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见过,那今天早晨让皇军顶堵回来的是什么人?”“那,我在家里睡觉,我哪知道是什么人?我要是诸葛亮,或许在被窝里能掐算出来!”
老松田知道面前的这个老人在嬉弄、耍笑着他。他强按住火性,不笑强笑地说:“那你回头看看的,看看这堆人里谁不是你们村庄的?”
“不用看,这堆人我都认识,都是西王庄的娃娃,西王庄生的,西王庄长大的!”大伯根本就没朝人群里瞅。
“一个外村的也没有?”老松田盯住大伯。
大伯斩钉截铁地说:“有啊!还不少呢!”
“好好,那请你把外村的人们指出来!”松田从老大伯的话语间觉得找出点缝隙,满脸陪笑地往下追。
“还用指?这不是一大堆!”河套大伯伸手指点端步枪的鬼子和提手枪的夜袭队员们嘲讽地说道,“像刘魁胜他们,都不是俺们西王庄的,像你们,”他剜指着老松田,“不光不是西王庄的,也不是俺们中国人!”他回手二次指点刘魁胜和一伙子夜袭队员,“他们虽说都是中国人,因为黑了心肠,忘记了祖宗三代,所以连一点中国人味也都闻不到了!”
赵河套大伯的话音刚落,跳过来的刘魁胜一巴掌捂在了大伯的脸上!“他妈的,我扇死你个老狗日的……”跟着,娘啊老子的骂起来。
巴掌扇在大伯脸上,疼在大娘心里。刘文彬、汪霞见到这种情景,真是怒火烧胸,气炸了肺。他俩干着急,就是不能动转。要动转,也就违背了人民的意愿。
大巴掌扇肿了大伯的脸,扇得大伯热火燎辣的疼痛。刘魁胜的扇、骂,也真把耿直、倔强的大伯扇骂急了,他举起颤抖的右手,切齿地点骂刘魁胜:“你打吧,姓刘的!”他又咬牙地冲老松田:“鬼子、你们糟吧!你们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有一天,八路军会找你们算帐的……”
骄横凶狠的老松田,没想到在这里挨了一顿臭骂,气得眼斜鼻子歪。他没容得老大伯讲完话,拔枪射出了子弹。刚强、正直的赵河套老人倒下了!他到合眼以前,一直怒视着敌人。
松田急了!松田疯了!松田再也不装做南海观世音了!他发狠地拔出了腰间的战刀,鬼叫似的把刀在空中一探,包围人群的鬼子兵一齐端平了步枪,个个都将食指贴在扳机上,无数乌黑的枪口对准了人群。死神的黑爪将要抓住人们。坚贞的人民并没把死亡放到眼里,大家眉不皱、眼不眨、板着威严的面孔,与凶残的敌人对峙着。
老松田挥舞着军刀,脸色胀红地喊叫:“限你们三分钟,把武工队,把县、区干部给我指出来!要不,统统的死了!”稍停,他将亮闪闪的军刀朝下一按,拉长声音喊叫:“一——分——钟!”工夫不大,他又朝下一按军刀,“两——分——钟!”他睁大眼睛,奇怪地瞅望这群视死如归的人。人们站在一起,平静得就像一池子水。他像火烧着屁股,蹦跳着发着警告:“现在是最后的一分钟!还剩四十五秒,还剩三十秒!还剩二十秒,最后还剩……”
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候,死神步步逼近了群众。
猛然,像晴天打了个霹雳,刘文彬挥动铁拳,大吼了一声:“不准开枪,我是武工队!”
