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相携,刘邦与他的新娘,在大堂内,行拜天地之礼。
礼成后,新娘由侍女搀扶着回到内房。
刘邦则与群臣,在前堂畅怀大饮。
……
五年前,也是这样的一身红装,却是她与那一眼定情的男子,在定陶城内的大婚。
曾以为婚姻与爱情,是一生中的唯一,而今她却身陷敌营,成了敌人的妻子。
往事幕幕,恍若昨日流水。
她与他只隔了荥阳的城门,却被那一道门,无情地隔断。
想到这儿,莫紫嫣心中无限悲凉,不禁落泪。
那曾经浑然一身的热情,如今竟染得满身尘埃。
连墨空之上漫天的星光,都在嘲笑她的无奈。
在这汉营的囚笼之中,她已别无选择。她不怕死,但是如此一死,弃掉的却是项羽的一生,如今她逃不掉,只愿今日这置之死地的一步,真得能为他拼得一线曙光。
即使从此为他纵身火海,燃尽生命的全部,惟愿那火光,能照他一世光明。
“大王。”
卧房外,传来侍卫的见礼声。
房内的女子闻声急忙和衣躺下,将被子捂得严严实实。
“都……下去吧。”
门“吱呀”一声响了,她的心蓦然一紧,紧紧闭合双眼。
这之后,就是刘邦带着酒醉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卧房。
只听他晃着步子,走到床榻前,醉声问道:“嫣儿……你,睡了吗?”
她装睡不答,心却揪到了嗓子眼。
他踉跄着摸到塌沿边上坐下来,垂眸看着阖目不语的女人,有些粗糙的手掌摩挲在她娇嫩的面上:“寡人知道……你没睡。”
她紧闭的双眼,不安地眨动着。
屋内一暗,是他熄了烛火,接着便是褪去衣衫的声音,最后将红色的帷幔落下。
他上了榻。
那帷幔之下,便咫尺着他与她。
她的心,跳得更烈,然而呼吸却仿佛都被凝滞。
男人却平静地躺下,执起她的手与自己的交叠在一起,闭上双眼,温温地道了句:“嫣儿,你知道吗?这是寡人在梦中无数次梦到过的情景。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娶到了我梦寐以求的女人。”
他的声音轻柔,仿佛一瞬间,酒醒了不少。
“老天,待我刘邦不薄!”他说完,竟而伏在她的身上,轻轻吻上她的眉心。
因为心里强烈的抗拒,她的眉心就在那一瞬间,陡然蹙起。
尽管屋内昏暗,但是他的唇落在她眉间的那一刻,依然感受到了她强烈的抵触。
“睡吧。”他不再动作,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她紧闭的眼角默然溢出一行清泪,直蔓延到脖颈。
他与她十指相扣,一夜未松。
……
此前,刘邦按照张良的提议,分别实施了三步计划。
第一步,放手韩信去开辟第二战场。首要攻下的,就是在彭城之战溃败后,背汉投楚的魏、赵两国。因而,在黄河北岸的广阔平原上,又出现了一个以韩信为帅的又一激烈战场。韩信第一仗,就打赢了魏王豹,将其及家室活捉后,派人押送至了汉营。
而魏王豹的妻子薄姬,便是在莫紫嫣入汉前不久,改嫁刘邦。
第二步,是汉国使者随何亦再次鼓动九江王英布,向楚国发出公开反叛。有了上一次的成功游说,又有了英布两次违抗项羽发出的“出兵迎击齐、汉”的命令,这一次,随何并未多费什么口舌。而只是把拿下楚国后,汉王会给予英布的利益,又重申了一遍。
面对英布的公然反叛,项羽早就想狠狠教训他,遂派出大司马龙且出兵九江国剿灭叛军。英布被龙且痛击,妻儿被杀,他仓皇逃往荥阳,投奔刘邦。
而这第三步,便是让彭越,在楚国的后方捣乱,彭越数次截断楚军从彭城运往荥阳的军粮。
因着龙且率兵攻打九江国,项羽在荥阳的主力军少了三成,这对刘邦来说,实在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可是数日来,项羽却停驻在荥阳城外,完全没了动静。
这让刘邦很着急,倘若龙且率军回归,项羽的兵力集结,荥阳内的汉军便会再次处于极大的劣势。
他派出汉军能言善道者,采用激将法,在荥阳城楼上对楚军叫嚣。却被精明的项羽,识破其“欲急战”的动机,下令楚军按兵不动。
荥阳,楚营,项王军帐。
王者垂眸看着手中的九江急报:【大司马龙且,六安大败九江王英布军,九江王急使出城。大司马夺九江之残兵,不日归。】
“好!”王者合上奏简,大赞道:“龙且不愧为孤王麾下第一猛将!”
