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这些年受到燕辰的影响,年轻的刘恒有太多与燕辰和莫紫嫣一致的观点,无论治国之道,还是人生梦想,无论性格还是品德,女人曾一度恍惚,这个孩子就好像是上苍为弥补她失去爱子的人生遗憾,而给予的特殊恩典。
“恒儿,世人皆言哀家是妖女,霸占了刘汉的江山,你以为呢?”大汉太后的眼波如水,声音轻柔的更好似飘落心田的花瓣,以至于刘恒都不太确定自己听到的问题。
思忖片刻,刘恒沉声道:“儿臣以为,这是对女子的偏见。”
莫紫嫣淡淡一笑,语调平和地道:“如何是偏见呢?”
“这些年儿臣虽远在代地,未能在母后身边侍奉尽孝,却是没有一日敢忘母后恩德。是母后一直暗中保护儿臣和母亲,且国中大事,儿臣也尽知晓。是母后的文韬武略、政治建树,才能让我大汉国扬威天下,北定匈奴,国富民安。这,即便是父皇在世,也难做到的事情,母后却做到了。”
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此刻的话语并非刻意地吹捧与阿谀奉迎,而是发自内心的赞许。
莫紫嫣轻轻地点头,欣慰地看着刘恒,缓缓沉声道:“每一个母亲都有私心,你父皇离世时,朝野一片动荡,身为大汉皇后,除了要保住这大汉江山,还要保住我自己的儿子。当年储君之争,你的母亲选择了最明智的方法,速离长安远去封地。若非如此,大汉朝廷之中,必将有人再利用你们母子兴风作浪,与皇权抗争。”
“你父皇驾崩时,你们几个兄弟都尚未成年,母后若不垂帘听政加以辅佐,那些自认为跟着你父皇打下天下劳苦功高的大臣们,必将不服,而无论是你父皇的哪个孩子即位,那些老臣子,早于暗中蠢蠢欲动,怎肯真心臣服于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何况那时,燕王卢绾与匈奴勾结叛乱,国之内外都陷于一片动荡。十几年的征战不休,大汉国的根基本就不稳,母后若不临朝称制,凭你皇兄自己,根本无法压制满朝文武,对抗匈奴蛮族……”
话语轻顿,莫紫嫣沉声叹息:“可也因为这样,你皇兄才与母后产生了隔阂。盈儿也许并不适合做皇帝,他的心太过善良柔软,也因我没有做一个合格的母后,没有及时的正确疏导,才与他越来越离心……”
“在儿臣看来,并非这样的。”刘恒坚定地道:“母后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这些年来,百姓可夜不闭户,无人敢烧杀掠夺,更重要的是,那匈奴蛮夷因为畏惧母后,不敢再犯汉一步!”
“击败匈奴蛮夷的功劳可不独是母后的,更是你和燕辰的功劳,是代国和大汉国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的功劳。”莫紫嫣抬起双眸,看了年轻的男子半响,话锋轻轻一转:“恒儿,你是不是觉得母后昏庸,让吕氏一族掌权?”
这一句话,让方才还滔滔不绝的刘恒,陡然陷入了沉默。
他突然站起身来,垂下头,却毫不避讳地拱手道:“儿臣并不认为母后昏庸,但是儿臣也不认同母后的做法,因为儿臣毕竟是刘氏子孙,这大汉终究是刘家的大汉。儿臣愿意效忠母后,因为母后是大汉的儿媳,是父皇的妻子,是皇兄的母后,更是儿臣的恩母。然,儿臣却不能容忍外戚干政。”
“那么,如果由你继承皇位,你会杀了他们吗?”莫紫嫣平静地问道。
刘恒闻言,抬头凝望着端坐在床榻上慈祥的太后,肯定地点了点头:“若儿臣有这样的权利,儿臣会。”
莫紫嫣轻轻一笑,感动于这孩子的诚心相待:“坐下来。”
侍者抬进来一个注满水的水缸。
刘恒扶着莫紫嫣缓缓地走过去,女人俯身拿起漂浮在水面上的瓢,对刘恒道:“恒儿,你知道这水,这瓢,以及母后拿着瓢的这只手,分别代表什么吗?”