铜钟般的声音,震得地动山摇,震得松田将脖颈一缩。待他刚要探头查寻呐喊的人,人群里举起无数的铁拳,张开无数的海口:“我是武工队!”“我是武工队!”“我是……”“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致呐喊,一致高呼!激昂的吼声,像海啸,像山崩,它震惊了端平武器的一群刽子手,也震呆了杀人的魔王、头道山满的徒孙、日本宪兵队长松田少佐。在这巨雷般的喊声里,他像只受惊的饿狼,狠盯住人们,一时不知所措。在他头脑稍清醒,挥刀刚要开口下达射击的命令时,一匹栗色洋马,颠颠颠地跑到他跟前。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夜袭队员跳下马背,叽哩呱啦朝松田简短地说了一阵日本话。松田听后不仅脸上充满得意的神色,而且不自禁地仰面“哈哈哈……”狂笑起来。跟着,摆手朝端平步枪的鬼子们吆喝了一大声,他们立即将枪戳到地上。是什么让老松田抛掉大屠杀的念头?是什么又让老松田这样得意忘形?刘文彬望了汪霞一眼,汪霞的眼珠正滴溜滴溜地转个不停。显然,他俩都在捉摸着判断着。的确,老松田急转直下的行动,也真让被围的人们有些莫名其妙。
从面容上看,松田像是有了主心骨,刚才的那种红头胀脸、发火嗥叫的疯狂劲儿都看不见了。他呲着牙得意卖谝:“你们的不说,有人会说的!不用你们,武工队、县区干部,我能统统地抓住!”说到这,他将伸展的五个左手指使劲的一回攥,握成个团团。“不信,你们看!”他将毛茸茸的右手朝东北角上一指,人们的视线都转向了他指的方向。
一群夜袭队的特务押着一个双臂倒捆,脑袋耷拉到胸前的人走了来。距离越走越近,那人的脑袋也越垂越低,是什么样的长相?人们很难看清楚。等他走近了,人们才看清他那剃得光溜溜的脑袋上有一条孩子嘴似的血口子,血口子周围凝结着黑紫色的血迹。显然,这是被鬼子、特务们打的。这个被鬼子捕住的人一钻进汪霞的眼里,她随着一震,伸手暗暗捅了刘文彬一下,怕他没看清楚,小声说:“马鸣!”刘文彬身不动,膀不摇,整个人像长在地里。他愤怒得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一眨不眨地盯住马鸣,盯着马鸣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去,靠拢了松田、刘魁胜。
马鸣确实是个稀泥软蛋,别看他是个年轻小伙子,却受不了鬼子的一顿毒打;别看他身上挎着三号驳壳枪,这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
马鸣也是晚上来西王庄开会的一员,会议开过之后,他独自一人回了白家庄,找了个财主亲戚家,脱了个溜光大睡了。直到鬼子包围了村,他还放着头睡呢!天明,鬼子挨门要搜索,他才傻了眼,想躲藏也来不及了。但是,他还是慌忙穿好衣服准备去躲。他把文件朝灶膛里边一扔;驳壳枪朝柴草堆的深处一插,打算利用最近开展的“两通”,房串房地溜逃出去。没料到,刚串了两套宅院,就让迎面来的几个夜袭队特务用手枪逼堵住。他被捕了。
鬼子、特务一瞅他那干净利落的样子,就觉得他不是个地道的庄稼人;再加上他自己胆小心虚沉不住气,更让敌人发生了怀疑。于是,敌人棍子打、皮鞋踢地毒打拷问起来。直打得他鼻青眼肿、脑袋破;打得他破了的脑袋哗哗冒鲜血。打得他实在难以忍耐了,他只好向敌人道出自己的身分来。得寸进尺的敌人,抓住一个就要俩。再一次毒打,又把马鸣的驳壳枪、文件包、刘文彬他们住宿的地点打出来。马鸣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变节的。
松田一见马鸣,立刻伸手给他松了绑,掏出手绢给他沾沾头上的血,随后又将他的驳壳枪给他挎背在身上。
刘魁胜洋洋得意地指着马鸣,冲着挤挤插插的人群,使出吃奶的劲来嚷叫:“你们认识他吧?”问过,便“嘿嘿”地奸笑了一阵。接着,又像显宝似地介绍:“你们要不认识,我就来介绍,他是你们之光边缘区的教育助理员——马鸣。他……”
松田对这人待如贵宾的举动,开始就让被围的人们产生了好大的怀疑。因为他头儿低着,始终看不出是谁,一听到刘魁胜说是“马鸣,马助理员”,几百双眼睛就像几百支一齐发射的箭,齐一射向马鸣脸上。大娘眼花耳不聋,听说马鸣和鬼子站在一流,气得浑身发抖,脚手发凉,心里暗说:“说话就瞪眼,作派不地道,老早看他不像个好东西!真,这块臭肉一定毁了满锅汤!”
