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国民
【书评】
孤独的新闻枪——读作家刘国民的《首席记者》
长篇小说《首席记者》(《当代》2008年第4期),讲述的是《滨江午报》首席记者黎志坚采访老白党胡同拆迁户,并与海查干拆迁队及其后台老板新建集团公司前期部主任梁洪烈叫板的故事。在这场利益最大化的争夺中,黎志坚的立场显然倾斜于弱势群体拆迁户,这集中表现在他多次冒着极大危险,帮助贺小贺寻找其夫所谓钉子户余建设被害证据这件事上。
黎志坚被滨江的老百姓称为“铁肩”,因为他采写的社会版新闻能够为百姓说话。这外号取自“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道义”就是道德和正义,“铁肩担道义”是说要以坚强的决心和毅力,用毕生的力量来挑起弘扬道德和正义这副重担。“著文章”指通过报纸,宣扬社会公平,唤起民众觉悟,为发展经济、构建和谐社会出力。他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
黎志坚犹如大侠,虽然没有佐罗的宝剑,可是他有一支笔,——一杆新闻枪。他借助于同学区工商局长(后升处级)杜平凡的社会关系,借助于妻子肖庆芸的经济实力,与“脖子短粗留平头”“手腕上都文着忍字”海查干拆迁队的打手们斗法,不断揭露他们的罪行。小说前四章标题“山雨欲来”、“以牙还牙”、“棺材和南墙”和“绝地反击”,准确表现了紧张的形势和铁肩的勇气。他以“撞到南墙不回头”和“见到棺材也不落泪”的精神,给野蛮拆迁者以坚决的打击。他就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他咬着冷冷的牙,报以两声长啸,他要置对手于死地。
铁肩黎志坚既有义胆侠骨,也有柔情风雅。除了帮助贺小贺寻找拆迁队杀人证据,还帮助打手焦尔健的妻子焦妍为儿子焦明明治疗心脏病,表现出一个新闻记者的职业道德和人格魅力。当然他不是“高大全”,他拿过公司发给的红包,也曾出入“红袖添香”,还对采访对象贺小贺心生好感,可是这并不影响他的形象。相反,倒显示出一个真实性来。事实上,拿红包已经是媒体的潜规则,他黎志坚是名记者,怕也很难例外,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故事的结局既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揭露海查干拆迁队罪恶的“铁肩震撼版”最终未能出来,杀人证据找到了,替罪羊病死了,可是幕后指使者梁老大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一年半以后,老白党胡同一期回迁房竣工,贺小贺购置了商服门市,开了一家餐馆,自己做了经理。梁洪烈由新建集团公司前期部主任(实际上就是拆迁公司,一个实体两块牌子)摇身变为建筑公司老总,还是滨江的大人物。街市仍旧太平,记忆已经走远。所以我说这是一杆孤独的新闻枪,它未能改变什么,只不过是把帷幕戳了一个窟窿,让我们看到了一点阴冷的天空。
小说尾声《相逢一笑》中拆迁办公室曾主任的话意味深长:“生命是蚂蚁,私产是蚂蚁蛋。一个城市也好,一个民族也好,腾飞起跳,总要踩着个什么垫脚的,谁要怕踩死蚂蚁和蚂蚁蛋,谁就别想振兴强大,就只能永远受人欺辱。”他的话好像是一个总结,城市发展乃至社会发展总要有人买单,而拆迁户们财产受损甚至生命陨落是发展进程中绕不过去的弯。这是多么令人悲哀的事实,多么令人悲哀的观念啊。看完小说还有一点题外话。在小说中也是以打手形象出场的梁洪烈的堂弟梁洪畴,他的车牌号打头汉字是“皖”。难道这就是人们心目中的安徽形象吗?
