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几句话要跟他(钟离昧)讲。”莫紫嫣道。
卢绾抬了抬眼皮,目光游移在莫紫嫣与钟离昧之间,勾唇:“那就请夫人在这儿说吧。”
“夫人,您不能跟他回去!”钟离昧驱马边打边杀过来,却在五丈之外,被汉军重重拦住。
钟离昧翻身跳下马,上前几步,隔着汉军的拦截,他看到莫紫嫣的面色憔悴,关怀道:“夫人,夫人一切可好?怎得这身打扮?军师呢?”
“亚父……”莫紫嫣声音哽咽,看向身后马车上的灵柩,沉声道:“亚父……在路上,旧疾复发……”
“呀……!”闻言,钟离昧怒不可遏,提剑连连冲破汉军两道阻拦,第三道阻拦又将他拦下。
钟离昧陡然下跪,颤声道:“军师……”
他对着灵柩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莫紫嫣强忍悲痛,在敌人面前,她不可以软弱,心中却百感交集。
刘邦竟派卢绾带这么多人来拦截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是要拿她胁迫项羽吗?若真如此,那她绝不能成为他们威胁项羽的棋子。钟离昧只有三人,而汉军百余人,如今她怕是走不掉了,一定要想法保住钟离昧,让他安然离开。
她刚上前两步,身侧汉军便伸臂拦阻,她只能隔着人墙,对钟离昧道:“昧将军,亚父生前待我犹如亲生,现下我无法尽孝,请你代我料理亚父的身后事,将他送回彭城,好生安葬。”
莫紫嫣想借护送亚父遗体回彭城为由,帮钟离昧脱身,怎知卢绾冷声打断。
“夫人,这恐怕不行!”卢绾道:“钟离将军和那灵柩,都得同您一样,跟在下回汉营,交由汉王处置。”
刘邦让他来追莫紫嫣和范增,现在范增死了,却来了个钟离昧。钟离昧可是项羽手下一员大将,战场上若想抓到他,那几乎不可能。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卢绾岂能甘心错过?抓到他,就等于砍掉了项羽的左膀右臂。
自己便是立了一大功。
何况,他们说那灵柩里是范增,就是范增吗?万一不是呢?他必须要确认清楚。
“想带项王夫人走,也要问问我钟离昧手上这把剑,答不答应!”钟离昧怒视卢绾,宝剑登时出鞘,卢绾仗着人多,亦不甘示弱将剑拔出。
二人持剑相向,汉军百余人均拿着兵器,跃跃欲试。
莫紫嫣见势,冲过拦阻,站在二人中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钟离昧。
“亚父对我恩重如山,我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身后,有任何不敬!”她冷冷与卢绾对视,目光不退不让,那气势直让卢绾这样身经百战的人,亦觉得有些吃不消。
“我必须让他老人家得以入土为安!你要么,就让我亲自护送亚父的灵柩回彭城,待我将他好生安葬,再随你回荥阳;要么,就让钟离将军代我料理此事。若然都做不到,谁让我不痛快,我也不会让他好过!”莫紫嫣话语微滞,旋即眯眸,一字一顿道:“大不了,玉石俱焚!”
她的语气无比坚定,气势逼人,仿佛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四下一片沉寂。
卢绾不得不慎重考虑她的话。
汉王说过,绝不能让她回彭城,否则他这一百人根本不是彭城守军的对手,到时只会无功而返,连他们恐怕也要折命彭城。可汉王还说过“不得伤她”,若是强行逼她,她这架势若伤了自己,回去他肯定无法交差。
算了,就卖她个人情,放了钟离昧吧。
只是他必须开棺确定那范增确实已死,才能回去交差。
“好,在下可以给夫人这个面子,放了钟离将军。只是么……”卢绾笑道:“在下必须确认,那灵柩之中,却是范增其人。”
“放肆!人已入棺,岂容他人打搅?”莫紫嫣寒光直直逼视:“你以为你是谁?即便刘邦在此,他也没有资格犯我亚父!”
