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那些下流虫灵人做事没啥意思。
我说过多回了,他们全是懒虫,不识好歹。安妮小姐犯不着辛辛苦苦去伺候这些人。
他们果真值得人伺候,怎么没买几个夜光人来使唤呢。我还说过——“
她的声音随着她一路穿过那条长长的、只有顶篷滑栏杆的村道,那是通向厨房的必经之路。
乌蛟教母总有她自己的办法来让主子们知道她对种种事情究竟抱什么态度。
就在她独自嘟囔时她也清楚,要叫上等虫灵人来注意一个夜光人的话是有失身份的。
她知道,为了保持这种尊严,他们必须不理睬她所说的那些话,即使是站在隔壁房间里大声嚷嚷。
如此既可以保证她不受责备,同时又能使任何人都心中明白她在每个问题上都有哪些想法。
贝贝角手里拿着一个盘子、一副刀叉和一条餐巾进来了。
他后面紧跟着小麻雀儿,一个十岁的“夜光人”男孩。
小男孩一只手忙着扣白色的短衫上的钮扣,另一手拿了个拂尘,那是用细细的报纸条儿绑在一根比他还高的苇秆上做成的。
安妮有个只在特殊场合使用的精美的孔雀毛驱蝇帚,而且由于贝贝角、厨娘和乌蛟教母都坚信孔雀毛不吉利,给之派上用场是经过一番家庭斗争的。
安妮在佩恩递过来的哪把椅子上坐下,这时四个声音一起向他发起了攻势。
“妈,我那件新跳舞衣的花边掉了,明天晚上去十二灵树村我得穿呀。
请给我钉钉好吗?”
“妈,笨笨的新舞衣比我的漂亮。
我穿那件粉红的太难看了。怎么她就不能穿我那件粉的,让我穿那件绿的呢?她穿粉的很好看嘛。”
“妈,明天晚上我也等到散了舞会才走行吗,现在我都13了——”
“你相不个信,安妮夫人——姑娘们,别响,我要去拿鞭子了!
墨鱼儿?口水今天上午在风云谷对我说——你们安静一点好吗?
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说他们那边简直闹翻了天,大家都在谈人魔圣战、民兵训练和组织军队一类的事。
还说从灵鼠冢传来了消息,他们再也不会容忍南方佬的欺凌了。“
安妮对这场七嘴七舌的喧哗只微微一笑,不过作为妻子,她得首先跟丈夫说几句。
“要是‘灵鼠冢’那边的先生们都这样想,那么我相信咱们大家也很快就会这样看的,“她说。
因为她有个根深蒂固的信念,即除了灵泉之心以外,整个大陆的大多数上等人都能在那个小小的海港城市找到,而这个信念灵鼠冢人也大都有的。
“火鸟儿,不行,亲爱的,明年再说吧。
明年你就可以留下来参加舞会,并且穿成人服装,那时我的小美人该多么光彩呀!