文/徐斌
第一章 山雨欲来
一
哈尔滨老白党胡同的拆迁工程从三月份开始。下旬,胡同里有了动静,零零星星地有一些拆迁户搬出来。四月份,大批拆迁户往外搬,来自河南、安徽的破烂王们推着小车子往里挤。四月中旬,拆迁公司设备和人员开进施工现场,洪流滚滚铺天盖地。
拆迁公司叫做海查干拆迁公司,隶属于新建房地产开发集团。海查干是地名。海查干位于三江低地大沼泽腹地,距哈尔滨七百公里。海查干拆迁公司没有立即拆迁,他们在老白党胡同外围扎营,很大型很现代的设备把胡同周边的道路排满。很大型很现代的设备跟随着海查干人转战南北,油漆剥落,用油抹布一擦,其色彩如同海查干人的皮肤。
围而不打的状况维持了半个月,四月末到五月初,拆迁公司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突击性大动作,大型现代设备加上爆破,拆迁进度很快,快得像一场接一场的地震。
六月初,老白党胡同拆迁一期工程告竣。新建集团为此召开了记者会,哈埠三家报纸同日为新建集团发表了消息。哈埠三家平面媒体分别为:《冰城日报》、《塞北信息报》、《滨江午报》。
冰城和塞北发表的消息,虽然出自两份不同报纸的两个记者的手笔,但文章惊人的相似,连标题都相同。引题为:阳光工程,亲民为本;主题为:老白党胡同拆迁一期工程完工;副题为:新建集团与拆迁户喜获双赢。显然,这两名记者都没有到拆迁现场实地采访,只是在记者会上拿到了新建集团的宣传材料,回到报社按照宣传材料写马屁文章。
午报的消息与上述两报不同。消息标题做得十分老到,引题为:大胆采用爆破技术,海查干公司拆迁进度创新高;主题为:百年老胡同百日化尘埃:副题为:三千户居民告别老白党旧宅。
消息做得很细,三千字的文章做了四个小标题,其中一个小标题做得十分微妙:施工方给三十户“钉子户”摘帽。文中写道:有记者问,老白党胡同三十户钉子户拒迁,请问,他们拆迁补偿的要求是否过分,他们的过激行为对施工进度是否造成影响?新建集团新闻发言人称,虽然这三十户居民的补偿金要求不尽合理、行为上也不检点,但集团在保证满足、已经满足了他们要求中的合理部分的前提下,积极地协商解决其它事宜。三十户及全体拆迁户被集团感召,如期撤离施工现场。文章有意地透露这样一个情况:拆迁工程是在拆迁户的补偿要求没有解决到位的情况下,在“协商解决其它事宜”中完成的。而其它两家报纸对拆迁补偿工作的报道,则是彻头彻尾的马屁:补偿到位不留隐患,拆迁双方挥手告别互道珍重。
文章暗藏机关:老白党胡同拆迁中不但出现过钉子户,而且数量不少,三十户。
文章发表在午报社会新闻版的头题,其右侧挖下了一块,塞进去一篇八百字的市井趣闻。引题为:拆迁现场埋下两米钢丝绳;主题为:老汉设地标只为回迁不入凶宅。大意是:记者在拆迁现场看到,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在即将搬离的自家院中挖洞埋风向标,以避免回迁时买了刚炸死过拆迁户主的凶宅。记者还为趣闻配发了两帧现场照片。一帧有扑克牌大小,表现的是老汉挖洞的场面:老汉从竖洞中钻出上半个身子,一脸污汗,头发上有泥土,嘴巴斜叼着熄灭的烟蒂。另一帧照片表现的是那个“风向标”。面积邮票大小。
趣闻对“百日化尘埃”的消息做出了有力的呼应,两篇文章证明:老白党胡同拆迁过程中,拆迁双方不但发生过冲突,而且冲突中有人丧命。如果说“百日化尘埃”让新建集团疼,那么,“风向标”就是让新建集团痒。
让新建集团又疼又痒的人叫黎志坚,午报社会新闻部首席记者。
