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枪声就像顽皮的孩子捅了马蜂窝,市沟上所有的炮楼、碉堡,都像遇到塌天大事,嗷嗷嗷……地摇响警报器;在公路上担任巡逻的敌人,都撂着蹶子朝枪响的地方跑;炮楼里的灯光刹时熄灭了,敌人显得异常惊恐、慌乱。
魏强见沟里的敌人注意力都移到了枪响的地方,轻轻地招呼一声:“过!”赵庆田、贾正像打滑梯似的轻轻地顺沟的陡坡滑落下去,咚——的一声,身子掉在水里。
“多深?”魏强问。
“蹲裆深!”贾正扬颏回答。他和赵庆田蹚水接近了对面沟坡。赵庆田蹬着他的双肩,他的双手又使劲朝上一托赵庆田的两只脚掌,再加赵庆田用力一扒爬,终于爬了上去。魏强隔沟见到贾正扯着赵庆田撒下的大沙绳,上到了那面的沟顶,刚要迈步下沟,沟那边突然有敌人嚷起来:“有过沟的啦!”“别叫他跑掉!”“拿活的!”
“不好!”魏强没敢再想下去,拔枪指挥辛凤鸣、李东山、小秃一起朝那边呐喊的地方当当当地开了枪;沟那边的枪声也滚成了一个蛋,不过,枪弹不是朝他们射来的。魏强再仔细望去,赵庆田、贾正早都没影了。
呐喊声没有停止,枪声越响越稠密。“他俩是活?是伤?还是死?”魏强心上像撒了一把蒺藜豆,真是扎扎划划的不好受。他恨不得腋生双翼,飞过这条又陡、又深、又宽的市沟去看个究竟。
远方鸡啼了,东方发了白。想现在跳到沟里爬上对岸去,不但敌人不允许,时间也不容许了!三
天亮以前,魏强怀着惆怅的心情,赶到了范村,在周敬之的家里和刘文彬他们会合了。
经抗日政府的政策感召和屡次教诲,再加形势日趋好转,周敬之不得不装成进步的样子,讲些抗日话,讨魏强他们的好。他之所以要这样做,正像背后和家里人说的:“咱立着房子躺着地,一家老小在这里,早先斗不了,眼下更不敢斗,能求得一天相安无事就好!”
魏强对周大拿,处处都存有戒心。因为他知道,和这些人打交道,别看嘴头上说话出蜜都甜,说不定哪回给你使个绊。所以哪次住下都在门后面设岗,严禁家人乱出入。
今天,魏强心绪很乱,一心牵挂着没回来的赵庆田、贾正。他要尽快弄清这俩人的下落,太阳刚拱红,就把小秃打发走了。早饭刚吃罢,小秃满脸不高兴地跑了回来。人们见到他满脸不快的神色,心头上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不约而同地想打问,魏强一摆手,把人们的话语挡回去。
根据小秃难看的脸色,阴郁的眼神,魏强暗自判断:“赵庆田他俩一定有了闪错。不然,小秃不会回来得这么快,也不会在脸上挂了哭容。”他想到这,像有人挠抓他的五脏,肚里阵阵绞痛。他不愿脑子想的成了事实,又不能不问,便说:“你为什么回来这么快?”
“不回来可怎么办?”小秃像遇到极难过的事,眼皮不撩,小嘴撇得像个瓢。这不明不白地回答,使魏强心里更恼火,抬身蹲在炕上:“你说的是什么?什么不回来怎么办?”
“什么,”小秃刚吐出两个字,眼泪像断线的珍珠,簌簌地掉落下来。他这一闹,人们更以为事已成真;魏强也是这样想。
“从范村到岳庄,从十五号炮楼到十八号炮楼,个顶个的都戒严,吊桥不放下,来往行人断了道,你说我那任务怎么完成?”从得了二等“五一”奖章,小秃情绪更高得邪乎。他常心里叮嘱自己:“这会儿,更得好好工作,什么任务都要争取出色地完成!”哪知道执行今天这个任务,偏碰上这么个难题。他认为这太丢人了,说完,愧恧地哭开了。
“看你这叫什么?还是荣获‘五一’奖章的战士呢!怎么学会了哭鼻子啦!”魏强一听小秃说的是这个,心松宽了,假恼怒地敲下炕桌:“真没办法,不能回来大家商量,还值得哭?”话说得挺便当,要真朝外拿办法,他也是个难。“怎么办?谁能想个办法过这个沟?”人们也都从心里犯起愁来。
房东周敬之像得到什么稀罕事,从街上跑回来,跑进魏强的住屋,凑近魏强低声说:“刚才碰上了去市沟里虚报情况的联络员,他们说,黑夜,市沟边上打了两仗,闹得鬼子、伪军都不敢撂放吊桥啦!”
