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叶夫人知生明日起解,不忍相离,直挨一夜无眠。次早差押登程,夫人出来相别。生不得已,同押差而去不题。
却说司墨自堂供救生之后,不敢回家,恐尚书重处,遂奔广教寺投宿。见一僧僮在门下,方才扫地。见司墨来得慌忙,便问道:“兄长他乡何处,高姓大名,甚事着忙到此?”司墨道:“小弟城中人,姓周。”说犹未毕,那僧僮便接口道:“兄长既系城中,曾识我嘉兴黄公子否?”司墨见问,益加仓皇,忙答道:“小弟略识此人,不知师兄问彼何事?”僧僮道:“实不相瞒,黄公子原是敝主公。小弟在家,原名墨奴,只为跟公子来此拜访友人,不知何意,将小弟寄在本寺。弟亦尝到城探问,竟无人不识者,所以一遇城中人,每每问及。不知足下何以相识?”司墨道:“小弟倘非为黄公子,今日何为到此?”僧僮道:“却是为何?”司墨遂将和情及私奔受屈,幸得改配北军之事一一说了,且说:“弟怕归家被责,无路可逃,奈何,奈何?”墨奴听了,大哭起来,向司墨深深一揖道:“今日若非足下救我公子,我主仆断无相见之期矣。今足下拟欲奔逃,弟有一处可投。家公子在家时有一位知己,复姓欧阳,同窗读书,皆是小弟服待。前进城探公子消息,闻欧阳相公已中了进士,现为翰林。莫若同小弟往京,投其门下,谅彼决然收留。且公子现今发配北军,途中或得相遇,亦未可知。至于一路川资,前日公子付有十余金在弟身边,可无虞也。”司墨道:“这等更妙。”说毕,墨奴遂邀司墨入见长老,只以生来招为词,即在寺中宿歇。次早,二人遂辞了寺中众人,向北而去不题。正是;
闲忙不问荣枯事,万里前程且共行。
第二十回 侠客阻行旟蹇遭伏莽 流徒除解镣亨通班荆
词曰:
奔波不惮将书带,释纷始表男儿概。那知偏遇黑旋风,腰缠解,孤身在,穷途撞入强梁界。非与潢池同一派,独泊只欣无阻碍。流人闻报此经过,兵一队,马一队,劈开手镣驮归寨。
右调《天仙子》
却说王慕荆领了书倌,即日启程,向长安而去。一日,行到山东地方,歇了客店,不期狂雨大作。那一夜适有窃盗,将慕荆行李负去。次早慕荆起来,见了行李不在,遂慌忙追寻,不知去向。乃跌足道:“我受知己之托,一旦至此,连身上川资皆空。但到得京师,亦愿相与,曾荣我友人封书亦被窃去,如何是好?”须臾想道:“近闻此大义山有一伙哨聚,日夜在山下劫人财物。此山乃北京通衢,凡发配罪人,皆从此经过。莫若投入伙中,或得遇着公子经过山下,别生区处,岂不是妙?”主意已定,遂向大义山而来。
果见一伙巡哨,慕荆遂将投充情由对诸众伙说了。那一伙见慕荆状貌非常,山中正少元帅,遂奉慕剂为主帅。慕荆命众人日夜巡缉,凡有罪发配的,俱要通报,切不可妄伤一人。众人领命在山下巡缉,不敢虏掠平人,远近皆服。日挨一日,只等黄生到来。
却说黄生自同押差起解,是夜歇在店中。将绿筠所赠,不识何物,取出来拆开一看,但见一缄书信,只见上面写云:
妾吴绿筠裣衽先百拜,谨致书于大三元夫婿玉史黄公子文几:
