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一小时给贺小贺打一次手机,但不通。
四是艳姣受害。
前天晚上,几名海查干人到红袖添香,点名要贝贝出台。妈妈桑说贝贝不在,一个月前就不知去向。海查干人又让艳姣出台。妈妈桑说艳姣可以出台,但不能走台。海查干人坚持要把艳姣带走,说我们领导要亲自嫖她。说着说着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动起手来。红袖添香的保安拿着砍刀和警棍,又是在家门口,竟然被几个赤手空拳的海查干人打得落花流水,眼睁睁地看着艳姣被带走。第二天,一辆三叉戟把奄奄一息的艳姣送回红袖添香,姐妹们把她送往医院,杜平凡又把她从医院接出来,送到江北的一家疗养院治疗。
他去江北看望艳姣。出发前,他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电话那边的人说了句铁肩记者吗,之后再不说话,只是咽唾沫和喘粗气,再之后挂机。
看来电显示,是一部手机,尾号是1747。这个尾号很好记:波音747。
他给1747打过电话去,对方不接听。可以排除这个电话是来自忍者帮的恐怖电话,恐怖电话一般不用手机。他认为这个电话是某位心理症患者或者是即将轻生者打过来的,这种电话他经常接到。
车开过东江桥,他才接到了一个合格的恐怖电话,还是上次在水道路跟踪他的那个忍者:整死你!说不定在哪一天。他回答说,本月三十一日吧,那一天我没有日程安排。
本月是小月,只有三十天。
梁洪烈开恩,没有伤害艳姣的脸。杜平凡掀开蒙在艳姣身上的被单,泪流满面地对黎志坚说,看看你看看,梁洪烈那个暴君在姣姣身上做了些什么?
黎志坚说暴个屁君,性虐狂而已。他轻轻地给艳姣盖上被单,为自己,也为贺小贺向艳姣道歉:对不起。他知道,梁洪烈折磨艳姣,是给他和贺小贺做个样子看。
杜平凡给艳姣找了个工作,到哈市郊区的一个小镇去做城管。他说,养好的身上的伤就去报道。先签个三年的合同,三年中间抓住个给领导使钱的机会,合同可以续签十年。艳姣不去做城管,她说她不习惯被别人管。杜平凡苦口婆心,劝艳姣要考虑长远,目前倒是可以从事自由职业,但拼掉了青春怎么办?晚年怎么办?艳姣说就不考虑长远,三十岁之前当小姐,三十岁找个阔佬做姘,我这种人不会有晚年,所以用不着考虑长远。
黎志坚也劝艳姣去做城管。他说,就算你不会有晚年,但你父母已经到了晚年,第一步在哈尔滨站住了脚跟,第二步才能接父母来东北团圆。
提到父母,艳姣用被单蒙住脸,在被单下面哭个细水长流。杜平凡对黎志坚咬牙切齿:受伤的应该是你的贝贝,结果是我的艳姣。
黎志坚说我该死,我该死!
百感交集的时候,那个1747又打来电话,这一次比上一次的四个字多了三个:铁肩记者,救救我。之后又咽唾沫和喘粗气。
黎志坚说,有病你打120,想死你打110!