刘恒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瓢,原是从万民之中因追随先帝而获得恩典的满朝臣子,他们本出于平民之中,却又高于黎民百姓;而这水,便是这天下苍生,更是刘氏江山;母后按住瓢的手,便是吕氏宗亲所掌管的军权及他们在朝野中遍布的势力。”
大汉太后淡淡一笑,旋即一手挽起袖子,一手却将瓢用力按入了水中:“你来看,母后的手若拿开,这瓢便总想着浮上来,并且还翻了过来。”
刘恒俯身看过去,果然见太后的手若拿开,那瓢就向上浮,而且还在水中打了个翻过。
“你父皇离去的时候,这看似平静的江山便如这平静的水面下所隐藏的汹涌波涛,满朝文武无一会真心愿意臣服于一个年幼的新皇,亦如这瓢在水里想要兴起的风浪。”莫紫嫣的手又将瓢用力地按入了水中,那瓢因为遭受压力而缓缓地下沉,女人又道:“诸吕宗亲便如母后的这只手,当初,母后放了吕氏的势力,用力压住这个瓢,让这瓢无法反抗,更是让吕氏与朝臣彼此制约。”
480 太后韬略(二)()
刘恒诧然地看着那水面,有些不解地道:“可是母后,这样不等于没有赶走凶猛的虎,反而引来了贪婪的狼吗?”
莫紫嫣会意地点了点头:“恒儿你说的不错,那么虎狼相争,最后得益的又是谁呢?”
“是是猎人。”刘恒迟疑地说出答案,却恍然惊醒道:“母后是说,咱们汉家的掌权者,便如那猎人?”
“咱们不仅要做猎人,更要懂得何时抛出诱饵,何时放箭。坐天下,远比做猎人要难的多啊”莫紫嫣的目光落在水面上,手指的力度每加重一分,瓢便下沉一分,然而轻轻一抬,那瓢便很快浮出水面,她沉声道:“你看这瓢,尽管被吕氏的势力压着,他们却卯足了劲拼命想要冒出来。因为他们深知,若想要浮出水面,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要把这只强大的手赶走。而你知道,能将这只手赶走的,又是什么吗?”
刘恒渐渐陷入了沉思,他思忖着莫紫嫣的话,沉吟半响,还是摇了摇头道:“儿臣愚钝,未能参透这其中的寓意,望母后明示。”
莫紫嫣轻轻地一笑,突然举起了刘恒的手,道:“是你的手,也就是刘氏的子孙。”
刘恒讶然地睁大眼睛,问道:“儿臣?”
“对,正是你。”莫紫嫣笃定地点了点头,将刘恒的手与自己的并排摊开,缓缓道:“母后的这只手是吕氏,而你的手便象征着汉家子孙,唯有你能够抗争吕氏、并将吕氏蔓延在宫中边边角角中的势力一网打尽。倘若哀家一直在位,满朝臣子便不敢妄动吕氏,所以他们迫切需要去找到刘氏的子孙,也唯有刘氏子孙才是江山的正统。”
“因而,为了清除吕氏的势力,他们必然要推举和辅佐刘氏子孙上位。燕辰率兵清剿叛贼,但是兵权能收回、叛贼能剿灭,然而刘氏的江山若想坐稳,不是靠的叛贼,而是靠的满朝臣子的上下一心,大汉未来的江山,终究是要靠君臣一心。”莫紫嫣突然握住了刘恒的手,沉声道:“而整个朝廷的稳固,绝不仅仅是叛党的灭亡就能永除后患,大汉若想江山永固,需要人心,这人心当包括臣子之忠心,更当包括天下万民的拥戴之心。”
“臣子们只有尽心辅佐你,与你同气连枝,才能将吕氏铲除,而你也唯有要配合他们,才能真正掌握他们的忠心,你明白母后的话吗?”半响后,莫紫嫣缓缓闭上眼睛,沉重地一叹:“母后这一生,从未贪望过刘家天下,这些年任吕氏一族在外横行霸道,在朝野中结党营私,母后并非不知。放任不管,皆是因为这本是母后为你皇兄布的一盘棋,只是他终究是没有等到这一天。”
刘恒不时地点着头:“儿臣好像有些明白了。”
“孩子,”莫紫嫣睁开双眸,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缓缓地转身道:“母后将皇权和江山还给刘家,只跟你交换一个条件,好吗?”