九江王英布的凶猛天下闻名,当年反秦的巨鹿之战,项羽正是派他率领骊山囚徒力挫秦军,那种亡命的煞气,让骁勇的秦军都畏之胆寒。项羽一直爱惜英布的勇武,纵然他多次犯错,却一再被宽容,项羽始终未对他赶尽杀绝。这一次,英布的公然反叛,着实激怒了西楚霸王,也让项羽真正寒了心,所以才派出龙且讨伐叛军。
项羽正自慨叹,便听到帐外虞子期求见的声音。
“进来!”项羽道。
一身炫银铠甲的虞子期才一入帐,便听项羽道:“子期你来的正好,龙且大胜英布,待他率军还归,咱们就对对面汉营那老小子,发起强攻!”
“大王,”虞子期拱手道:“荥阳城楼这两日披红挂彩,听说刘邦那老乌龟大婚,娶了位国夫人。”
“哦?”项羽闻言面色一滞,惑然问道:“刘邦娶夫人?被孤王困在荥阳数月,早就坐起了缩头乌龟,竟还有心思做这娶妻生子之事?”
“是啊,末将也觉得甚是蹊跷。”虞子期道。
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项羽双手环臂思忖半响,道:“再去探!”
“诺!”虞子期领命退出了幕府。
接连几日,汉军几番激将,奈何楚军依然按兵不动。
大婚之时,莫紫嫣拒绝宴请各路诸侯,刘邦无法公然出击项羽,但他心思一转,便改变了策略。
荥阳城内,汉军,议事房。
坐在左上首席位的卢绾,正举着刘邦刚刚赐予他的宝剑,爱不释手地欣赏着:“啧啧,如此好剑,大王真舍得赏我?”
“寡人说话,何曾有过戏言?” 刘邦笑道:“兄弟,寡人除了宝剑相赠,还有一件事,想要你去做。”
卢绾只顾着把弄宝剑,却是连眼皮也不抬一下,随口道:“大王您有事,尽管吩咐兄弟去做!”
汉军中,顶属卢绾与刘邦最为亲密,刘邦倒也并不计较他这般不懂分寸场合的失礼。
刘邦身子一倾:“你去对面的楚营面见项羽,就说寡人大喜,请他这个结拜兄弟吃喜糖。”
“啊?”卢绾陡然一个激灵,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蹙眉道:“大王,您这话是当真还是戏谑?”
“当然是真的!寡人叫你来,可没工夫跟你戏谑。”刘邦正色道。
卢绾一听,刘邦当真是不像与他玩笑,遂将宝剑放在面前的案几上,正襟危坐,道:“这事我干不了,宝剑我也不要了,大王还是另赠他人吧。”
刘邦面色一拧:“怎么了?不就送个喜糖吗?”
卢绾咂舌道:“大王,我这哪里是去送喜糖啊?我这根本就是去送死。”
“一派胡言!”刘邦斥道:“寡人让你送个喜糖,怎得就是让你送死?”
