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的几个红色血字,刺眼地跃入女人的眼目——“太后欲杀吾”。
这是刘如意死前写的血书,这一年来,失去了母亲戚懿的依靠,刘如意几度精神恍惚,时常对身旁的下人们说,太后要杀他。
戚懿死后,莫紫嫣允许刘如意住在戚懿被废之前所居住的东永巷寝殿,也安排了下人们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后来,听闻他精神有些不正常,她便派太医去为他医治,可是刘如意却认为太医是太后派来毒害他的,他不肯吃太医的药,甚至偷偷地倒掉。最近几日,竟是连饭也不肯吃,说饭菜是太后下了毒的。
东永巷的那些下人们,从前就不喜欢这位年纪轻轻却极其狠辣的赵王,许多下人没少受过他“杀人游戏”的折磨和摧残,对他的照顾本就不尽心;加之,他总是疑神疑鬼地对所有人都防范着,还天天说“太后要杀他”,久而久之,下人们也只是象征性地给他送饭,却任由他自己发疯。
刘如意绝食多日,最终在这样冰雪交加的夜晚,恍恍惚惚,耗尽生命,气虚血亡。
早上刘盈来看他的时候,刘如意的身体早已冰凉、僵硬,巨大的内疚残噬着刘盈的心。他始终认为,是他没有成功杀死燕辰,为戚夫人报仇,才导致刘如意郁郁绝世而终。
刘盈冷冷地咬着牙关,一字一顿地,复问道:“母后能让杀人凶手偿命吗?”
莫紫嫣看着刘盈手中的白色绢帛,那五个惨红的大字,突然让她觉得那么的无力。她的眉心紧紧地纠结着,眉间的梅花好似白雪中,受伤的落红。
她沉声道:“盈儿,你以为,如意是母后杀的?”
“呵呵,”少年帝王冷冷一笑:“如意自然不是母后亲手杀的,但若不是燕辰那个禽兽杀死了戚夫人,如意又岂会精神失常,绝食而死?而母后,却是纵容凶手逃脱之人。”
“盈儿……”莫紫嫣无力地闭上眼睛,缓缓沉声道:“在你眼里,母后竟是这么残忍的人吗?”
少年帝王冷笑,幽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母亲:“除此之外,儿臣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能,让母后如此袒护那个杀人凶手!除非,他根本就是受了母后的旨意!”
“母后再说一次,戚懿的事情,与母后无关。”
刘盈定定地看着他的母亲,看了好久好久,自古以来,“母爱”都是世间最伟大的亲情的象征,可是为什么?他好像从来也没有从他母后的身上,感受到那份伟大的“母爱”。
“哈哈哈哈!”
少年突然笑了,苍白的面孔仰头望天,他笑得泪光凝定,冷风将鹅毛雪片送入他的口中,直灌到心肺,一片冰霜。
好久好久之后,少年从两个太监的手里接过刘如意,继续背在自己的身上,在所有人惊怔的目光中,决绝地转身。
“盈儿,盈儿……”
母后的声音,在身后一遍一遍地响起,可是那声音那般飘渺,好似被风雪吹的支离破碎。他背着身后的弟弟,一步一步,在雪中艰难地蹒跚着。渐渐地,他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这漫天的风雪,一层一层地无情地打在他的身上,一点一点闭塞了他的听力。
耳边的风,呼啸飞扬,鹅毛大雪漫天肆虐,不一会儿就吞没了少年那么深的足迹。莫紫嫣突然觉得她的喉咙发紧,却又无力地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雪幕无情地横亘在她们母子面前,少年最后转身的目光那般悲凄,分明带着怨毒的恨意。难道,真的是宿命轮回吗?当年,她对他亲生的父亲,又何尝不是这样浓烈的恨……
不想,今日,竟然轮到她自己的儿子,也是这般地恨她……
眼前突然一阵眩晕,漫天的雪白变成了一片漆黑。
莫紫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躺在了椒房殿的床榻上。
“夫人,您醒了?”小雅扶着她靠在床背上,递过来一杯温水:“喝点水吧。”
女人的喉咙发紧,唇色苍白,接过水盏却无心喝上一口:“我睡了很久吗?”