别撅嘴了,亲爱的。
你可以去参加全牲野宴,请记住这一点,并且一直待到晚餐结束。至于舞会满14岁才行。”
“把你的衣服给我吧。
笨笨,做完祷告我就替你把花边缝上。”
“金瞳儿,我不喜欢你这种腔调,亲爱的。
你那件粉红舞衣挺好看,同你的肤色也很相配,就像笨笨配她的那件一样。
不过,明晚你可以戴上我的那条翡翠红的项链。“
金瞳儿在她妈妈背后向笨笨得意地耸了耸鼻子,因为做姐姐的正打算恳求戴那条项链呢。
笨笨也无可奈何地对她吐吐舌头。
金瞳儿是个喜欢抱怨而自私得叫人厌烦的妹妹,要不是安妮管得严,笨笨不知会打她多少次耳光了。
“飘香先生,好了。
现在再给我讲讲金发儿先生关于灵鼠冢都谈了些什么吧?“安妮说。
笨笨知道妈妈根本不关心人魔圣战和政治,并且认为这是男人的事,哪个妇女都不乐意伤这个脑筋。
不过佩恩倒是乐得亮亮自己的观点。
而安妮对于丈夫的乐趣总是很认真的。
佩恩正发布他的新闻时,乌蛟教母把几个盘子推到女主人面前。
里面有焦皮饼干、油炸鸡脯和切开了的热气腾腾的金甘薯,上面还淌着融化了的金油呢。
乌蛟教母拧了小小麻雀儿一下,他才赶紧走到安妮背后,将那个纸条帚儿缓缓地前后摇拂着。
乌蛟教母站在餐桌旁,观望着一叉叉食品从盘子里送到安妮口中。
仿佛只要她发现有点迟疑的迹象,便要强迫将这些吃的塞进安妮的喉咙里。
安妮努力地吃着,但笨笨看得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
她实在太疲乏了,只不过乌蛟教母那毫不通融的脸色上迫她这样做罢了。
盘子空了,可佩恩才讲了一半呢,他在批评那些要解放暗夜圣仆可又不支付出任何代价的南方佬做起事来那么偷偷摸摸时,安妮站起身来了。
“咱们要做祷告了?“他很不情愿地问。
“是的。这么晚了——已经十点了,你看,“时钟恰好咳嗽似的闷声闷气地敲着钟点。
火鸟儿早就该睡了。
请把灯放下来。贝贝角,还有我的《净魂书》,乌蛟教母。”
乌蛟教母用沙破的嗓音低声吩咐了一句。
小麻雀儿便将驱蝇帚放在屋角里,动手收拾桌上的杯盘,乌蛟教母也到碗柜抽屉里去摸安妮那本破旧的《净魂书》。
贝贝角踮着脚尖去开灯,他抓住链条上的铜环把灯慢慢放下,直到桌面上一起雪亮而天花板变得阴暗了为止。
安妮散开裙裾,在地板上屈膝跪下,然后把打开的《净魂书》放在面前的桌上,再合着双手搁在上面。
佩恩跪在她旁边,笨笨和金瞳儿也在桌子对面各就各位地跪着,把宽大的衬裙折起来盘在膝头下面,免得与地板硬碰硬时更难受。
火鸟儿年纪小,跪在桌旁不方便,因此就面对一把椅子跪下,两只臂肘搁在椅上。
她喜欢这个位置,因为每缝作净魂时她很少不打瞌睡的,而这样的姿势却不容易让妈妈发现。
家里的圣仆们挨挨挤挤地拥进穿堂,跪在门道里。
乌蛟教母大声钱壶着倒伏在地上,贝贝角的腰背挺直得像很通条,阿月和阿水这两个女圣仆摆开漂亮的印花裙子,有很好看的跪姿。
厨娘戴着雪白的头巾,更加显得面黄肌瘦了。
小麻雀儿正瞌睡得发傻,可是为了躲避乌蛟教母那几只经常拧他的手指,他没有忘记尽可能离她远些。
他们的夜光眼睛都发出期待的光芒,因为同虫灵人主子们一起做净魂是一天中的一桩大事呢。
至于带有东方意象的净魂文中那些古老而生动的语句,对他们并没有多大意义,但能够给予他们内心以各种满足。
因此当他们念到“主呐,怜悯我们“,“上帝呐,怜悯我们“时,也总浑身摇摆,仿佛极为感动。
安妮闭上眼睛开始祷告,声音时高时低,像催眠又像抚慰。
当她为自己的家庭成员和夜光人们的健康与幸福而感谢上帝时,那昏金灯光下的每一个人都把头低了下来。
接着她又为她的父母、姐妹,三个夭折的婴儿以及“涤罪所里所有的灵魂“净魂,然后用细长的手指握着念珠开始念《净魂百合经》。