“那卢绾就着实很为难了。”卢绾道。
“卢将军怕是不甚了解我的脾气。莫紫嫣一不怕胁迫,二不惧生死。你对我亚父不敬,那不如就成全我与亚父,倘若那灵柩分我一半,我倒是可以让将军开棺。将军,也可以运了两具尸体回去,好好向汉王交差!”
卢绾暗自思忖,看她的样子,是绝不会让步。她这般尊敬范增,如果范增没死,想来也不会诅咒他死了吧?何况,她事先又不知道他会追来,这显然不是作戏。
“好吧,放钟离昧将军走!” 无奈之下,卢绾挥手示意众人让出一条路。
钟离昧哪里肯走,他是来接夫人回去的,此刻被汉人拦截,早已心急如焚:“夫人,您走后,大王就患了一场大疾。如今大王让末将接您回去,您不能跟他们走啊!”
莫紫嫣乍一听闻项羽染疾,登时心慌意乱,她正想询问清楚,余光却扫过卢绾那双紧盯不放的阴光。
无论刘邦的动机是什么,她此时都不能流露出来对项羽的感情,才能让刘邦断了对项羽威胁的念头。
如此一念,她只能故作冷淡地回道:“昧将军,在荥阳,我已经跟你的大王恩断义绝!如今,亚父之死,他是罪魁祸首,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他的事情,我不想再听,但愿今生今世都不再相见!麻烦将军,代我好好安葬亚父。”
言罢,莫紫嫣缓缓走向灵柩,她的手指轻触着灵柩,头紧紧地贴在上面:“亚父,嫣儿不孝,不能亲自送您了。”
几滴泪无声地落在灵柩上,莫紫嫣缓缓地抬眸,又转过身对卢绾道:“可以走了。”
“夫人,夫人……”钟离昧欲上前阻止,却被汉军死死拦住。
……
荥阳,汉营,刘邦军帐。
刘邦依次看向在座重臣 ,问道:“寡人想将函谷关以东让出去,给可以助寡人灭掉楚国的有功者,诸位觉得,谁有这个实力?”
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因着莫紫嫣与范增的离去,项羽这几日对荥阳发起了猛烈地进攻,几日下来,荥阳城内的汉军,慌作一团。
彭城一战,让刘邦彻底认识到了项羽的实力,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若还是这般顽强抵抗,那荥阳城纵使再坚固,也早晚都有被项羽攻破的一日。他根本无法独立战胜楚军,因而愿意让出函谷关以东的地区给天下善战者。
当然,这是根据一定时期的实力对比,而提出的一种诱人的应对策略,至于事成以后是否要照此兑现,刘邦则另有打算。
第208章 心中的较量(二)()
众人有的不语,有的相觑。
面对如此大的诱惑,没有人会不动心,然而在座众位,却无人敢接下这块肥肉。因为他们深知,自身没有与项羽相抗衡的实力。
“九江王英布,原是项王麾下一大枭将,与项王有隙;彭越,与齐国共同在梁地反楚,此二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大将军韩信可当大事。汉王即欲捐关东,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张良一席话,让刘邦茅塞顿开。
其一,英布。被项羽封为九江王,表面上,他是项羽的忠实追随者,但张良了解到,他与项羽之间早已心生嫌隙。
项羽让他遣义帝迁都,他却在郴县杀了义帝,让项羽背了这个黑锅骂名;项羽要他出兵攻齐,他假托有病,只让一个部将带了几千人去应付;刘邦入驻彭城,项羽让他全力挡汉,他却称病做做样子。
英布的这些表现,足以说明他对项羽早已心生二心,不可能再忠于楚国。日前,汉使随和赴九江,又将楚使杀死,就是将英布真正推倒了项羽的对立面。
英布与项羽之间的这道裂痕,正是刘邦可以楔入之处。
其二,彭越。其惯于在各国势力之间左顾右盼,十足的心猿意马。此前,他与齐国田氏共同反楚,即与齐人约好由他攻略魏地以反楚。显然,彭越不会满足于仅仅是齐国的一个同盟者,何况项羽此前亲率大军攻齐,齐国已岌岌可危。