“夫人,您太累了,从昨晚睡到今儿早上。”小雅道。
“哦,”她淡淡地应声,突然想到:“不知道盈儿怎么样了,我去看看他……”
她说着,就掀开被子要下榻。
“夫人……”小雅上前扶住她,轻叹一声:“听说皇上昨日回去喝了好多的酒,只怕您这会儿去了,他也是听不进去的,不如让小雅去看看皇上吧。”
莫紫嫣疲惫地点了点头,沉声道:“也好……”
小雅到达宣室殿外的时候,殿内一派歌舞升平,而少年帝王,却在不停给自己灌着酒。
看到太后身边最有位分的小雅姑姑来了,小顺子赶忙进殿禀报,不一会儿,一众歌舞姬都随着小顺子,鱼贯退了出去。
“姑姑,您请进吧。”小顺子躬着身子,将小雅请入了宣室殿。
小雅走进殿中,登时就闻到满殿的脂粉混合着冲天的酒气,扑鼻而来。而少年帝王,却坐在地上,他背靠着床榻,脸上依稀可见泪痕、酒渍、风尘残留的狼藉,憔悴地让人心疼。
“皇上……”小雅轻轻地唤了一声。
少年闻言,通红的双眼,吃力地抬起,唇角僵硬地一笑:“雅姑姑……”
小雅走过去,跪伏在他的身旁,抽出绢帛擦着刘盈嘴上的酒渍:“皇上为何要喝这么多的酒呢?您不是最讨厌酒的吗?”
“呵呵,”少年摩挲着手中刚刚喝完的空酒樽,低头对着酒樽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苦涩地笑道:“从前,朕的确最讨厌这东西,不过现在,朕却觉得这酒真的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人忘却一切烦恼,什么都忘了……”
“皇上……”小雅微微蹙眉,摇头问道:“皇上,是还在怪太后吗?戚夫人的死,真的跟太后无关啊。”
“无所谓了,即使不是母后所为,也是燕辰做的,不是吗?”少年帝王转头看向小雅,问道:“雅姑姑若是来为母后做说客的,那就请回吧。”
小雅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叹道:“皇上,您对太后的误会太深了。”
“是吗?”刘盈突然踉跄地起身,走到案几前为自己再斟一樽酒,沉声一笑道:“这么说,一切都是朕的错了。”
“有些事情,并没有对与错。”小雅走过去,站在少年的背后,缓缓道:“皇上,您愿意听小雅说说心里话吗?”
刘盈闻言,缓缓回过身子,凝定的眼神,落在小雅恳切的目光中。
小雅轻轻上前一步,握着少年的手臂,柔声道:“皇上,你愿意听小雅讲一个故事吗?”
第454章 宿命的风()
“好,” 刘盈点了点头:“不过在姑姑说之前,朕想先说说自己的心里话。”
少年微微地垂下头,修长的手指摩挲在酒樽上,酒水映照出他一张年轻而俊朗的面孔,只是那眸中的忧色,却泛着沉重的光芒。
“从小,我就羡慕如意皇弟,因为戚夫人总是会陪着他。他不开心,戚夫人会为他擦掉眼泪,哄着他,直到他笑了;他生病了,戚夫人会一直陪在身边照顾;她犯了大错,戚夫人会为他揽下和挡阻一切的过错惩罚。每次看到他们母子,我才知道这世间的母爱,就该是那样的‘宠溺’,甚至是‘纵容’。人人都说,戚夫人教子无方,说如意从小就残暴不仁,而我羡慕的,却正是这样一个他,是一个有母亲始终宠溺,始终纵容的孩子……是一个在母亲的庇护下,甚至可以无法无天的孩子……”
“我的母后,她像一个圣人,她母仪天下的光环笼罩着世间的每一方土地、每一位子民;她圣洁的光芒,照耀着大汉皇宫的每一寸角落,甚至是每一个卑微的下人。却唯独,与我失之交臂,我是唯一被她遗忘的尘埃,遗忘得彻彻底底……”
小雅突然觉得心里有沉重的巨石压着,她想要上前抓住少年,她轻轻地摇着头道:“皇上,不是那样的……”
“姑姑听我说完!”