周敬之的一番话,让魏强想起一串事。他嘴头上答应,心里却在想:“他不是和刘守庙的伪乡长黄新仁是连襟吗?黄新仁的二女婿田光,不是在警备队里混事吗?各地一撤炮楼子,田光是不是也撤到市沟上来了?……”越想越觉得应该通过扯闲篇儿来了解一下,这样了解或者能得到意外收获,就随话答音地说:“敌人没放吊桥,那联络员可怎么进去报告?”“报什么告?在沟这边喊应了炮楼,说上两句‘平安无事’,就拨马而回呗!”周敬之回答得也挺随便。
“要和炮楼上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莫非也给顶回来?”“这得看什么亲戚?也得看这亲戚在炮楼上混的什么差事。”
“拿周先生你做比方吧,要是刘守庙你们连襟的女婿田光带着班子人,在靠近一个炮楼上驻扎,在今天这个节骨眼上,能放你过去?”
“还临近呢,他就在这村的西南角,十五号炮楼上驻着呢!”周敬之说完了,又怕魏强、刘文彬怀疑他和田光有来往,忙解释:“他是昨天下午从张保公路八里庄换来的。不是傍黑联络员从炮楼上回来对我说,我还不知道呢!对这号人,我一点也不想搭理。”他说着话,一会儿瞅瞅魏强,一会儿望望刘文彬,见到他俩还是那么和善,也就放心地“嘿嘿”了两声。
魏强从周敬之嘴里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掏挖出来,朝刘文彬脸上投了个欢愉的眼神。刘文彬很理解地笑笑,接着,满带安抚的口气冲周敬之说:“答理他也不是不可以。听说田光这个人还没做过什么大的坏事!”
“他既然没有什么罪恶,又和周先生你沾点亲,那就托你趁他在十五号炮楼,给咱作点工作吧!”魏强的脑子转了几下子。他觉得任务紧迫,时间不能再拖,忙就坡下驴把话摊亮开。
“啊!”听魏强说过,周敬之吓了一跳。心气稍沉沉,才放低嗓子问:“什么事呀?能做得来,我一定做!”
“事啊,很简单,就是过沟!”魏强告诉周敬之说。“让小秃装扮你家个小做活的,跟你过市沟;过了市沟你不用管他,然后你带上我的一封信,去到刘守庙你们亲戚那里,替我把黄新仁先生请了来!”
听说要办这么两档子事,周敬之立刻稳住心儿,免去了愁容。连说了几个“行行行!”又蛮有把握地点头表示:“新仁他只要见到我,见到你的信,会立刻就到。他私下跟我说,虽然跟你只见过两三次面,他是从心眼里对你佩服!”
谁有权势谁是王,亲戚朋友都沾光,这是敌人的惯例。全市沟沿上的所有炮楼,根据保定日本城防司令今早下的戒严令,吊桥今天一律不准放下。但是,田光是小队长,是警备队驻扎十五号炮楼的最高指挥官。他一听到丈姨夫周敬之来到,破例地放下吊桥,将周敬之和小秃迎接过来。
小秃是个机灵孩子,走过市沟,眼睛东张西望有点不够使。他一眼瞧见了铁丝网上搭着赵庆田他们过沟时使用的那条又粗又长的大沙绳,也就手指沙绳地闲问:“你瞧,那条大沙绳做套股该多好,大伯,怎么咱就买不到?”
小秃为什么要说这,周敬之是不知道的,也就随话答音地:“就是,就是,谁知你表姐夫他们在哪里买的?”
面黄肌瘦的田光,对小秃的问话更不知道,也就随便地搭讪:“谁有闲钱买它呢!”接着问道:“傍明子你们没听到枪响?那是和过沟的八路军打起来啦!大沙绳,就是八路丢下的!”