从江北疗养院到东江桥,要经过左一片右一片的菜地和渔场。黎志坚的车左一次右一次地被菜农和鱼贩拦停,不得不买一些菜和鱼。买鱼的中间,他向鱼贩要了一些鱼苗和一些泥鳅,他把这两样东西装进矿泉水瓶里,准备带回去给萌萌玩。车在东江桥堵了两个小时,堵车的中间,车里被晒得像烤箱,瓶子里的鱼苗已经半死不活,而泥鳅很欢势,依然能够在水瓶中翻江倒海。
他接到了抗美主任的电话,通知他立即到报社来,执行一项救命工程。
原来,1747给黎志坚打电话之前,先把电话打到了报社。电话是抗美主任接听的,是她把黎志坚的手机号码告诉给了1747。她要把社会部所有采编力量动员起来,跟踪报道轻生者的信息,现场挽救轻生者的生命。类似报道社会部曾经做过,挽救了一名怀孕打工妹,挽救报道获当年全国好新闻一等奖。她把这个想法向高层汇报,同时向高层要两样东西,一是版面,二是黎志坚。高层同意,并把这次新闻报导命名为救命工程。
抗美主任说来吧,救我的急,救那孩子的命。
高层定下的工程,不承认调转和休假甚至不承认生病,所以黎志坚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调转车头开向报社。途中,1717改打电话为发短信:铁肩记者,我想见你。
黎志坚回短信:殷切期待着。
1747回短信:上你的博客。
进入博客之前,他给电讯部门打了个电话,了解到1747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然后他给小查打电话,请小查帮忙查一查这个叫韦洋阳的个人资料。
他的博客上,刚刚有人传进来一组照片。照片中有韦洋阳的大头贴、全身照、生活照。生活照中包括:韦洋阳摆弄摄像机、打羽毛球、躺在两棵榆树之间的吊床上。韦洋阳和一群男青年喝啤酒、和一名女青年吃冰淇淋。
照片之上有一排字幕:如果我可爱。就来救救我。照片下面也有字幕,是黎志坚见面的三个条件:只接受黎志坚一个人采访、采访内容保密、采访地点由他安排。
他回短信:接受你的条件。
照片上的韦洋阳十分可爱。首先他很年轻,是一个比少年大一点的青年。他的身材很好,宽且平的肩,长长的腿。他的脸也好,鹅蛋型,很白,有一层女孩子才有的嫩肉。上下唇很紧密地闭合着,说明他的牙也没有问题。从照片上他得出两个结论。第一、韦洋阳出身于富裕的城市家庭。理由是,他在两幅照片中穿的两套运动装都是名牌,耐克。第二、韦洋阳是某高校的在校生,理由是,全部生活照的背景都是校园。
照片上的校园,他觉得很眼熟,特别是那两棵榆树。于是他启动绘画系统,把韦洋阳从照片上删去,把几幅照片的背景连在一起观察,竟然发现是计算机人才学院,那两棵榆树是午报曾报道过的,被海拉尔人撞倒劈碎的两棵。
但愿韦洋阳与老白党胡同拆迁没有关联。
想到海查干和老白党胡同,自然想起贺小贺,黎志坚忍不住进入六月雪网站。网站首页,有一篇贺小贺刚刚挂上去的文章。文章中说:我知道,大哭一场后满怀豪情地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这才是符合标准的冤案死亡者妻子的形象。但我做不到,作为妻子,我想知道丈夫是怎么死的,这个要求难道奢侈吗?难道我们应该是一群角马或羚羊,同类中被狮子吃掉了一个,其它的照常吃草,那样的世界是人类世界还是动物世界?文章的结尾部分写道:再不需要同路人,没有理由把苦难分配给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单枪匹马是一种绝望,同时也是一种勇敢和快感。
黎志坚感到一种危险,贺小贺出冲动之言,必有冲动之举。
作为网络上唯一一家复仇网站,六月雪的点击率很高,且有大量网友跟贴。跟贴的人中有一位律师,律师提出要为贺小贺无偿打官司。但该律师同时指出,贺小贺目前难操胜券,她掌握的证据缺乏说服力,为余建设翻案,需要人证。
黎志坚赞同,贺小贺公布的那袋子白水泥,作为证据显得十分单薄,加上尚在保密之中的两部手机上的两个信息,作为证据也不雄厚。