少年的手指紧紧扣着酒樽,因为太过用力,指尖渐渐地泛起苍白:“我有记忆以来,唯一一次躺在母后的怀里,是那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母后亲口答应我,不会离开我更不会丢下我。可是当我一觉醒来,她却走了,那时候我才只有三岁大,可是母后一走就是三年不见踪影……”
少年缓缓地走向窗口,窗外的雪还在纷扬地下着,天寒地芒,苍白的大地,就如他此刻的心境一般的荒凉,荒凉到无止无境,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人人都说,母后曾经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妻子,她带着毁灭大汉国的仇恨嫁给父皇,也曾有人告诉我母后的过去。我一直努力,努力不想让自己去想她曾经的身份;我不想去分辨他们上一辈子的恩恩怨怨;不想再去想,母后丢下我的那三年,到底去了哪里,又是为了谁?”
“可是……”
“可是,纵然我不去想那一切。但在那三年中,我却清楚地记得,是谁对我嘘寒问暖,是谁像对如意一样喂我吃东西,是谁关心我的课业,照顾病重的我……纵然你们都说,她是虚情假意,是有目的地对我好,可我却是真的开心。就算戚姨娘,她真的是假情假意,可是小雅姑姑……”
突然,少年帝王仰头饮罢一樽烈酒,喉咙一片辛辣的苦涩,穿过整个心肺,逼迫出几滴强忍在眸中的泪花。狂风呼呼地打在泪水浸湿的脸颊,干辣辣地疼。
“莫说真情真意,”少年突然冷冽地回过身子,凝视着立定在远处的小雅,冰寒的目光突然一点点地冷厉起来,声音那般大:“我亲生的母后,她对我可愿付出一样的虚情假意?有吗?没有!哪怕虚情假意,哪怕是敷衍于我……她都没有!没有!没有!”
“在我三岁之前,所有母爱的感受都来自于雅姑姑,三岁之后,所有母爱的记忆,都来自于戚夫人……”
少年突然将手中的酒樽,奋力地抛掷出窗外,雪那么大,酒樽被抛出了很远很远,才终于落在厚厚的白雪上,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远远地望去,在这风雪飘扬之下,那支酒樽孤零零地倒在了苍茫无际的雪地中,像是一个迷了路,抑或是被抛弃的孤苦无依的孩子。
这一刻,小雅才恍然发现,原来这个孩子,他并非是是非不分,更不是被戚夫人的动机蒙蔽。他那么聪明,他什么都懂,可是他背负着这样一个身世,他毕竟是刘邦和夫人共同的孩子,他身上流着“刘氏”的血……
风雪无情地嚎叫着,呜咽地卷起世间的炎凉。小雅依稀记起,当年夫人在得知怀有身孕时,想要亲手勒死腹中的胎儿,是她拼命地哀求,才保住了这个孩子;然而,在乌江的江畔,却恰恰是这个夫人一心想要抛弃的孩子,绊住了她的脚步。她终是不忍心地回头抱住了他,而这孩子,也最终成为夫人与项王间——生死横亘的绝壁。
宿命的风,真是一个奇迹的轮回,它让每一个人处于轮回之中,却永远无法掌握它的风向。它的风力打到哪里,指向哪里,你就只能被吹送到哪里,毫无选择……
“皇上……”小雅缓缓地走向刘盈,却分明看到少年俊朗的脸上有泪水干涩的痕迹,她走过他的身旁,直朝着窗子而去,“哐当”一声用力地关上窗门,沉声道了一句:“风太大了……”
肆虐的风雪,被一下子阻隔在外,小雅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她缓缓地转回身子,凝望着少年。
“皇上,你知道小雅是哪里人吗?”