“大王您想啊,您先前派我半路去把他夫人抢回来,而今他的女人变成了您的女人。这项羽若知道他夫人是我给抢回来的,必然恨死我了;您大婚,再派我去送喜糖,项羽盛怒之下,还不杀了我?这还不是去送死吗?”卢绾连连摆手道:“这事儿我不干,您还是让樊哙去吧。”
“一个项羽,就把你吓成这样?瞧你那怂样!成了,寡人让樊哙去!”刘邦遂对门外侍卫吩咐去传樊哙。
一刻后,樊哙便入了议事房,刘邦又将此事对樊哙交代一番。
怎知,樊哙一听,跟卢绾一样皱起了眉头,道:“大王,如今项羽在荥阳跟咱们对阵一年多了,咱们每战必输。好不容易消停一阵子,他不打咱们,让咱们得以喘息就是万幸,您怎么还去招惹他?他若知道您娶的夫人是,是……他不得即刻发兵啊?”
“大王您看,我说什么来着……”樊哙一席话,让卢绾直觉得英雄所见略同。
刘邦搓着掌心,从上座下来,啧啧道:“嘿,我说你们这帮怂蛋!你们也是我大汉赫赫有名的大将,怎么怕项羽竟怕成这副怂样?”
“难道大王您不怕他,那咱们先前躲这城中做甚?咱们出兵呗。”卢绾道。
刘邦“啪”的一掌,忽上卢绾的头:“你懂个屁!寡人那是怕他吗?那是他项羽多次偷袭我汉军敖仓的甬道,咱们没军粮怎么打?如今不同了,丞相刚命人从关中运来粮草辎重,咱们现在有资本跟他打!”
刘邦转身回到上座,颇有自信地道:“寡人还派了彭越去攻打项羽的老窝,在彭城销毁他的粮草辎重。项羽如今是后方起火,要么跟寡人打,要么回去救彭城。可他马上就要断粮,若是耗在荥阳跟寡人对阵,他楚军就得饿死。且现在龙且不在,项羽的兵力少了近乎一半儿,寡人就是要跟他开战,所以才让你去!瞧你们那一个个推三阻四,那满脸不情愿的劲儿,简直就是挫了我大汉的威风!”
卢绾撇一撇嘴,心中腹诽:在项羽面前,就没见您有过威风,当年在鸿门宴服软就不说了,在彭城都吓得跪地求饶了。
第221章 汉王夫人何许人士?()
卢绾这一阵心中腹诽,自始没敢说出口,便听那边樊哙抱怨着道:“大王,如今您抢了那项羽的女人,他若是知道了,必然来攻城啊。您无论派谁去送这喜糖,只怕都会成为项羽一怒之下的替罪羔羊啊。”
樊哙说着,手势一横,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寡人既让你去,便早已为你想好退路,又担心个甚?项羽如果大怒之下要杀你,你就这么说……”
樊哙凑上耳朵仔细聆听,二人私密耳语一番后,刘邦便诡异一笑,自信满满地道:“明白了?”
“明白了,”樊哙点着头,仔细咀嚼刘邦的话,他虽并不确定刘邦这招是否奏效,但刘邦的分析让他明白,这的确是与楚军对阵一年以来最好的一次时机。倘若错过,时机不再。
“速去速回!”刘邦道。
“诺。”
卢绾见二人窃窃私语之后,并没有要告诉他的意思,出了议事房便小步追上樊哙,问道:“樊哙,你小子走那么快做甚?方才大王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嘶……”樊哙横眉一拧,侧目瞥了一眼卢绾:“是否我告诉了你,这去给项羽送糖之事,你就代我去?”
“嘿!你小子,几时变得这般斤斤计较?没大没小的,我可是你二哥!”卢绾道。
樊哙也不理他,瞪了他一眼便兀自去了。一切准备就绪,他便带着两名侍从,出了荥阳城门,直奔对面的楚营。
……
楚营。
项王军帐中,那王者正斜倚在座塌上,阖着疲惫的双目,揉按着太阳穴。
楚汉对阵一载有余,汉军屡战屡败,而刘邦竟还有心情举行大婚,明媒正娶了一国夫人?这实在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帐外侍卫高声禀报一声:“大王,钟离将军求见。”
钟离昧?