小秃故作惊愕的“嗬!”了一声。他走近田光,一口叫着一个表姐夫地问:“八路军有多少?他们胆真大。你们怎么就叫他们过呢?没打死一个?”
“你真是个小孩子,当八路军有几个胆小的?”田光觉得小秃说话挺有意思,也就什么也不隐讳地说开了。“其实,人家八路军过沟,俺们并没有发觉,是夜袭队出来巡逻看见的。夜袭队看见要是不咋唬就好了,他这么一咋唬,人家八路军那个手疾眼快的劲头,打了几枪,滚了几滚,就像泥鳅般地滚进庄稼地里溜走了!眼下,各个炮楼都不让放吊桥,就是为捕拿过来的那几个八路军,连俺这楼上的日本人也都出动了!面对面让人家跑了,这回要在庄稼地里搜捕,那不是个海底捞针的事!”
小秃听说赵庆田、贾正都没有出危险,心里比热天吃冰块还痛快。他一心想到规定的联络点去找,也就不再多问话了。
田光听说周敬之是到刘守庙他丈人家去,就拜托周敬之告诉他丈人:“在今天,务必把家眷送到炮楼这里来!”别了田光、周敬之和小秃一前一后地朝刘守庙方向走来。在两股岔道上,小秃正要和周敬之分手,左前方几块庄稼地的那边,传来尖利的女人哭叫声,和一阵狎戏的狂笑声。“噫!这是怎么回事?”小秃止住脚步口问着心。周敬之拽着小秃的衣角,大喘粗气地说:“咱咱咱,咱,咱躲躲吧!”他的话没说完,当当当连响了几下清脆的枪声。小秃回头再望周敬之,这回他不光浑身抖动,脸色焦黄,连话都吓得不能说了。小秃伸过胳膊一搀,说了声:“别怕,跟我走!”连架带拖地将周敬之弄到右后方的一块高大深密的高粱地里隐蔽下。
沉了一大会儿,周敬之才把劲儿缓过来。他瞅着小秃,呲牙咧嘴地苦笑了一下。
女人的哭叫,男人的狂笑,又加上几声枪,小秃越想越觉奇怪。“这到底是怎么回子事?”他认为有必要施展下自己的侦察本领,跑去看一看。“你呆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回来!”不管周敬之同意不同意,话说完,像只敏捷灵巧的小燕,腾地飞走了。
越接近响枪的地方,小秃越轻迈脚步,减低身形地屏住呼吸,用他那鹰般的眼睛,朝左右和前面仔细窥察着。突然,一个黄忽忽的东西钻进他的眼里。这东西刺激了小秃的神经,小秃不自主地全身抖动了一下。“噫!这里怎么有个鬼子?是谁揍死的?”他多心地朝旁处再一瞅,还有一个鬼子倒在那里。他稳了稳自己的心,对自己作了个鼓励:“去,再到近前看一看!”等他刚要抬腿迈步,隔几块高粱地,又传过唏哩哗啦人蹚庄稼的声音和叽哩哇啦鬼子吵吵声。“不好!”他再也不想凑上前去看了,扭转头来拔步急忙朝回跑;跑到周敬之的跟前,二话没说,拉起来,搀架着他,踉踉跄跄地串着密匝匝的庄稼疾速逃走了。四
由于青纱帐的窜起,情势的转变,敌人将四乡的炮楼子撤到城跟前,把大部分兵力也就集中在市沟上。夜袭队也只好以市沟为界,在这个圈圈里活动了;即便有目的地朝外奔袭一下,也得弄点战斗力较强的部队来配合。
自从以市沟这个大圈圈为界线,刘魁胜简直就像只红眼狗,不分黑天白日,不管刮风下雨,想什么时候出来就出来,想到哪里去就哪里去。他认为市沟里面这块方圆二三十里的地方是他的小天下,于是,也就不再有什么顾忌了。
这天后半夜,他带领十几个夜袭队员,徒步走出了东城门,顺高保公路朝东踏下来,到范村村西,向右一拐,又沿着市沟的汽车路南下了。刘魁胜深知市沟的东南面是个危险地带,是个武工队出没的地方,所以他要在这一面做个认真的巡查。当他们正走到十五号炮楼跟前,西南面突然响起了枪声,巡逻警卫的人,都持枪猫腰朝响枪的地方跑去;刘魁胜也想拔脚朝那边赶,回头一想,又觉得这可能是武工队耍的手腕,立即改变了主意,派两个人头前蹚道,他领着手下人马专巡查起市沟来。