少年闻言,微微地仰起头来看着小雅,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雅颌首一笑:“其实小雅也不知道,我生在暴秦统治的天下,六岁的时候便被哥哥卖做了奴隶,我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夫人救下我的时候,我被打得遍体鳞伤,几乎奄奄一息。是夫人救了我,她赐予我名字,从那一天起,我就认定自己是楚人,是夫人一生一世的仆从……”
“皇上一定在奇怪,为什么我一直偷偷地叫‘夫人’,而不是太后。因为在小雅心里,夫人永远是楚国的夫人。对不起,你的父皇或许是赢尽天下的胜利者,但是在小雅看来,他永远不值得我尊敬。”
“我的父皇?”少年微微地凝眸,眼中蔓延出疑惑的纠结。
“是的,你的父皇。他最初,只是追随项王抗秦的起义军之一;后来,侥幸先入关中。当年追随项王的所有人都知道,没有项王,这天下依然在暴秦的统治之下,民生涂炭、苍生不宁。而正是项王,他带领着天下百姓走向一条太平之路,他分封天下,还百姓安宁。然而你的父皇,因为一己私心,再起兵戈……”
“他最终得到了项王夫人,也就是你的母亲,也最终坐上了皇帝的宝座,可是却害得我们这些楚人家破人亡……”小雅缓缓从腰间抽出一把精致的紫色竹箫:“小雅知道皇上很不喜欢季布,这把紫竹箫,是我夫君钟离昧留下的遗物。季布便是小雅夫君最好的兄弟,他们都是当年项王麾下最骁勇的楚军大将,他们才是小雅心中的真英雄。”
这一天,小雅讲了很多很多,从午后一直讲到了日暮降临。
她从在巨鹿的楚营辕门前被夫人救下的那一刻讲起,讲她如何被救离刀下,如何被收留;讲述了她所看到的,那对在楚国人尽皆知、世人皆颂的恩爱情侣。她从巨鹿之战,讲到鸿门宴,到楚军入关,安抚咸阳民心;到项王分封天下,他们还归楚国;到霸王宫的点点滴滴,直到刘邦阴谋反楚,项王与夫人无奈地分开……
而后,刘邦半路杀出,抢走了夫人,从此禁锢了她的半生。
夫人虽贵为大汉皇后,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想得到的。
这些年,她亲眼看到夫人对皇上付出的母爱,那些母爱是一个小小的少年所无法领会的,但却是能“保住他生死”的爱。
“小雅是在钟离将军故去后才嫁给他的,所以并不太懂男女间的感情。可是皇上,项王与夫人原本那么相爱的两个人,被这样残忍地分开,他们又有何错?这些年皇上对太后的恨,或许就是因为太后从前是项王的夫人。可皇上,你所认定的那个敌人,他虽然不是你的父亲,却是为了你的母后,为了你,而毫无留恋地放弃了原本属于他的天下和江山啊……”
小雅无力地叹息,终于在少年长久的沉默之后,缓缓收回神思。
小雅才发现,原来这孩子已经斜靠在榻上睡着了,在他的眼角边,不知何时竟已经挂着残留的泪渍。
小雅轻轻地叹了口气,召唤过来小顺子,二人将刘盈抬上了床榻,她为少年盖好了被子,擦掉他眼角的泪痕,轻轻地道:“孩子,你的母后是爱你的。好好睡吧,但愿明日醒来,你能放下这所有的心结。”
宣室殿内烛光一暗,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良久,少年帝王缓缓睁开双眸:“母后,儿臣终不是你心中的那个孩子,终不是你与所爱之人所生,可是儿臣,却要肩负起你与父皇留下的这一切……”
这一刻的刘盈,还没有办法理解小雅所说的那样刻骨铭心,那样震天动地的爱情。虽然他渐渐地了解了,他的母后这么多年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可他身上毕竟留着刘氏一族的血……
他无法去恨自己亲生的父亲,即便他的父皇是一个伪君子;更无法去对那个为他让出江山的男人,由衷地感激,因为他始终,都是父皇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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