马鸣被刘魁胜指名点姓的一介绍,不知是胆小,不敢看愤怒的群众,还是自己残留点中国人的良心,头垂得更低,脖颈更朝腔子里龟缩。背后看,好像一颗圆球安放在一块戳立的死肉上。
“你,你别不好意思的,看皇军待你多么好!你将来还要和我们一起工作呢!来,抬起头让他们看看。”刘魁胜命令着马鸣。马鸣听话地抬起了头。他那愧恧的眼神,刚和人们忿怒的目光一碰。好像看到一股巨大的、没办法阻挡的力量朝他压砸过来,他胆战心惊地紧忙又将脑袋低下了。
“皇军是在怎样对待一个投过来的人,马助理员就是一个最好的说明。和皇军为仇做对的人们,你们最好走他这条道!”刘魁胜说完,扭头冲老松田谄媚地笑笑。
松田见刘魁胜向人们夸赞、颂扬自己的仁德,也凑近脑袋低垂、身子比别人矮半截的马鸣身旁,老王卖瓜地自夸起来:“皇军从来就是中国人的好朋友,也愿意和中国朋友提携起来,建立东亚新秩序!像马助理他……”他本想指点身旁的马鸣说“马助理他的这种行动很好”,没想到手指戳在马鸣头顶刚止住血的伤口,戳的马鸣疼得直哆嗦,冬天血又旺,伤口像个小泉眼哗哗又朝外冒出了紫血,腥哄哄的沾污了松田的手。松田嫌恶地忙用手帕擦拭掉,他向刘魁胜一拨愣脑袋。刘魁胜明白地命令马鸣:“你过来指罢,既迈了一步,还怕迈第二步?你要耍心眼来欺蒙,会吃不了叫你兜着!”
马鸣再也不敢不扬起头来。他痴呆呆地望望人群,而后,才一步挪不了四指地走过来。有几个手提驳壳枪的夜袭队员紧紧跟随着他。
对马鸣,人们投以鄙夷、蔑视的眼光。他像那撒散病毒的瘟神,不论走近谁,谁都厌恶地扭过脸去。隔着河套大娘,马鸣看到了刘文彬和汪霞,不知为什么,他像发疟疾似的浑身哆嗦开,两条腿变成了面条条。本想再瞅上一眼,眼皮刚撩起来,刘文彬、汪霞眼里射出的四道寒光,逼迫得他噗咚瘫坐在地上。他的胆吓裂了,骨头吓酥了。
刘文彬、汪霞被敌人发觉了,一群手拿武器的鬼子、夜袭队特务簇拥到他俩的跟前。
刘文彬、汪霞被捕了!
第二十四章
一
回到分区的第二天,魏强才知道鬼子这次在之、清边缘地区展开了一次规模较大、兵力较多的突袭性清剿。这次清剿让之光边缘地区的工作遭到一定破坏,群众也遭到不小的损失。这像针扎着他的心,扎得他说不上的难受。说真话,经过近两年的日日夜夜苦斗,魏强对这个地区已有了深厚的感情。“那地区,”他吸着烟思摸,“是我们用血汗开辟出来的;那地区有唐河、金线河,旱涝能得收,年年是一麦一秋;那地区有高保公路、张保公路相夹着,不是兵慌马乱的年头,上京进府非常方便;那地区虽说方圆不到六七十里,紧紧挨着保定,可群众的斗争情绪,真像旺盛的火焰,永远在腾腾地燃烧着。”由那块地区又让他想到那地区自己所熟识的一些人。这些人好像队前点名般的都站在了他的面前。西王庄脾气倔强、忠心抗日的房东大伯赵河套和他的老伴;能说会道、外号人称百灵鸟的李洛玉;胆大心细、遇事机警的黄玉文;秘密送信的老奶奶;梁邦和他的姐姐、姐夫;梁家桥的梁洛群;保定南关的秘密“关系”——铁路工人金汉生;……他更想起了亲密的战友刘文彬和汪霞。每当想起了汪霞,就忙从衣袋里掏出拾来的那支钢笔。他将汪霞亲手一针针勾织成的浅绿色的笔套儿摘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一看;时而拧下笔帽,在日记本上画一画。虽说物是两件,却都是汪霞一人的。
“这次清剿,她和老刘会不会出意外?握别时,她不是像孩子似地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再也不会出现黄庄渡口那起事情了?她们如果真的在敌人这次清剿的大风暴里,安全地度过去,那可该多好呵!”同志、爱人、老房东……魏强多么想把他们的情况弄清楚。可是环境不允许,通信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等整训结束后返回去!