刘恒诧然上前一步,沉声道:“儿臣不明母后的意思。”
莫紫嫣回身,定定地看着年轻的男子,对他招了招手,当刘恒恭谨地走到了大汉太后的面前,女人却在他耳边说出了一个惊天的安排,然后淡淡一笑:“孩子,这大汉的天下未来就是你的,我为盈儿布下的那步棋,就交给你来完成了,你一定可以的。”
刘恒大惊,忙跪地叩首道:“母后,这万万不可啊”
“没有什么不可,母后累了,为你们刘家天下操劳了十几年,如今为了宗庙社稷,你是最适合接过这天下重担的人。”莫紫嫣突然面色一转,拿出符节和玉玺,郑重道:“刘恒听旨!”
刘恒闻言,陡然跪地,面色凝重地拱手道:“儿臣在。”
莫紫嫣面色严肃,目光深邃地好似幽幽深潭:“哀家死后,削掉吕氏一族的所有势力,只有这样,那些大臣才可以真正尽心尽力地效忠辅佐你,而你也可以真正拥有他们的忠心。”
“母后”刘恒沉重地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地接过符节和玉玺,他还想要说什么,女人却伸手制止了他的话,继续道:“记住,永远要爱戴百姓,百姓乃江山之水,能滋润山河,更能颠覆江山。凡坐拥天下、掌握万民命运的帝王,当如上天覆盖大地、如大地容载万物一样的宽容,唯有深爱百姓,唯有爱民之心,才能得到黎民苍生的忠心,如此,天下便能长久的太平,你的江山也才能坐稳。”
未来的大汉天子,在这一刻,似乎懂了很多很多,短短几个时辰的交谈,却成就了他这一生的天子之路。
他仿佛一瞬间成熟了,他明白他会从这个至高无上的女人手上,接管大汉江山的皇权;明白了站在天下的权力之巅,应当担负起的责任;更明白了,治国之道,有许多彼此牵制的力量,有时要松,有时要放,几方势力互相制约,彼此才能均衡
若没有吕氏一族的崛起,追随刘邦打下天下的老臣们,必然伺机造反,而不会甘心效忠于一个外姓的女人和一个年幼的帝王。而若是没有这帮老臣的势力压制,吕氏一族也会将天下掀翻。彼此制衡,才是这些年,大汉朝安然无事的前提。
而刘恒的继位,必然让那些对吕氏一族嫉恨已久的老臣们,为铲除吕氏而争先依附之,刘恒按照莫紫嫣的指示,除掉吕氏一族,汉臣必将感恩戴德,必然可获得他们的忠心辅佐。
这一箭双雕的棋,本是大汉太后曾为她亲生的儿子刘盈,铺下的一条“帝王江山路”,而现在,却要由刘盈的弟弟肩负起兄长的责任。
年轻的刘恒,对于“驭臣之道”与“治国之术”,或许还不能在这一刻全然明白得那么清晰透彻,然而这个女人却犹如沧海明珠一般,照耀了他未来行驶的航线。
同时,他也明白了,这个女人深沉的母爱,他的皇兄已然长埋皇陵,但是他会完成皇兄未完的使命,肩负起这汉家的天下。
此时此刻,对于这个执掌大汉皇权十五年的女人,刘恒心里充满了深深的感激。
“等哀家走后,待你母亲百年之后,由她代替哀家入长陵与你父皇永久相伴吧。”莫紫嫣没有等刘盈问出疑惑,继续道:“孩子,这是哀家唯一的要求,不要问原因,也不要拒绝。哀家半生流离,被禁锢在这汉宫之中,唯有此一心愿,希望你能成全。”
刘恒收住眼底的泪光,也收住心底的感动,敛容叩拜道:“儿臣遵旨。”
莫紫嫣满意地点点头,缓缓闭上双眸:“哀家累了,为天下操持半生,千秋功勋,留待后世去评吧。”
481 山河新妆(大结局一)()
八月,辛巳日,大汉太后猝然薨世于长乐宫中。
一切都来得毫无预兆,整个大汉皇宫瞬间蒙上素殇的哀装。
月华冰冷,一地凄霜,绵长的丧钟缓缓地响起,轰然吞没了暗夜的静寂,白色的长陵翻滚如海,凄凄的白烛摇曳出阖宫上下的一片悲恸,举国皆哀。