项羽倏然睁开双眸,俊眸绽放久违的光彩。
楚军四员猛将,皆视军令如山,素来循规从未越矩。当日虞姬提议接回亚父和紫嫣,项羽虽未答允,却也未曾否定,算是给了虞姬一个松动的理由,故而得知钟离昧私自离营,他是心中默许也充满期待。
后来又暗自派出一队亲信卫队去迎他们,有钟离昧的保护,他也最为放心。
此时听闻对方归营,欣喜不禁染上眉梢。
项羽大步走下,正欲出帐迎接,却突然意识到就这样妥协于那个丫头,日后王威何在?岂不更纵了那丫头“说走就走”的乖戾任性?
他遂返回座前,稳定心神,扬声道:“进来。”
钟离昧风尘仆仆地入帐,进到座前,却突然跪地,拱手道: “罪臣钟离昧向大王请罪!”
项羽以为他所请的罪,是擅自离营之事,他含笑从上座下来,将钟离昧扶起,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嗯!虽然擅离职守,是触犯了军规。但孤王知道,你所为一切,都是真心为了孤王。”
项羽笑着回到主座上,欲等着莫紫嫣和亚父入帐。
钟离昧一听这话,简直就觉得更对不起项羽。当日他把亚父安葬在彭城后,未做停留,便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赶回荥阳楚军大营。
面对大王殷殷期盼,他却没能把夫人救出,眼中不禁蒙上一层雾气,鼻子一酸,声音也变了几分。
他垂首,拱手道:“大王,罪臣未经大王同意,擅自离营去接夫人和军师,此乃一罪;没能保护好夫人和军师,此乃二罪,罪臣请求大王治罪!”
项羽心口一紧,倏地站起,面上笑容瞬间散去:“你说什么?嫣儿和亚父如何了?”
钟离昧再次跪地,悲声道:“军师……军士他老人家,在回彭城途中,驾鹤西去了……”
“亚父……”
项羽如遭雷击一般登时瘫坐下来,仿佛一口郁气堵在胸口,久久不能散去,他口中喃喃道:“亚父……孤王对不起你……”
哑然半响,他沉声道:“那……夫人呢?”
“夫人……”钟离昧颤抖着说出了后面的话:“钟离昧无能,夫人……被刘邦派人截走了!”
“你——说——什么?!”项羽心神一荡,几乎不能相信他所听到的一切……
钟离昧将夫人被卢绾截走一事,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项羽怒极拍案,一张案几顷刻间被劈裂两半,那一声大力,直震得钟离昧耳膜轰鸣!
“刘……!邦……!”他的齿间闪出一道寒光,磨砺出那两个字,声音极缓,却发出吞吐山河的气势。
钟离昧回道:“是罪臣保护不利,请大王派兵给罪臣,罪臣必攻下荥阳,定把夫人平安救出!”
项羽呆望着断裂的案几,沉声道: “你方才说,夫人是自愿跟卢绾走的吗?”
钟离昧摇头道:“大王,臣以为夫人并非自愿,夫人应是碍于当时的形势所逼。”
“她还说了什么?”项羽道。
“夫人……”钟离昧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报:“夫人说……”
项羽怒道:“为何吞吞吐吐?讲!”
钟离昧以极低的声音,回道:“夫人说,她已然与您恩断义绝,但愿此生永不相见。”
项羽目光倏然一暗,颓然道:“这样也叫‘并非自愿’?”
钟离昧解释道:“大王,以当时的形势,属下以为夫人必是有难言之隐。她一向心善,必是出于对属下和军师灵柩的保护,才出此下策啊。”
项羽冷沉逼人的目光下,是满脸的沉痛,他阖目道:“是这样吗?”
钟离昧道:“那日卢绾带了百余汉兵精锐,臣只带了几名士卒,卢绾也要将臣押回汉营,是夫人坚持让臣护送军师灵柩回彭城安葬,臣才免于一难。”
正此时,虞子期入帐来报:“大王,刘邦派来使者,说是来替汉王送喜糖。”
项羽倏地睁眼,他恍然意识到——“紫嫣被截走”?“刘邦大婚”?
心口蓦然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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