头前蹚道的两个夜袭队员刚走到十五号炮楼和十六号碉堡之间,也正发现了刚爬过沟来的赵庆田和贾正。其中的一个不知是胆小,还是经验少,不自主地呐喊了一声:“有过沟的啦!”另一个也助威地喊:“别叫他跑掉!”刘魁胜他们也呜呀喊叫地闹起来。这一喊,也就招来沟那边——魏强他们射来的几串子弹;子弹像只巨大的铁掌,一下将刘魁胜他们按压在地上。
在枪响、敌人卧倒的一瞬间,赵庆田、贾正借着黑夜、深草,原地卧倒,飞速地朝十几米以外的公路滚过去。敌人撕破嗓子叫嚷咋唬,用密集的枪弹射击封锁,他俩都没有理睬。滚得靠近公路,他俩爬起,拔枪交错一掩护,敏快得像两条蛟龙,嗖嗖地蹿过公路,钻进绿色的海洋里。
老松田从电话里得到刘魁胜在十五号炮楼向他的报告,立即通知城防司令。城防司令命令全市沟的所有炮楼一律不落吊桥,实行戒严;而后又命令在各炮楼的日本部队立即在指定的地点集结,准备实行大规模的清剿。他们认为爬过沟来的这几个八路,是几只钻进屋里来自找死的山鸡,不管怎么张开翅膀扑棱闹腾,要想逃出去,那是不可能。
一切布置停当,老松田带领一部分日本宪兵和留守的夜袭队员,照直奔城东南方向出发了。
太阳刚一露头,敌人的清剿开始了。
赵庆田、贾正从弹雨里滚逃出来,钻进了庄稼地。为了尽快甩掉身后追赶的敌人,一秒钟也没敢耽误,绕飞机场,躲老炮队,一头朝西南上扎了去。他俩虽说肉皮子没受伤,衣袖、裤腿却被凿了几个圆洞洞。
背后的声音消失了,贾正将驳壳枪的保险机一关,朝腰间一插,歪着头小声地问赵庆田:“你说,咱到哪里去?”赵庆田也正为这事在转脑子,他听到贾正问,脚步放慢些,说道:“别看我们现在甩掉了敌人,天一明,敌人会调集大批兵力来搜寻我们。我的意见是不进村,晚进村,虽说在市沟里面,到底是这么大的城郊,城郊又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就用这些条件和敌人周旋,只要他不人挨人地排成了人寨篱,咱就不怕。”
“他排成人寨篱又能怎么样?‘五一’大扫荡不是一样地闯过来了?”贾正不服气地说,“咱俩人两条枪,走到天边上也不怕,敌人有能耐就请他施展好了!”
“你看,一遇上事,劲头又来了!干什么老像张飞?”赵庆田将右手握的驳壳枪送到左胳肢窝底下一夹,慢声细语地批评贾正毛头火性劲,“对我刚才说过的,你也动动脑子捉摸捉摸,看来有些不同的意见?”
赵庆田的一席话,说了贾正个白瞪眼;他眼皮眨了几眨,嘴张了好几张,才嗡嗡吱吱地说道:“那有什么意见?在漫洼野地里,就是比炕头上好活动!”
天色大亮,敌人开始搜索了,东、南、北三面响起了枪声。他俩就在隔三步看不见人的庄稼地里闪闪躲躲、东游西串、转弯兜圈地和敌人玩起了捉迷藏。敌人从东面搜索来,他俩迎头闯上去,将要对面,很快朝旁边一闪,错了过去;北面来了清剿的敌人,他俩又爬行到贴敌人身侧,巧妙地绕到背后去。直搞到庄稼打绺,太阳挂到正南,他俩才找了块刚刚灌浆的茂密黄豆地,钻到里面,顺着垅儿仰面朝天地一躺,大歇起来。他俩手儿紧握驳壳枪把,耳朵注意搜听着四周的动静。
“你听,小贾!”一阵乱七八糟的跑步声传过来。贾正刚要翻身爬起,让赵庆田有力的巴掌按了下,“看你这个冒失劲!”
在他俩前头一块高粱地里,传过一片淫邪的狂笑声,推推搡搡的撕打声,女人羞辱的哀嚎声,和老年人“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