天象连着三日皆是血月高悬,原本清明的圆月残红如血,万里天际无星,清冷的夜色蔓延出哀恸的血光。
夜空中的飞鸟扑朔朔地挥舞着巨大的翅膀,凄哀的尖鸣声带着巨大的不安,好似一场人间的浩劫。仿佛那逝去的不是凡人,而是照亮凡间永恒的光。
数不清的彩蝶落在太后的灵柩上,起起落落间,惊起漫天的华彩。
历史,在那一日深刻地铭记下,这位大汉太后一生的峥嵘岁月。那宛若看顾着天下安宁的太后的骤然离世,好似是瑶池仙宫中的那位仙子洒下了眷世的血。
大地苍茫一片,天下哀祭。
长安城的街道上,往日的盛世锦绣早已不在,只余一片肃然的悲戚。这一日,无论是商铺、酒楼、还是旅店都挂上了白色的灯笼;百姓家的门前全都自发地吊起长长的白绫,以示对那位母仪天下、爱民如子的太后娘娘的哀悼之心。
白茫茫的长街上,即使是往来的商贾车马,也都不约而同的在马车上挂上了白色的长绫;无论是官居朝堂的官员还是普通人家的百姓,无论是老人还是妇孺,男男女女皆身着素镐,每一个人脸上都无法掩饰浓浓的悲伤。
即使是本不相识的路人,彼此见面,也都或握手、或拥抱在一起失声痛哭,无不深刻地体会到彼此灵魂深处的无助和悲伤。国母的骤然离世,对于整个大汉国来说,都心痛的好似天地昏暗、日出不复,仿佛再也不会看到黎明的来临,不会看到明日的太阳,仿佛世间再也不会有安宁。
更有百姓做了白色的小船,在夜晚的时候投入郊外的湖中,上面写满了祝福与永生的话语,来祭奠这位深得民心的太后娘娘的丰功高德,以表深深哀思与送别之情。
遥遥望去,天地间一片圣洁的白装。
与此同时,大汉皇朝霎时间风起云涌,仿佛是为了争得先发制人的主动权,遍布朝中无处不在的吕氏外戚势力,原本因为此前太后回宫而归于沉默,如今却骤然浮出势力的水面,与吕禄吕产率领的谋逆兵权里应外合,打了无主的皇朝一个措手不及。
果然如莫紫嫣所料,大汉太后殡天的第三日,以“上将军”吕禄及南军统帅吕产为首的吕氏外戚势力,并所有暗伏朝中的吕氏一族的党羽,与刘恒所代表的正统皇权势力的斗争,达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大汉统治阶级内部矛盾骤然激化,那些从前本就见风使舵的朝臣们,因畏惧吕氏嗜血的刀锋而突然倒向吕氏的权柄之下,在这种形势下,就连从前保持中立的大臣们,也因畏惧吕氏残暴的血刀而纷纷倒戈。
唯有曾追随汉高祖刘邦打下大汉江山的那些老臣子们,仍旧坚定不移地支持刘恒,各封地的刘氏诸侯王也纷纷从封地赶往长安帝都。
同时,燕辰被刘恒封为临时大将军、齐王刘襄率刘氏诸王发难于外,老丞相周勃率领的老臣子们纷纷响应于内,各方势力群起击杀诸吕。不久后,以赵王吕禄为上将军所统帅的北军,以及梁王吕产统率的南军,被燕辰和周勃所率领的军队分别消灭,诸吕在朝中的势力也一举被铲除。
刘氏皇族集团与吕氏外戚集团的一场巨大的政权浩劫,终以皇族集团的鲜血战胜了吕氏一族狰狞的骸骨,而宣告最终的胜利。
老丞相周勃率一众老臣,与燕辰的军队共同将新君刘恒迎入大汉的未央宫,将刘恒推上帝王的宝座。
刘恒站在前朝大殿上,拿出符节和玉玺,言明奉皇太后意旨登基即位,然而依然有一些腐朽的朝臣,质疑刘恒有不轨之心,说他必是加害太后抢得玉玺,直到小雅拿着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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