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么?这是真实话!”魏强以为汪霞不信服。汪霞立刻点头说:“谁说是假的啦!不过,环境这么残酷,地区那么大,同志们东西南北到处都是,你想找这支钢笔的主人,可是个海底捞针——难办的事。叫我说,干脆死了那份心,当成自己的家什用吧,我保证没有人来认它。”她说完,像个淘气的小孩子,歪着头,斜着眼,冲魏强微微一笑,好像在说:“这些话,你自己捉摸捉摸吧!”
看到汪霞的最后一笑,魏强就是有点莫名其妙,又一回味汪霞的语意,特别是末了几句,觉得里面好像有玩艺。是什么呢?他思前想后地捉摸了一阵子,也没有捉摸出来。这时小炮手胡启明从岗上被换回来。他身披着一层白雪,大口吐着热气走进屋子,将刘太生使过的那支马步枪朝炕沿上一戳靠,用手扑打扑打身上的雪粉,跺达跺达脚上的泥土,不高兴地坐在炕沿上。
“怎么?单思病还在犯?真是钻牛犄角找套里间的手。”常景春抄起扫炕苕帚扔给了胡启明。
“什么单思病?大骡子大马使唤惯了,现在硬给个驴驹子摆弄,真不顺手!”胡启明像怀有多大委屈似地叨念。
贾正听过胡启明的话,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于是开口就说:“亏你是个老兵,怎么就忘了步枪在战斗中的作用了?‘八八式’天好,炮弹放完,能端起来冲锋?机关枪是件好武器,可它没有刺刀,打不了白刃战。”他说着抄起马步枪,像拿麻秸杆似地掂量掂量,“这玩艺离远了能开火射击;离近了刺刀一上,两手一端,两眼珠子一瞪,腾地跳出阵地,呀的一声,冲到敌人跟前,一个跳直刺,就戳敌人个透心凉……”
胡启明鼓起眼睛,望着贾正;等贾正喷着唾沫星子一气把肚里的话儿说完,小嘴一撇,鼻子一哼,心怀不满地叨叨开:“谁也不是刚入伍的新战士,干什么一套套的上军事课,讲步枪学。马步枪是好武器,比咱早先那‘独打一’胜强百倍,我有什么理由不愿使唤它?我是太结记那门跟我几年的‘八八式’总怕别人不爱护它,我跟它的感情太深了。”“既然有那么深的感情,你怎么不和它结婚?”辛凤鸣插过一杠子,逗得人们轰地笑起来。
“废话!你天天夸你的马步枪好,怎么不和它结婚?”胡启明反顶过来。
“算啦,算啦!”魏强凑上来给解围。“人哪,不论对什么,只要产生了感情,就从心眼里喜爱,喜爱上了,就时刻不忘地结记着。这不是个怪事,当然更不是个错误。只要不妨碍整个工作就行。你那‘八八式’人家借去几天当教练武器用,很快就会还来。”
“对呀!”贾正拍下巴掌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别看他是个鲁莽汉子,眼里可搁不下细沙。多半年的活动,他从魏强、汪霞的眼神上、话语间,已看到他俩有了意思。所以等魏强话说完,接过来补充:“小队长说得对。特别是人与人之间要有了感情,结记得更周到!”他说完,又朝汪霞挤挤眉眼,好像说:“我在说小队长和你汪霞同志呢!”贾正说话时,汪霞头没抬,手里老是用那支桔黄色的钢笔在纸上画。不过心儿直跳,白白光光的脸蛋,早已变成了粉红色。虽说抿着嘴地乐,心里却在责备魏强:“你说这么几句干什么?真……”听话音,咂滋味,魏强心里明白贾正是冲他和汪霞来的。他要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扭头瞅瞅黑糊糊的窗户,转过脸来便问:“外边雪下大了?谁知老刘同志他们什么时候能到马池?”说完起身跳下炕,朝外间屋走去。
人们送走魏强的背影,瞅瞅抬起头来的汪霞,都不出声地笑了。二
天交半夜,刘文彬和赵庆田顺田间大路向马池村走去。忽然,保定车站的南边响起一阵枪声。他俩一愣,然后,警惕地提着手枪避开道路,漫踏荒地继续奔马池走来。他俩来这个村是想找见秘密“关系”,了解一下敌人的情况。