彭越原曾带兵三万助汉击楚,但汉军在彭城大败溃退西逃后,彭越在魏地攻占不久的那些城邑又被楚军风卷残云般地夺回,彭越只好带着一支孤军居留在黄河边的滑州一带。人在艰险中最容易被某种力量所左右,刘邦抓住这个时机遣使致意,彭越自然也乐意从汉。
所以张良认为彭越与英布一样,也“可急使”。
其三,韩信。汉营中的将领唯韩信,可堪当大任。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韩信跟随项羽多年,对项羽从前的每一场战役的部署,用兵习惯,都了如指掌。只是其潜能,尚未被充分开掘,所以张良建议刘邦放手让韩信独当一面,也即建议不妨让他去开辟另一个战场。
绕过荥阳,去抄楚国的后路。
张良提出的三个人,不仅分析了他们的实力和特点,还指出了可以利用的弱点和罅隙,以便充分发挥其作用。
定下了这一方略,刘邦的心也算有了着落。
……
荥阳暮色,一列近百骑的军队,护着一辆马车,从荥阳城偏门驶入,直入汉营。
一身灰色长袍的男人,已在辕门内等候多时,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早已望眼欲穿。
听到马蹄声,他回身疾走几步,极目远眺。
马车缓缓停下,走下来一身披麻戴孝的女子,她面色冰冷,紧闭着霜白的唇,默然不语。
刘邦疑惑地看了一眼卢绾。
卢绾会意,拱手禀道:“大王,范增先生已故。”
“唉……”刘邦登时抚额,长叹一声:“寡人一听说夫人离开楚营,便派卢绾去接夫人和范老先生,可终究还是去晚了!”
这话说得真漂亮!世间能将假话说得如此动听的,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人。若非莫紫嫣太了解刘邦的为人,竟差点误以为,他一番话全然出自真心。
“人已故去,还望夫人节哀。”刘邦安慰着,便迈着步子往里带路。
莫紫嫣在原地静伫不动:“汉王截我至此,难道就是为了看我节哀?”
“只愿为夫人分担一、二!”刘邦颌首道。
“哦,那就是卢绾将军擅作主张?”莫紫嫣的眼神忽然一冷,凌厉的目光瞥向卢绾:“将军可是与我有私仇?连为亚父最后尽孝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强行将我押来?”
闻言,刘邦面色骤然一沉,高声赤道: “卢绾!寡人如何交代你的?你怎能对夫人如此不敬?自行下去领二十大板!”
“这……”卢绾被莫紫嫣一番话,问得莫名委屈:“大王,属下都是按照您的意思办的啊?”
“一派胡言!”刘邦怒甩广袖,指着卢绾道:“寡人命你不得伤夫人分毫,何时让你将夫人强行押来?如此怠慢,还说受寡人之命?”
“这……这确实是分毫无伤啊。”卢绾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她除了瘦了点憔悴了点,那也是她自己绝食不吃东西,哪里受伤了?
他当时就怕强行逼迫之下,这女人的性格会玉石俱焚,所以才处处妥协,把钟离昧放了,只为保她毫发无伤带回来。
“还诡辩?”刘邦蹙眉道。
“汉王倒是军令如山!不像项王妇人之仁,属下但凡若有个病痛,他都要亲自探望,甚至心疼落泪。”莫紫嫣旋眸看向卢绾:“卢绾将军,若是心中不服,就不必勉强了。”
“卢绾!下去领罚!”刘邦下命道。
……
“哎呦,哎呦,哎呦……”
一片惨叫声下,卢绾的屁股上,是皮开肉绽,好一片惨烈的红。
回到汉营,只不消一刻的功夫,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责罚二十大板。
往日里,他是汉王手下最得宠的人。如今,汉王竟为了一个女人的三言两语,就将他这般狠狠责罚。
他已是年过五旬之人,抛开身体的消受能力不说,这颜面如何挂得住?!