宛如清风流水,所有夜光人和虫灵人的喉咙里都唱出了应答的圣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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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7章()
“圣母玛利亚,上帝之母,为我们罪人净魂吧,现在,以及我们死去的时候。“
尽管这个时候笨笨正在伤心和噙着眼泪,她还是深深领略到了往常这个时刻所有的那种宁静的和平。
白天经历的部分失望和对明天的恐惧立刻消失了,留下来的一种希望的感觉。
但这种安慰不是她那颗升腾到上帝身边的心带来的。
因为对于她来说,宗教只不过停留在嘴皮子上而已。
给她带来安慰的是妈妈仰望上帝圣座和他的圣徒天使们、祈求赐福于她所爱的人时那张宁静的脸。
当安妮同上帝对话时,笨笨坚信上帝一定听见了。
安妮祷告完,便轮到佩恩。
他经常在这种时候找不到念珠,只好偷偷沿着指头计算自己祷告的遍数。
他正在嗡嗡地念着时,笨笨的思想便开了小差,自己怎么也控制不住了。
她明白应当检查自己的良心。
安妮教育过她,每一天结束时都必须把自己的良心彻底检查一遍,承认自己所有的过失,祈求上帝宽恕并给以力量,做到永不重犯。
但是笨笨只检查她的心事。
她把头搁在叠合着的双手上,使妈妈无法看见她的脸,于是她的思想便伤心地跑回到梦蛟那儿去了。
当他真正爱她的笨笨的时候,他又怎么打算娶弱弱呢?
何况他也知道她多么爱他?他怎么能故意伤她的心呐?
接着,一个崭新的念头像颗彗星似的突然在她脑子里掠过。
“怎么,梦蛟并不知道我在爱他呀!”
这个突如起来的念头几乎把她震动得要大声喘息起来。
她的思想木然不动,默无声息,仿佛瘫痪了似的。
好一会才继续向前奔跑。
“他怎么能知道呢?
我在他面前经常装得那么拘谨,那么庄重,一副—别碰我—的神气,所以他也许认为我一点不把他放在心上,只当作品通朋友而已。
对,这就是他从不开口的原因了!
他觉得他爱而无望,所以才会显得那样——“
她的思路迅速回到了从前的好几次情景,那时她发现他在用一种奇怪的态度瞧着她。
那双最善于掩藏思想的青色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掩饰,里面饱含着一种痛苦绝望的神情。
“他的心已经伤透了,因为他觉得我在跟没头脑或白日梦或墨鱼儿恋爱呢。
也许他以为如果得不到我,便同弱弱结婚也一样可以叫他家里高兴的。
可是,如果他也知道我在爱他——“
她轻易多变的心情从沮丧的深渊飞升到快乐的云霄中去了。
这就是对于梦蛟的沉默和古怪行为的解释。
只因为他不明白呀!
她的虚荣心赶来给她所渴望的信念帮忙了,使这一信念变成了千真万确的故事。
如果他知道她爱他,他就会赶忙到她身边来。她只消——
“呐!”她乐不可支地想,用手指拧着低垂的额头。
“瞧我多傻,竟一直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得想个办法让他知道。
他要是知道我爱他,便不会去娶弱弱了呀!
他怎么会呢?“
这时,她猛地发觉佩恩的祷告完了,妈妈的眼睛正盯着她呢。
她赶快开始她那十遍的诵祷,机械地沿着手里的念珠,不过声音中带有深厚的激情,引得乌蛟教母瞪着眼睛仔细地打量她。
她念完祷告后,金瞳儿和火鸟儿相继照章办事,这时她的心仍在那条诱惑人的新思路上向前飞跑。
即使现在,也还不太晚哦!
在这个灵露福地,那种所谓丢人的私奔事件太常见了。
那时当事人的一方或另一方实际上已和一个第三者站到了婚礼台上。
何况梦蛟的事连订婚还没有宣布呢?
是的,还有的是时间!
假设梦蛟和弱弱之间没有爱情而只有很久以前许下的一个承诺,那他为什么不可能废除那个诺言来同她结婚呢?
他准会这么办的,要是他知道她笨笨爱他的话。
她必须想法让知道。
她一定要想出个办法来!