这个“关系”家的人口不多,就是父子两个过日子。父亲叫郭洛耿,不到五十岁,跟前有个刚满十五周岁的儿子,叫小秃。爷俩是老的挑八股绳儿到城里卖菜蔬,小的提破面口袋子拣煤核、拾烂纸维持生活。爷俩赚多了,吃口稠的;挣得少了,喝点稀的。什么年哪节的,从来没有过过。
别看家业穷,郭洛耿穷得非常志气,从来不跟混洋事的人乱掺合。
一天,小秃在南关车站旁边拣煤核,碰上他的娘舅。舅舅看他们日子过于艰难,小秃十五六也不算小了,就想在县衙门里托人给他找个提水打杂的差事。小秃非常愿意,煤核不拣了,三窜两蹦跑到家里,欢欢喜喜地跟他爹一学说,想不到反倒叫他爹狠狠地训斥了一大顿。
“别看咱爷俩是个任啥没有的穷光蛋,一天到晚光凭仗拣破烂、挑八股绳吃这口有上顿没下顿的饭,可是咱饿死也不能给鬼子干事。咱要给鬼子干了事,等死了拿什么脸去见地下的祖宗?”郭洛耿知道小秃是个孩子,知道的事太少,应该借着这个因由好好地教训一顿。他喘了一口粗气,就又说起来:“我告诉你,你祖爷他老人家就是好样的。光绪年间,他们见洋人在咱中国修兵营、盖教堂,胡闹八开地乱糟,就参加了义和团,在这一弯子和东洋鬼子、西洋鬼子,还有老毛子,真枪真刀地干开了。越闹越凶,当时真把鬼子们打了个乌眼青。后来,因为没人接济,洋人又从大沽口开进来,人家使的都是洋枪洋炮,你祖爷他们使的是大刀片、红缨枪,末了,被挤在城里一个大院里都给打死了。你祖爷他们在洋人面前,都是宁折不弯的汉子,咱怎能为个嘴丢掉了良心?秃子,这年头,谁要是丢了良心,老百姓也是不答应的!”郭洛耿常用讲古比今的办法来开导小秃,小秃慢慢地恨起鬼子,瞧不起混洋事的人们来;对他娘舅给他找事的这码事,也就回绝了。
郭洛耿为人耿直,不跟鬼子来往,在这一弯子是有名的。就为这个,早在夏天的工夫,他就被武工队秘密地发展成个“关系”。从此,他确实作了不少抗日工作,武工队在马池村东土疙瘩上打夜袭队,就是洛耿和他儿子小秃在地里连蹲了半个多月,才把刘魁胜他们日来夜去的规律抓住的。不过,他作抗日工作,有好长时间都背着小秃。有时,小秃半夜撒尿,发现爹不在了,等到鸡叫天明,爹又四平八稳地躺在炕上睡起来;有时,他在半睡眠状态里,恍惚听到院里有人小声地跟爹说话,自己本也想听听,但听不到三五句就又睡着了。总之,这些事,在小秃说来,就是个猜不透的谜。
有一次,小秃牙疼,半夜里睡不着觉,疼过劲,刚想睡,嘭!嘭嘭!嘭!窗户棂子有节奏地连响了几遍。他平仰在炕上,睁大眼睛瞅瞅窗户,窗户漆黑一片,任什么也没望见。他慢慢地扭过脸去,眯缝着眼睛望望身旁的爹,爹连咳嗽了三声,跟着翻了个身坐起来,揭开身上的破被单子,轻轻地苫在小秃身上,下炕,趿上鞋子,没有一点声音地开开门,走出了屋。
小秃像只顽皮的小猫,翻身爬起,嗖地一蹿,来到窗台跟前。他单眼吊线地顺着撕破的窗户纸朝外望去,几条黑影你搀我架地跳到院墙外面去了。“他们干什么来敲这窗棂子?爹为什么一听到窗棂子响动就咳嗽?咳嗽了就出去跟着走了?他们是干什么的?……”刚踏进生活大门的小秃,心灵纯洁得像张白纸,他见到了什么都觉得稀罕,充满了各种幻想。他正在漫无边际地思摸着这件稀罕事。忽然爹手里拿着一条上有刺刀的大枪,押着一个倒捆双臂的人走进屋来。
“秃子。点上灯。”爹吆唤。小秃一划火柴把灯点着,就灯亮一瞅,爹他们抓来的不是别人,是在南关车站旁扇自己耳光、夺走自己煤核的那个警务段名叫万士顺的副段长。“怎么这家伙落在爹手里?爹怎么知道我受过他的气?”他高兴地蹦到地上;从门后头拽出自己那条一小把粗、五尺长的齐眉棍,朝警务段副段长一指:“你认识我不?不认识我来告诉你,我叫小秃,在车站上咱俩常见面。你夺我的煤核,扇我的脑袋,我都记着哪!在车站上你仗你鬼子爹,今天,你鬼子爹管不了啦,你看我的!”说着,齐眉棍抡圆,噼哩啪啦像雨点般地落在警务段副段长的身上,打得他直劲地翻白眼,就是不吭声。
他爹,还有和他爹站在一起的几个人,都齐声呐喊:“打,朝狠处打!”“打死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这种没人心没人味的东西不能留!”
