不知足的家伙。
“是,韩信明了,可韩信要的是亲自统帅三军,”韩信指向自己的头:“将我这里的豆子,变成真正的千军万马!而现下军中的将军们,都是跟着大王出生入死打败秦朝的兄弟,韩信若在楚,即使做到副将,战场上也永远只能遵循主将的战术安排……永远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打一场酣畅淋漓的大仗。”
听着他的话,莫紫嫣的心底沉重,这个有梦想的青年,他要的不是争霸天下的王位,不是富足的生活,而是实现梦想,被人肯定。平心而论,这样的梦想又有什么过呢?可是,他不会知道,他的梦想实现的代价,就是他的生命;他不会知道,他梦想实现的那一刻,已然踏上了死亡的征程……
莫紫嫣深深凝视着面前这个眉心中永远凝着郁结的男人:“你将这番话告诉我,不怕我把你当做敌人,杀了吗?”
“哈哈哈!”韩信摇头大笑道:“夫人当然可以杀了韩信,但是夫人又真的了解大王吗?韩信作为楚军,没有背叛过大王;就算有一腔热血,也希望他日能得到真正与大王较量的机会,夫人杀掉韩信,便是对大王的侮辱!”
钟离昧霍地起身,指向看信,厉声喝斥道:“韩信!你住口!”
“昧将军……”莫紫嫣抬手示意钟离昧不要冲动,默然片刻,她淡淡道:“我今日可以放过你,因为我想把你当做君子,你愿与我订立‘君子之约’吗?”
韩信思忖片刻,起身拱手道:“夫人请讲,若韩信所能,必不负约。”
“善哉,韩卿既是朗朗君子,我也绝不会无故订约。我愿为你卜得未来三件大事,待前两件都应验之后,希望你能与我履行一个约定,才不至招来第三件的致命之祸。当然,这个约定是救天下,也是救你自己。”莫紫嫣抬手示意他坐下。
“韩信愿闻其详。”韩信拱手落座。
莫紫嫣目光深深地落向窗外,缓缓道:
“其一,你命中可做‘大将军’。
其二,也许凭借努力,更可做一国之君;
其三,若真做了某国君王,将与天下两大国,三足鼎立。”
话至此处,她话语一顿,目光锁定韩信的眼眸:“我与你的君子之约,就是——待到天下三足鼎立,请你自守一方,维持天下三足之势。否则,若天下归一,恐怕你将会落得灭顶之祸。”
“哈哈哈!”韩信再次忍不住大笑:“夫人莫不是与我说笑?大将军?一国之君?倘若韩信真有如此好命,何至大王灭掉秦国,又十八封诸侯,而韩信却只是区区一介执戟郎中?”
统帅三军是他的梦想,但命运却总捉弄于他,故而初闻此言,韩信觉得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这夫人根本就是自相矛盾,一会儿说他命好得可以做王侯将相,一会儿又说他下场凄惨。
莫紫嫣轻轻摇头,沉声叹道:“人之所求不同!我之所求,乃我夫君一生平安;然卿之所求,却是名动天下。在你命中,的确可以拜将封侯,只是这王侯最后的下场,却甚是凄惨,不但会有软禁牢狱之灾,更会有九族灭顶之祸。”
她自然看得出韩信的疑惑,补充道:“时也,运也,命也。命之好坏,乃综合其一生,而非某一时期,故而以卿之命,绝非上等之命。正所谓,昙花一现,不过霎那间的美丽;树木平凡,却可以常青千年。”
韩信笑了笑,道:“韩信知晓夫人才智过人,即使范丞相和张良先生均自叹不如。今日得见夫人能算人之过去、未来,实乃韩信之幸。倘若真如夫人所言,也是韩信命数如此。大丈夫死有千种,但若默默无闻苟活、寄人篱下一世,韩信宁愿名扬天下而死。”
见莫紫嫣摇头长嗟一声,韩信补充道:“不过,夫人的话,韩信虽不明,却也记住了。韩信愿与夫人订立这‘君子之约’。”
莫紫嫣轻颌臻首。
“夫人保重,韩信就此拜别。”韩信躬身,向莫紫嫣和钟离昧大施长揖一礼,转身告辞。
莫紫嫣莞尔,淡淡道:“只要将军牢记‘三足鼎立’的约定,便不负紫嫣今日一番忠告。切要记得,唯有三足鼎立,方可保天下与卿之平安。”
韩信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可是刚走到殿门处,他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身问道:“夫人,韩信有一事不明,望夫人能如实相告。”
莫紫嫣抬手示意:请讲。
“夫人此番忠告,应不单是只为韩信,‘三足鼎立’的其中一方,莫非是……霸王?”韩信道。
第150章 那艰难的一字()
“是,却也不是。”莫紫嫣先是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摇头,一字一顿地道:“项王心系天下万民,让天下真正归于太平,才是他心之所愿。故而,不论何人兴兵搅得天下不宁,项王必举兵伐之,我也必将竭尽全力,助我夫君讨伐逆贼!”
“天下,万民……”韩信喃喃重复着,而后了然一笑,拱手道:“韩信感动于夫人对项王的一片真情,今日韩信只是楚军之中的无名小卒,倘若他日真能统甲一方,即使死于项王或夫人手下,也必不愿人。”
言罢,韩信作揖告辞。
再次望着那个孤寂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莫紫嫣说不出此刻的心情。她如今所走的每一步都无法预知未来的一切,有她来到的这个世界,会改变历史的轨迹吗?
“昧将军,今日之事,切不可对大王提及分毫。”莫紫嫣道。
钟离昧显然还未从这一场如临对阵的谈话中醒过神来,好半响才反应过来夫人的话,诧然地看着莫紫嫣,问道:“夫人,这是为何?”
莫紫嫣淡淡一笑,不禁有些感伤:“大王生于乱世,心中却始终都保有一方神圣的净土,他不愿也不屑对在他眼中的凡庸之辈用谋用武,更不希望这些事情是由我来做。”
钟离昧轻叹一声:“方才韩信的很多话,昧都不赞同,却只有一句话,他说出了昧的心声。”
迎上莫紫嫣柔和的目光,钟离昧拱手道:“昧亦感动夫人对大王的一片苦心。”
莫紫嫣寒寒一笑,随手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因着与韩信这一番长久的谈话,茶水早已凉透
,轻呷一口,微微的苦涩蔓延过喉咙,更添几分心酸。茶叶沉入盏底,水中倒映出她一张绝美的容颜,只是那凝在唇际的笑容,如同这凉透的苦茶一般苦涩。
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自己一无所知,不知道未来,就可以随心而欲,像虞姬那样毫无顾忌,亦无保留地去爱她深爱的男子。
可是很多事情,正因为知道可能会发生的结局,害怕会应验历史的轨迹,她才总是不能安心。事情不到最后的一刻,永远无法知道它的结局,只能竭尽所能的去努力,即使被误会,她也要为他拼一个未来。
钟离昧退出紫宸殿,快步追上走向军营的韩信:“韩信……”
韩信转头,对上钟离昧温润的俊颜,拱手道:“将军。”
“真的要去巴蜀吗?不会后悔吗?”钟离昧道。
“是。”韩信点头。
钟离昧凝神半响,然后从身上解下一个绣袋:“拿上这个。”
韩信一看却推了回去,拒绝道:“我不能拿你的钱。”
“什么不能?别跟我耍倔!”钟离昧硬是将袋子塞到了韩信的手中,看似命令的口气,却让韩信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巴蜀偏僻,路途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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