然后——笨笨忽然从欢乐梦中惊醒过来,她疏忽了没有接腔,她妈妈正用责备的眼光瞧着她呢。
她一面重新跟上仪式,一面睁开眼睛迅速环顾周围,那些跪着的身影,那柔和的灯光。
夜光人摇摆时那些阴暗的影子,甚至那些在一个钟头之前她看来还很讨厌的熟悉家具。
一时之间都涂上了她自己的情绪的色彩,整个房间又显得很可爱了!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时刻和这番景象!
“最最忠贞的圣母,“妈妈吟诵着。
现在开始念圣母连净魂文了,安妮用轻柔的低音赞颂圣母的美德,笨笨便随声应答:
“为我们净魂吧!“
对笨笨而言,从小以来,这个时刻与其说是崇敬圣母还不如说是崇敬安妮。
尽管这有点亵渎神圣的味道,笨笨阖着眼睛经常看见的还是安妮那张仰着的脸,而不是古老颂词所反复提到的圣母面容。
“智慧的中心“、“病人的健康“、“罪人的庇护“、“神奇的百合“——这些词语之所以美好,就因为它们是安妮的品性。
然而今晚,由于她自己意气昂扬,笨笨发现整个仪式中这些低声说出的词语和含糊不清的答应声有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崇高的美。
所以她的心升腾到了上帝的身边。
并且她真诚地感谢为她脚下开辟了一条道路——一条摆脱痛苦和径直走向梦蛟怀抱的道路。
说过最后一声“阿门“,大家有点僵痛地站起身来,乌蛟教母还是由阿水和阿月合力拉起来的。
贝贝角从炉台上拿来一根长长的纸捻儿,在灯上点燃了,然后走入穿堂。
那螺旋形楼梯的对面摆着个胡桃水晶碗柜,在饭厅里显得有点大而无当,宽阔的柜顶上放着几只灯盏和插在烛台上的长长一排圣烛。
贝贝角点燃一盏灯和三支圣烛,然后以一个若皇帝寝宫中头等侍从照着皇帝和皇后进卧室的庄严神情,高高举起灯盏领着这一群人上楼去。
安妮挎着佩恩的臂膀跟在他后面,姑娘们也各自端着烛台陆续上楼了。
笨笨走进自己房里,把烛台放在高高的五斗柜上,然后在漆夜光的壁橱里摸索那件需要修改的舞衣。
她把衣服搭在胳臂上,悄悄走过穿堂。
她父母卧室的门半开着,她正要去敲门,忽然听到安妮很低,也很严肃的声音。
“佩恩先生,你得把臭虫咕噜开除。“佩恩一听便发作起来,
“那叫我再到哪里去找个不在我跟着搞鬼的监工呢?”
“必须立即开除他,明天早晨就开除。
大个儿傻牛是个不错的工头,在找到新的监工以前,可以让他暂时顶替一下。”
“呐哈!“佩恩大声说,“我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位宝贝咕噜生下了——”
“必须开除他。”
“如此说来,他就是小跳蚤那个婴儿的父亲喽,”笨笨心想。
“唔,好呀。
一个南方佬跟一个下流虫灵人的女孩,他们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呢?“
稍稍停顿了一会,让佩恩的唾沫星子消失之后,笨笨才敲门进去,把衣裳交给妈妈。
到笨笨脱掉衣服、吹熄了圣烛时,她明天准备实行的那个计划已经被安排得十分周密了。
这个计划很简单,因为她怀有佩恩那种刻意追求的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目标上,只考虑达到这个目标所能采取的最直接的步骤。
第一,她要像佩恩所吩咐的那样,装出一副“傲慢“的神气,从到达“十二灵树”村那一刻起,她就要摆出自己最快乐最豪爽的本性来。
谁也不会想到她曾经由于梦蛟和弱弱的事而沮丧过。
她还要跟那个灵露福地里的每一个男人调情。
这会使得梦蛟无法忍受,但却越发爱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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