小秃狠劲地打,人们就在旁边呐喊助威。一棍子打在脑袋上,噗地放了西瓜炮,溅了小秃满脸、满身腥臭的血。小秃一见吓坏了,心里捉摸:“这可怎么办!”
“打哪里不行?”爹瞪圆眼珠子急了。“怎么拿棍子在这里……”说着朝小秃扑了过来,小秃吓得浑身一哆嗦,两眼一睁,醒了。屋里照旧那么黑,听他爹在背后说:“怎么在这里睡起来,快躺下!”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趴在窗台上睡着了,作了个痛快梦。他怕爹察觉他的行动,一声没吭地躺在炕上了。
洛耿知道小秃人大心也大了,也就常用诱导的办法跟小秃说些“打日本,救中国”的道理。
“咱不光不给鬼子干事,能作点抗日工作就得作点抗日工作。”洛耿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跟小秃说。
“那你深更半夜的出去,就是作抗日工作去啦?”小秃直言直语地问。
从小秃的问话,洛耿察觉到儿子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行动,也就不隐瞒地说开了:“是!爹黑夜出去都是帮助咱八路军作抗日工作去了。”
“八路军?是不是那些左右开弓、百步穿杨的武工队?”“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武工队这个名字,连城里的鬼子都知道。爹,他们再来,你一定叫我看看都是什么样。人家说他们本事可大呢,能飞檐走壁,会珍珠倒卷帘。”小秃听到爹是跟武工队打交道,也觉得爹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心里不光对爹更喜爱,同时,也为自己有一天能看到武工队感到幸运。
“在咱这一弯子要作抗日工作,最要紧的是嘴严,不能像个鸭子屁股,随便乱噗哧。要知道,噗哧出去,就有杀头的危险。你年岁不小了,遇事要长个心眼,爹的事别打问,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洛耿像提揪耳朵似的在一句一句地叮嘱小秃。小秃坐在板凳上,直着脖、歪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往下听,两只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两盏小电灯。
小秃,从此也算干抗日工作的半个成员了。
在路上,刘文彬和赵庆田将月白色的棉袄里子翻过来穿上,轻轻地迈动脚步,从马池村东北绕了个大弯,来到了西口。在场边上的一个秫秸垛跟前站住,听听村里没有动静,才一前一后,十分警觉地钻进村西口,贴着墙根朝街里溜。他俩忽然发现一溜被雪刚刚蒙住的脚印。刘文彬扭脸望一下赵庆田,赵庆田也回头来瞅着他。二人心里都盘算:“是谁三更半夜的到这村里来?为什么我们朝这边绕的时候,没有见到有人从东口走出村?”
刘文彬凑近赵庆田咬着耳朵地说:“这些新脚印有点奇怪,我看小心没大差,先去一个人到老耿家看看,说不一定……”
“让我先瞅他一眼去!”赵庆田从腰里拽出驳壳枪,放轻脚步朝洛耿家走去。路上,他看见乱七八糟的脚印都是和他走的一个方向,等他快接近洛耿家的院墙时,发现这些脚印,也多半是朝洛耿家走去的。“噫!这是怎么回事?”他脑子连打了两个转,身子比猴子还灵巧,朝北面一纵,蹿到洛耿家斜对门的一个黑梢门跟前。他怕里面有埋伏,双手用力轻轻地推了两推,跟着后背贴在门上,脸儿转向了郭洛耿家的栅栏门口。他借着秫秸寨篱门的空隙,朝院里望过去,心想:“夜袭队难道又还了阳?难道他们发觉洛耿是我们的‘关系’,想演出守株待兔的戏?要不,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脚印?为什么脚印都是奔他家去?”