此前黎志坚在文教卫生部,在医疗战线跑稿。几年间,他连续发表了近百篇批评稿,和省市卫生局、各大医院的关系有些紧张。今年,上述部门和单位不再征订午报,也很少在午报上做广告。然而,黎志坚在读者那里有了名气,读者们称他为铁肩。铁肩担道义的意思。
午报高层把黎志坚由文卫部调整到社会部,首先考虑的是午报与卫生系统的关系,另一方面的考虑是量才施用。既然得罪人是黎志坚的长项,那么就把他推到社会上去,找个别老百姓得罪去吧,比方违章的哥,比方占道商贩,还有那些小型的涉黄歌厅和浴场。
果然,黎志坚在社会部如鱼得水。进社会部做的第一个选题是为农民讨薪,由于选题做得实,被农民工们称为老赖克星。他采写的“没有红灯的红灯区”、“为少女做人流的乡村兽医”等等报道。屡获省市好新闻奖。由他主持的“回首当年尴尬事”、“红着老脸说初恋”等等与读者互动栏目,把社会新闻版做得丰富多彩。
消息和趣闻收到了预期的反响。黎志坚接到了来自读者和报业同行们的海量电话,海量电话中提出了海量问题。黎志坚面对的问题大体上分为三类,一、三家报纸做新建集团拆迁的同题报道,为什么午报采取了与冰城、与塞北截然相反的立场?二、既然发现了拆迁引发的命案,你是否就此做进一步调查?三、大规模城建拆迁属要闻,按惯例,有关新建集团的动态应由要闻部报道。然而,本该出自要闻部记者手中的“百日化尘埃”,为什么由你采写,你为什么“越战线”抢同行的饭碗?
对于第一个方面的的问题,黎志坚是这样回答的:我们和另两家报纸的报道角度略有不同,但立场是一致的,都是在为外埠企业保驾护航。你们感觉到不一致,是你们的感觉出了问题。第二个方面的问题,他不回答,说人命关天的事情,要问你们问领导去。对于第三个方面的问题,他回答得很顽皮。他说,哪里是抢饭碗,不过是分一杯羹。到要闻部做一把要闻,是领导的安排,也是我的兴趣,在社会部玩小猫小狗玩腻了,想玩玩大象。
大象是指外埠大企业,小猫小狗是违章的哥和占道商贩。
新建集团的新闻,要闻部不是不想做,也不是不能做。而是新建集团不许他们做,他们把新建集团得罪了。
五月,要闻部接收了几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要闻部一时间人浮于事,新闻资源不够用,记者们只好“越战线”,抓些社会新闻当做要闻发表。一名大学生记者深入老白党胡同拆迁现场采访,接连发表了两篇针对新建集团的批评稿。
第一篇报道的新闻由头是两棵树。
与老白党胡同一街之隔,有一所计算机人才学院,该校的一部分校园在拆迁规划范围内。拆迁工程全面展开之前,该校校园就被拆迁公司占用,作为拆迁器材的堆放场地。运输器材的过程中,卡玛斯进进出出的,把校园内的两棵榆树撞倒。此后大批来自海查干的拆迁公司员工住进校园,两棵榆树被锯、被劈,将近三吨的木材塞入灶膛里煮粥。
继丁香被确定为市花之后,榆树被确定为市树。因此,凡五十龄以上的榆树都在园林部门备有档案,包括刚刚被损毁的这两棵。按照规划设计,这两棵树作为景观,保护在拆迁改造后的小区亭院中。
园林部门和海查干人打不赢官司,只好求助媒体。要闻部大学生记者采访的当时,被毁榆树的树墩上正坐着一名智障人。智障人在打瞌睡,头皮被晒得流油。大学生记者抓住了这个做新闻的精彩瞬间,给智障人拍照,照片配发在报道上。小新闻竟然做出了大效果,照片上智障人的脑袋形成了一个好大的亮点。照片下面有一行图片说明:智障者千虑也有一得:榆树原来可以煮粥。报道的题目做得很俏:百年古木进灶膛,路人何处可乘凉?