昔者先严在日,与尊翁大人朝夕以诗酒相过,亲连姻姬之情。继之而尊翁退居捐馆。斯时也,公方七岁,妾甫六龄。先君在日,每有道及此事,未尝不感慨欷殻б病D瞬皇辏嘁栽诠傺椭汀A俦鹎星幸叛裕呐逯煌6敝烤旃槔铮浜勺鹛弥率檠霸迹渭掖纫宰幽腹骆祝桓试侗穑耸戮挂灾凶琛K煤螅诱阌遥〗希煅母糇瑁⒚C!f怨牒偻蓿晕拮裕舜稚钚模癫厥兀圆坏枚病R蚴嵌偻珊茫扌陆唬G偈芭劣诠试埃眉B羯碛谝斓兀庵兴簦鞘甏终咭印J胍馓煸登珊希庵腥耍偈庇腈藿唬退暌约抑兄的眩募1致;ǔ吭孪Γ豢纤党龃硕位怠<讶司僦梗匆卓狻R巡晃矫髯魇露囟浚ǔ孪麓砣贤妒椋焓咕晁洌坏┙灾S谑橇饺艘恍模睬阒糟骸<攘し胃剑级┲丈碇谩4咏褚允迹晕梢跃凼滓簧倌瓿啥砸印Z弦馔夥绮ǎ芗易髂选4耸惫右庵衅窦萍百杀贾拢磕宋粢岳褡猿郑峤倘巳ㄊ省7缌饔姓率刽骠婀忧霸蛉枭恚笤蚣肿铩f陨俨桓拢恢璨呋耍酥吕劬霸平恪J乱阎链耍谝嗪窝裕」诱伺η扒阃狙噗。衬杀庇骸L鹊蒙显饭刍ǎ凹扔醒裕比缭迹腈甘卣辏源蔡垢埂M夥畎捉鸲倭剑僮⌒凶啊>炔煌珊茫阅钚陆唬萸伊惨砭屯荆漳芊擅焱狻A倨缥ㄒ孕⌒男欣睿渲丶硬臀觥!
生看毕,不胜欢喜。把另封一包展开一看,乃是许多银子,于是乃寄怀二姣,口占有二律云:
孤舟紫墨屿,银烛影依依。
寂念今宵冷,愁从昔日归。
漂零还有债,遇合愿何违。
不语思乡处,峰前月色微。
右句容中怀云娥
不有抛书误,安知旧爱心。
闺中人比五,灯下字如金。
客逐千山远,愁成一水深。
青衫双泪湿,道路渺难寻。
右句容中怀绿筠
吟毕,次早仍同押差起解。
一日,行到山东地方,遂于大义山经过。忽见树后走出一伙,中有一大汉,忙将生直扶而去。那押差惊得面黑,仪仗伏于地。须臾人散,不知生去向。只得禀了地方官,报个被盗杀了,领文准了而去。
那一伙扶生到了山中,惊得黄生魂不附体。大汉对生道:“公子切勿惊惶,小弟王慕荆,在此相救。”生停了良久,始醒。慕荆遂将被盗投伙之事说了一遍。生道:“今日救我因妙,若日后事党,宁不重弟之罪耶?”慕荆道:“公子勿虑,弟已筹之熟矣。事已至此,须改名换姓,往他乡住了数时。待试期将近,那时弟与兄同到京师,访欧阳内翰。既系友人,或相通声气、求取功名,亦不可知。若获衣锦还乡,重续旧好,岂不妙甚!”生听了,不胜欣幸,遂改姓李,名之华不题。正是:
心已明知难驻足,不妨事急且相依。
第二十一回 半亩奋三冬燖温举业 双闺分两地赠报清词
词曰:
鱼龙寂寞需时候,权展却,眉头皱。五典三坟钻要透。芸窗冷淡,雪案寒寂,日自勤昏昼。同体共戚期相守,别雁离鸿遽分手,尽把衷情倾锦绣。摛词佳句,短吟第调,赠答寻常有。
右调《青玉案》
却说黄生改了姓名为李之华,即于寨上宿了一夜。次早,王慕荆辞了诸伙而去,同生走出城外乡坞,地名梓香里,赁得一座书房。而慕荆仍以渔樵为业。荆则打鱼,生则读书。生每于柳下花前寄怀云娥,泪滴青衫;追忆绿筠,愁深碧水。说不尽远离之意,题残尺幅,展看单笺,花无穷忆故之思,傍他山寄迹,以住饔餐,日惟感激不题。