洛耿家的院里并没有什么动静。正猜疑中,忽听背靠的黑梢门响了一下。他朝旁边轻轻地跨了两步,端枪刚回过头来,黑梢门的小角门猛地敞开,一个手端驳壳枪的家伙,迈出了一只脚。赵庆田没容他探出头来,迎上去抓住对方的驳壳枪,一使劲,夺了过来。赵庆田的突然动作,吓呆了敌人。敌人狂叫着朝后退,赵庆田没容他动,啪!将他杵倒了。梢门里边一阵骚乱,枪弹隔着黑梢门,当当当地打了出来。同时,洛耿家院墙里面隐藏的敌人,也都探出头,猛烈地朝向赵庆田射击。两边交叉对射,立刻构成个小火网。赵庆田不敢多停留,一个就地十八滚,从火网里滚出去。待他立起,刚窜回刘文彬的跟前,敌人像群饿狗似的,乱哄哄地喊叫着追过来。刘文彬、赵庆田狠狠地揳出两条子弹,又贴着墙根顺原路溜出了村子。他俩刚跑到进村时站脚的那座秫秸垛的跟前,一条黑影,像只枪下逃出的小兔,不要命地朝东北方向跑了去。当时,把他俩跑愣了。
“这儿怎么又出来一个?”赵庆田惊疑地小声问。
“说不定是敌人的一只眼,捉住他!”刘文彬说着,便和赵庆田像两只展开翅膀飞腾的老鹰,朝前面跑的黑影子追扑过去。三
马池村东一仗,打得夜袭队好长时间不敢出城。刘魁胜在那次战斗里,左耳朵被手榴弹削去了少半块。虽说好了,却留下个挨打的记号。他天天发誓赌咒要为自己的耳朵报仇,要设法给武工队个样子看,转转夜袭队的脸。
宪兵队长松田,虽然为武工队挺焦心,却没在脸上显出来。刘魁胜吃了败仗回去,他不光没斥责一句,反倒直劲地安抚:“灰心的不行,跌倒了爬起来。你们《三国》里的曹操,八十三万大军统统的完蛋,还是照常哈哈大笑的!你的,小小的失败没关系!伤的,慢慢的养;枪的,人的,我的统统的给!”
刘魁胜对松田感激得真是涕泪交流,真想趴在地上磕个响头,叫上几声亲爷爷。有伤也不去医院养,天天研究如何外出活动,如何对付武工队。老松田还常亲自来给他们讲武装特务的活动办法。
夜袭队慢慢地恢复了元气。他们像群脱掉毛又长硬翅膀的老鸹,准备再次飞到窝外去坑害人。
下雪的这天夜里,头起更的时候,郭洛耿、小秃爷儿俩的怀里各揣了一颗手榴弹,在指定的地点和过路的几个同志接上了头,由他爷俩领路,直奔五里铺村北铁桥走去。当一列票车在铁桥上面朝南开过去的时候,洛耿已经把几个去山里的同志平安无事地送过了铁路。
“爹,咱这又算作了件抗日工作吧?”小秃挨近洛耿,又天真又自得地问着。他右手习惯地伸向怀里,又去摸那光滑的手榴弹木把。
“是一件哪!全中国人要是都这样作抗日工作,鬼子保准得早二年完蛋!”洛耿意味深长地说完,拽拽头戴的破猴帽,盖住冻得发疼的耳朵,用耍圈的棉袄袖子把胡髭上的雪冰擦掉。“秃子,你是小孩,在前面奔金庄走,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咱好分着躲。”
小秃点点头,小腿紧蹬了几蹬,加颠带跑的一会儿把洛耿甩下一里多地。他正在五马三枪地走着,突然,在背后的道旁几十墩柳子里传来不大的声音:“站住!”吓得他浑身一抖动。他扭头朝后一瞅,一个提驳壳枪、穿便衣的人从柳子后面走过来:“你这边来。这么晚,上哪去啦?”
小秃朝柳子后面一望,还蹲着三两个人。他知道这是夜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