跟贴的人中有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劝告贺小贺,报仇要理性,要克服殉夫情节。跟贴的人中有婚姻介绍所的,要替她无偿介绍男人。跟贴的网友中也有没心没肺的。一张贴子上说,如果我是你,就先裸奔后自杀。想不到这张下流贴子竟然点燃了诸多女网友的激情,她们纷纷发贴子表示,要陪同贺小贺裸奔:做一群复仇女婴,从公安局跑到市政府。
终于等来了韦洋阳的短信:半小时后,炮队大营街17号深度网吧。
小查的电话也打过来了,韦洋阳出生在哈尔滨一个干部家庭,日前在计算机人才学院就读,无前科,无心理疾病。
深度网吧里的韦洋阳,比博客上的韦洋阳憔悴,用了发胶的头发没有及时清洗,一绺一绺地覆盖了半边脸。
韦洋阳把黎志坚请到二楼一间窄小的包房,让网管送过来两杯咖啡和一包烟。打开香烟他问,铁肩老师吸不吸?那包烟是深色三五,黎志坚不吸,说雪茄型太呛。韦洋阳把塞进嘴里的香烟拔出来,说你不吸我也不吸。
作为余建设命案疑点之一,贺小贺曾对黎志坚说过,计算机人才学院的六名学生球迷曾听到了两次爆炸声。六名学生所住的寝室里,其实住着七名学生。六名球迷之外还有一个摄影迷,韦洋阳就是那个摄影迷,他的摄影作品曾在年初举办的全国青年摄影展中获铜奖。
春节后,韦洋阳的兴趣由摄影转为摄像,父母支持他的这种转变,认为搞摄像有利于毕业后就业,于是给他买了一台2008CVZ摄像机。
韦洋阳背着摄像机和照相机去大兴安岭采风,去兴凯湖采风,去五大连池采风。回到哈尔滨后,老白党胡同拆迁,校园已拆迁过半。面对断壁残垣他突发灵感,决定拍一部录像短片,题目就叫做末日之城。
余建设命案发生的当晚。他在七十二蹬上拍下了老白党胡同日落。然后走进老白党胡同,拍坠落到废墟中的流星,拍走出下水管道的硕鼠。拍着拍着过了午夜,他在余建设家后院外墙下发现了一只破沙发。就在沙发上躺下来,打算睡两个小时后再拍日出。
听到院内传出打斗声和短促的叫骂,他踩着沙发靠背攀上墙头,向院内观察,同时举起了摄像机。院内,四个矮小的人与一个健壮的人打斗。房顶上有一个人举着应急灯,为打斗的五个人照明。
健壮的人手里提着一柄大铁锤,但他不善于打斗,铁锤舞动得虽有力但每每落空。而四个矮小的人徒手,但他们善于打斗,他们围着健壮的人蹦蹦跳跳,像进行一场跳房子的游戏。蹦蹦跳跳中他们把健壮的人打倒,然后蹦蹦跳跳地在健壮的人身上和头上踩踢。
健壮的人停止反抗之后,四个人分别抓住他的四肢,把他高高地抛起,让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这个摔打的过程重复了十次,每当被抛到最高处。健壮的人都要大叫一声:哎呀妈呀!
第十次摔打之后,健壮的人不喊也不动了。四个矮小的人坐到健壮的人身边吸烟,似乎是等待健壮的人苏醒,等他再喊再动之后再摔。这中间有一个人在健壮的人脸上和身上摸了摸,然后向坐在房顶上举应急灯的人说:这小子完了,屎从屁眼淌出来了,脑浆从鼻眼淌出来了。
摄像蒙蔽您知道吗?韦洋阳问。黎志坚摇头。
韦洋阳说,摄影师在摄像机里看到的事件,不被认为是现实发生的事件,而是摄像机一帧一帧递进的画面,或者是电视节目播放出来的画面,因此摄像师对拍摄的事件不干涉也不投入情感。国外有一名摄像师拍摄了一名少年自焚的全过程,因而受到了舆论的谴责和法律的制裁。但天地良心,摄像师并非见死不救,他身陷摄像蒙蔽之中,他是一个敬业的善良人。
所以,深陷摄像蒙蔽中的他并不害怕,唯一残留的一点点意识是兴奋,拍摄真实的杀人场面,对他而言,恐怕今生只有一次机会。
房顶上的人下来,命令杀人的四个人把健壮者的尸体拖到房子里去,然后带着三人走出院子,只留下一个人看守杀人现场。留下的人站在院子中央吸烟,然后把烟蒂夹在拇指与食指中间弹向空中。烟蒂划了个美丽的弧线,然后落在韦洋阳的头发上,咝地一响,继尔泛起焦糊的味道。这之后他走出摄像蒙蔽,才感到害怕,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一场人命案。
从墙头上下来,韦洋阳贴着院墙的暗影溜到街上。在街上走了五十步,竟然与杀人者狭路相逢。房顶上的那个人领着那三名杀人者回来了,手里提着电线盘和电钻,其中还有人提着一些包裹。现在看来是炸药。他连忙钻进案发现场对面的一幢小二楼里。