却说叶夫人与云娥,自生起解之后,亦觉无颜吴府。一日,叶夫人对云娥说道:“儿为此事,似伤大雅,今有何颜在此见人。且周家即在比邻,岂不玷辱先人门面!”正在踌躇之际,忽见有少年尼姑,年方十五六上下,直进涌碧轩,求见叶夫人,且言抄化。叶夫人定眼半晌,对那少师姑说道:“师父何来?”尼姑未答,而爱月便道:“此位师姑莫非是我家惜花乎?胡为卖在嘉兴,忽而金陵?又胡为易女服而尼姑?”那尼姑见爱月如此说,尼姑因细认了,急向叶夫人叩头说道:“小尼前蒙老夫人卖与商人,商人将为妾。孰意正妻怀妒,私将小婢卖与娼家为妓。但惜花素蒙老夫人教养,岂甘失节青楼?那夜走到尼庵,视发皈依,法名一水。去岁同师父江南抄化,遂到金陵,寄迹于城外白梅庵。才到吴府募缘,吴夫人命入后轩,乃得见我夫人和我小姐,实乃有缘相会。但不知我夫人和小姐因甚到此?”夫人听了,知是惜花,便将来依颠末一一说明,且道:“我今无年可投,在此亦觉不便。”那师姑应道:“到是小尼庵中可以寄迹,只在离城十里许,不知夫人和小姐肯去与否?”夫人闻言,不胜欢喜,乃道:“穷鸟奔林,何须择大。有一栖身之处便可相安,有甚肯不肯。”
夫人说毕,遂带着云娥、爱月来到厅上,将认婢投庵之事因对郭夫人与绿筠说了一遍。郭夫人与绿筠听了,遂百般苦留。奈叶夫人去志已决,只管辞去。两下难分,不得已,乃别了去。仍嘱咐郭夫人道:“倘小婿黄生有些消息,伏乞命人往白梅庵相闻,老身仍命家婢时常进城问候起居。”说毕,大家各登轿,同着惜花向白梅庵而去。
那绿筠却不忍刻下割舍,凄凄切切,无可奈何,只得将私订终身之事嘱了一回。因口占有二绝,以为赠别之作云:
于今索处伴无从,去去离离总悴容。
不识禅关浑近远,深闺可得听疏钟。
梅花路人小轿湄,十里相思莫寄知。
还有凄凉芳草怨,伤心不独为分离。
云娥临别,亦步绿筠之韵和诗二首云:
回首名流何处从?强留客地倍羞容。
心中别去还相忆,只听茅庵静夜钟。
故山遥隔碧流湄,欲历千溪访所知。
行客依然为寄客,那到别地又言离。
云娥和韵毕,绿筠小姐送至外厅,两下相别而去。
那惜花带着主母与云娥小姐前爱月共为四人,不多时到了白梅庵来。遂将夫人借寓之事,与师父说知。那老师父见三人来,俱是同乡,又是官家宅眷,遂命小记打扫客房,整洁安静,乃请叶夫人、小姐居住歇宿。
自是而后,叶夫人与郭夫人每欲相见,即遣婢往来,各相慰藉。不觉韶光易过,又值三春时候。春色重来,而情有所感,自见于诗词笔墨之下。故云娥与绿筠多以诗词来往。绿筠尝作四时词,以贻云娥云。其词曰:
才一别,又是阳春节。带雨梨花门深闭,怀人肠欲折。人在天涯雨雪,一向音书断绝。两地心思思不竭,沾衣红泪咽。
右调《谒金门》
紫燕掠新泥,上下双飞东复西。不管离人添别恨,凄凄妒汝、翩翩日并栖。杨柳绿盈堤,寸心转辗望偏迷。试问白梅庵里客,日日香闺,犹亿双燕题。
右调《南柯子》
寂寥秋夜睡,觉香鬟不整,曲栏杆外月光冷。空阶积绿粘脂粉,凉夜叶交飞金并,梧桐坠,又恨同心人。思欲寄愁笺,茅庵隔远言难尽。惟有残灯影帐里,相栖冷,慵起推窗。恨盼长安远,鱼雁音书难作准,几时挂月在梧桐,却把离情仔细问。庶几不负两青春,宝枕垂云方睡稳。
右调《瑞鹤仙》