侍卫将卢绾抬回他的营帐,陈平和樊哙得到消息,一起入帐来探望他。
“我这儿有上好的金疮药,给你涂上,保管你三五天就能活蹦乱跳的!”樊哙哈哈笑道。
“你就笑吧!”卢绾冷哼一声:“有这个女人在,迟早把我大汉掀翻了天!”
“我说,你就少说两句吧。”樊哙劝道。
“少说个屁!嘶……”卢绾一激动,屁股上的伤口痛得更裂。
“大王就为她几句话,连兄弟情都不念,对我痛下打手!”卢绾几乎声泪俱下,暗自心道:新仇旧恨老子记下了,总有一天,要让这个女人加倍奉还!
他辛苦一番,没得到任何好处也就罢了,却落下如此重刑,颜面尽失。
一想到杖刑之前莫紫嫣最后那番话中有话,虽说是有意彰显项羽的仁义,但确实让卢绾此刻的心里委屈透了:“要论仁义,大王确实不如项羽!那项羽中了陈大人的‘反间计’,本应是对范增恨透了,可项羽对那老头不杀不罚,还赐他珠宝还乡。”
“哎呦,你小声点!”樊哙上前捂住他的嘴巴。
“你捂我做什么?我说错了吗?”卢绾拍掉樊哙的手,瞪了他一眼,这一用力,扯到伤口更痛,又是一声长嘶。
“如此之话,我劝将军还是三缄其口为上。”一直沉默的陈平,终于开口。
卢绾碎了一口:“他娘的,这还没爬上床榻,枕边风就已如此厉害……看着吧,有此女在,我大汉不得安宁!我劝你们,也都多加小心!”
刘邦命人将自己的房间收拾干净,重新装饰一番,腾出来给莫紫嫣住,又安排了婢女,妥善照顾她的起居生活。而他则住在隔壁。
这房间的布置虽然简单,倒也温馨舒适。
侍女将晚膳送上后,便退出了卧房。
刘邦只在傍晚时,来探望过莫紫嫣,只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刘邦只是在卧房外隔着窗子打了招呼:“我知道这里条件简陋,比不得彭城的霸王宫,怕是要委屈你了。”
见卧房内无人回应,刘邦继续道:“卢绾已领了重罚!这一路上你辛苦了,早点歇息吧。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情可以吩咐下人,也可以来找我。”
门内依然无声。
几息后,莫紫嫣在卧房内听到隔壁的房门“吱呀”两声,一开一关。
这一路上,她试过逃跑,奈何对方丝毫不放松警惕。无论她睡觉,吃饭,就连去厕所,都是紧跟不离,在四周严密防范。
逃不走,她就在想刘邦的动机,却是茫然无头绪。
想累了,她就会想起项羽。
思念在心中疯狂滋长,钟离昧说他病了?她跟了他五年多,从未见他染疾,到底是什么病?严不严重?
初春的晚风依然有些凉意,吹得卧房内的灯,忽明忽暗。
天幕染上夜的黑,一望无垠。
不知道钟离昧带着亚父的灵柩,如今走到了哪里?
亚父的一生,爱憎分明。他憎恶与刘邦有关的一切,如同项羽对秦人的憎恶。莫紫嫣唯一欣慰的是,亚父在身后,没有被汉人打扰。
然而不能亲自护送他老人家回彭城,却也是此生不可弥补的遗憾。
辗转一夜思昧,不觉间,天已初亮。
隔壁房间再次传来门“吱呀”而开的声音。随即,是一个男人低醇的声音:“不要吵醒夫人,待她醒了,将饭菜热好,送入她房中。”
“诺。”侍女应声道。
这一日三餐,都有送到莫紫嫣的卧房,餐餐丰盛美味,却皆不重样。
晚膳后,刘邦再次叩响了她的房门。
“嫣……”他刚想唤她‘嫣儿’,却又觉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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