突然间来电了,杀人现场有一根为拆迁临时立起的电线杆,电线杆上的照明灯亮了。一名杀人者扯着一根电线攀上电线杆,接通电源后电钻声响起,接着往电钻打出的孔里塞东西。
几分钟后发生了第一声爆炸,房子的南墙倒进院子里。之后电钻声又响,第二声爆炸响起,房子的山墙倒进屋内。
韦洋阳把一个存储器和一个信封放到黎志坚面前,存储器里存储着余建设命案现场拍摄到的所有画面。信封里是他为余建设命案写下的目击证言。
黎志坚没有动这两样东西,他要求韦洋阳回答他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报警;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把证据交给我;第三个问题,你要我怎样对待这些证据。
关于为什么没报警,韦洋阳没有再强调摄像蒙蔽,他回答得简单干脆:我胆小,我自私,我没有社会责任感。
因为案发当时没有报警,案发后他也不敢报案。见死不救虽然谈不上多么严重的罪名,但是一种耻辱。他没有把这件事情说给同学们听,也不敢说给父母听。如果说给父母听,他们不但不许他报案,甚至要求他把那一段录像销毁。因为他还小,是学生,父母不许他涉足学习和摄像以外的事情。
他把那段录像储存起来,同时也要把那一段可怕的记忆封存起来,封存到他再长大一些,辨别是非的能力再强一些的时候。这之后他南下,去青岛拍海,去三亚拍海,哈洽会期间他返回哈尔滨。下火车走出站口,一名美丽少妇赠给他一本画册。
画册让他弄清楚了两件事:一,被摔打致死的健壮男人叫做余建设。二,血淋淋的杀人事实被歪曲,蓄意谋杀被说成意外爆炸。他同时明白了,赠给他画册的美丽少妇是余建设妻子,余建设还有一个可怜兮兮的女儿。
那一段杀人现场拍摄的纪实片仍然可以储存,然而,他无论如何也没有能力处理那一段可怕的记忆,没有能力把那段记忆再度封存在大脑的某个沟壑里,余建设活生生地跳出来和他做对。声音,是余建设折磨他的锐利武器,摔到地上的声音和被抛到高处的哎呀妈呀。
余建设摔到地上的声音很普通,像一个胖人在装满黄沙的袋子上跺脚,嘣嘣嘣跺十次。但这普通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被细化了,细化为骨头破裂的声音、心脏破裂的声音、气体崩裂肺泡的声音。这些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在他心底响起,他的骨头、心脏、肺泡一次又一次地跟着这种声音疼痛。
哎呀妈呀也很普通,但余建设在他的听觉系统里注册了专利。只要生活中有谁说哎呀妈呀,他的听觉系统中就会响起余建设的哎呀妈呀。哎呀妈呀是中国人语言中的万能胶,可以和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话结合起来,因此他在任何地方、任何人的嘴里都能听到哎呀妈呀。哎呀妈呀太热啦、哎呀妈呀下雨啦、哎呀妈呀啧啧啧、哎呀妈呀哈哈哈。连摸女友的乳房,女友也哎呀妈呀。他咬牙发力,女友大叫:哎呀妈呀你疯啦!
不错,恐惧多疑,焦躁失眠,他距离发疯只有一尺远了。他没有去看心理医生,但他翻看了精神病学书籍,确定自己得了精神疾病,疾病的名称叫作幻听。与幻听并行的是厌食和消瘦,当他发现自己的体重已下降到不足五十公斤,而且阳痿了的时候,他认为自己离死也只有一尺远了。于是,他打电话向黎志坚求救。
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大骂余建设娘娘腔:临死前喊什么不好,比方万岁和打倒,为什么偏偏喊哎呀妈呀?
之所以把证据交给黎志坚,有两层原因,外在原因和内在原因。
外在原因是:不能交警方,不能交父母,又和余建设的家属联系不上,因此,最好的做法是交给媒体。他的寝室里订了一份午报,他读过黎志坚有关新建集团野蛮拆迁的系列文章,他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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