第二篇报道的题材十分的无聊,关于虱子。
海查干拆迁公司的员工居住在拆迁户腾空的房子里,卫生条件很差,而他们又不讲究卫生,被褥脏了不洗,统统拿到阳光下晾晒。虱子抵挡不住阳光的刺激。纷纷从被褥的缝隙中浮现出来,引来大量的麻雀啄食。
老白党胡同与七十二蹬小区接壤处,有一座很大的幼儿园,叫做蓝蓝天幼儿园。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对被褥上的虱子很感新奇,认为它们是野生昆虫,于是收集了一些拿给幼师们看。幼师们向媒体投诉,呼吁有关部门管一管,不要让拆迁公司的员工败坏了城市的卫生形象。
屁大一点的事情,竟然在要闻版发了一篇报道。报道题目做得很损,主题:迹绝二十年的寄生虫再现哈埠;引题:老白党胡同虱子产自海查干。
两篇报道见报后即被多家媒体转载,并且上了网络。省市电视台一哄而上,炒了榆树炒虱子,此后在环保类、卫生类栏目中反复播放。“海查干虱子”成为那一个时间段的新闻关键词。
两篇报道在媒体中起到了引领作用。写文章的大学生记者和要闻部引以为荣,把这两篇文章提交到午报高层,参与本季度的好新闻评奖。然而,执行总编程启前把这两篇文章退了回来,并且做了批注:戏谑挖苦,痞子新闻,必有负面效应。
一周后,负面效应出现了。
新建集团在冰城上做了两个整版广告,在塞北上做了六个通栏,而对午报一毛不拔。企业与媒体的互动活动中,新建集团不再接待午报记者。午报记者死皮赖脸地找上门去,集团中层以上干部客气,对午报记者说无可奉告;中层以下干部则粗鲁,对午报记者一律说滚鸡巴蛋!下层员工更不像话,啐唾沫、投石块,个别男员工向着女记者脱裤子。
为缓和紧张关系,要闻部主任带着那名惹祸的大学生记者,双双前往新建集团登门道歉,两人表示要亡羊补牢,可以再为该集团采写两篇表扬稿。然而新建集团不买账。集团外宣办主管说:亡羊补牢?我们没有亡羊,用不着谁来补牢,那两篇报道我们没有看到,哈尔滨还有一张午报吗?
午报设在老白党胡同周边设立了三个售报亭。这三个报亭均处于可拆迁可不拆迁、可立即拆迁亦可拖后拆迁的位置。按常规,应由拆迁公司和午报协商解决。但海查干人采取了单边行动,一夜之间将三个报亭毁掉,而且手段极其野蛮。他们用叉车叉起报亭,送到铁路专运线卸货的水泥平台上,然后用压道机碾轧,碾轧后直接装上火车运走卖废铁。与之同时,午报设立在老白党胡同的阅报栏和宣传广告牌被推倒。
午报高层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克制,没有向警方报案,也没有施加舆论干预。相反的,在要闻版和经济生活版上,还发表了几篇新建集团的马屁文章,介绍新建集团的成就和企业规模。然而,新建集团变本加厉,在六月初举办的报业员工春季运动会上,他们对午报员工进行了一次心理迫害。
新建集团冠名赞助了这次运动会,向冰城、塞北和其它报社的记者们提供T恤和冰红茶,唯独不向午报提供。新建集团雇来的军乐队也不在午报的看台前奏军乐。午报的看台夹在同城两报的看台之间。同城两报记者穿着统一、饮料统一,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而午报的看台十分寒酸,记者们的穿着五色杂陈,喝自带瓶装水。
然而午报的采编团队是一个优秀的团队,一个富于忍耐精神的团队。他们该运动的运动,该为运动员助威的助威,一举夺得了男子百米短跑和女子四百米接力两项冠军。得了冠军的记者们拒绝领奖,因为奖杯是新建集团提供的,具体说是海查干拆迁公司提供的,叫作海查干杯。
运动会的第二天,在退居二线的总编谷向东建议下,午报召开了一次编委扩大会。
谷向东六十岁,五年前五十五岁的时候退居二线,把接力棒交到程启前手上。虽然交权,但谷向东没有离开岗位,仍然任午报的名誉总编、仍然是市委委员。谷向东脾气不好,身体也不好,运动会时正在家中挂水,如果他在现场,一个可能是发病,另一个可能是对大会组委会和新建集团做出一些过格的事情。
会议上,午报高层决定,既然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