敌人清剿了之、清边缘地区,马不停蹄地转向山区扫荡了。不能让敌人痛快地去扫荡山区,要揍他的脊梁,扯他的后腿;要在平原出击,搞他个首尾不能相顾;要配合山区的反扫荡,给他个腹背夹击。
在1944年最末月份的一个风吹雪撒的夜里,作为先遣部队的武工队,像鹰似的从分区飞了回来。魏强他们和队长杨子曾分了手,决定第一夜就住在西王庄。
魏强他们对西王庄,就像自己的家一样熟悉。他们黑夜闭上眼睛进村,只要摸到门就知是谁家。今天,一接近村边,深深感到这村的变化太大了,给人一种忧伤、郁闷的感觉。以往场里的那些密匝匝的秫秸码、干草垛,现在不见了,处处都是空荡荡的。他们刚走进村,一种沉闷、陌生的气氛朝他们袭来:左看,左边的大门被摘掉,一个没齿的破耙堵挡着;右瞅,右边的房子掀了顶,只剩下个空壳壳。到处是砖头瓦块,到处是破烂不堪。“这村难道遭受了意外的灾害?要不,为什么出现了一片凄惨、荒凉的劫后景象?”魏强推测着继续朝前走,他恨不得一下走进他的老房东——赵河套家问个究竟。
河套大娘隔窗听清是魏强的语音,没顾得系好衣服钮扣,紧忙开开二门迎出来。在漆黑的夜里,她像熟悉她家的宝生那样,一眼就看准了魏强,话没说出口,身子扑过去,热泪跟着涌出了眼眶,一直流过了两腮,滴在魏强的衣襟上。她肩头抖动,哽哽咽咽地哭泣着,好像憋闷已久的痛苦,只有在今天,在看到魏强他们,才能一下子倾倒出来。
从大娘过于激动的表情上看,她是积郁了天大的委屈,忍受了难诉的痛苦。什么痛苦和委屈?魏强眼下是不知道的。他搀住大娘低声地解劝着:“大娘,有话到屋里去说!”随着,自己的鼻子一酸,眼圈也随大娘的悲切而湿润起来。
他们搀扶大娘进到以往常住的北屋东头。贾正点着豆油灯,灯光映在大娘泪水没擦干净的脸上。大娘的脸色比早先憔悴了许多,眼神也迟钝了,额前的条条皱纹更深了。
“孩儿们哪,你们可来了!”大娘不错眼珠地瞅着人们,眼睛里充满了无限的爱,语气里流露着一种让人难以描绘的感情。她伸手将小秃揽到胸前,嘴唇刚一动,泪珠又滚落下来。“你们哪知道,你们和刘文彬、汪霞他俩分开的第二天早晨,鬼子就把这村包围了。在这村,他们糟了个够……”
赵河套大娘把当时鬼子和夜袭队横暴、凶残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学说了一遍。
魏强以往就不大爱说话,眼下,他更显得寡言少语了。悲痛,叹惜,咒骂,仇恨,笼罩着每个队员的心……
魏强他们返回之光边缘区,通过好多“关系”,费了好大力量来搞刘文彬、汪霞被捕后的情报,但是,靠得住的情报,可以说一份也没有抓到手。
想要的得不到,不要的它偏来。魏强近来听到一些使他心碎肝裂的风声。这风声不是“刘文彬在城里给老松田做事了”,就是“刘智生愿意将‘县知事’的职位让给刘文彬”!还风言风语地听说:“鬼子释放了汪霞,她在城里隐居了!她和一个什么伪军大官结婚了。”
残酷环境里的长期相处,魏强深深地了解他的患难朋友刘文彬和汪霞。开始听到这些风传,他一个也不相信。末后,他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又觉得无风不起浪,不由得又在另一方面为刘文彬、汪霞担起心来。法庭同样是战场,而和战场不同的是自己失去自由,完全被控制在敌人的魔掌里。在魔窟里去坚持斗争,对革命要没有火样的热情,钢样的意志,铁样的信心,很容易在难以忍耐的严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