片片花飞寒夜,短枕单衾。三处栖迟唯怨别,梦魂何自更追寻。隔在天涯人万里,不知何处月偏明。有怀今夕自愁深,只有姮娥知我心。飞叶连天作坠,梅花带雪成林。那堪此际断佳音,惹得恹恹病不禁。人面怜将花共瘦,不困倦寝听鸡鸣。若有梦中相见,使人无事恨离情。
右调《河满子》
云娥与绿筠相隔不相见,作排律赠之云:
别后情何似,明河隔素心。
妆慵频坠髻,意懒绝鸣琴。
岁月人间异,音书天际沉。
离思愁不耐,独坐恨难禁。
连袂归何日,春风又变今。
凄凄留客地,寂寂问梅林。
容比花同瘦,愁方水更深。
那堪依古刹,况乃类栖禽。
钟鼓松堂暮,烟云竹径阴。
掩窗留烛焰,吟夜惜分衿。
莫诉相思苦,常凌节序侵。①
半衾曾对榻,一信重如金。
梦残心自警,人去香难寻。
以余情渺渺,知汝语愔愔。
持此聊相答,肠攒懒步吟。
①原文脱一“凌”字,据不印本补。
却说云娥瞒着夫人,且常致书访生消息,竟在白梅庵住了不题。正是:
有独神方能驻景,休将凤纸写相思。
第二十二回 好友作门生暗中摸索 娇娃充选侍格外搜求
词曰:
碧兰纷纷①,桂花扳花。思入丹霄,彩夺朱霞。离别经时,凭空一顾,识是名家。讵知才别,拔萃占有高魁。正庆排班,佳丽出色选娇娃。不许停车,待哺寒鸦。调奏琵琶,目盼飞鸿,恨遍天涯。
右调《入桂令》
却说司墨同着墨奴,别了广教寺,向北京而去。一路查生踪迹,到处杳然。两人直到北京,便来投那欧阳生内翰衙门。便对行班说道:“托为传言,说有黄公子家人求见。敝处嘉兴。”门役遂引两人进见欧阳生。
墨奴见了欧阳生,遂将别后为事问流、现充北军一一说了。欧阳生闻言,不胜骇异,长叹一声,乃道:“原来与我反别后,因情误事,遭此意外之忧。今既长流北军,不时即应解到。等其到后,自必力为周旋。”说毕,遂命长班往各驿遍查黄生踪迹,各领欧阳大人之命而去。司墨与墨奴在府内住了。
却说黄生同着慕荆住于梓香里。到了次年,又值大比之年,遂商量欲往北京,纳监入闱,两人遂收拾北上。
是科恰好遇是欧阳翰主试,遍行回避,不见外人,人闱去了。生到,闻此消息,不胜怅恨,只得援例捐监,易名李之华。三场已毕,仍同慕荆宿于客馆。
主卷乃欧阳生,看到黄生一卷,反复赞叹。暗想道:“看此卷文字、笔力,全似我友黄玉史,若非其人,安能有此?”又想道:“我友已经发配北军,我既令人遍查踪迹,保得无罪回家,已为万幸,岂其到京,又能赴试?此必非其人也。我如今只就卷取文,若是吾友,更为快意;如不是黄生,得了门人若此,亦不负我衡文巨眼矣。”遂将生卷拔取第一。
到了揭晓日期,众位官员俱在公堂揭封誊榜。欧阳生先将元卷拆开一看,意中亦欲黄生高中。不期封拆起来,乃是李之华,内仍注着江南应天府籍。不是黄生,颇觉意中不豫。而榜上追查,又无黄玠名字。
到了次日,同年俱来赴宴,解元而居上座,欧阳主司亦在。那时细认,原来解元乃是黄生。生已知应司乃是欧阳,但于公堂,不敢说起旧话,只得宴罢别去。欧阳生回去,即命家人去请李解元相见。
地说李之华来见,说些阔别套头,大家欢喜。欧阳生遂将:“场中取卷,即疑我友”说了一遍,又将司墨与墨奴来投说了。生令之相见。而慕荆乃随黄生同来,遂各相欢饮。乃命司墨、墨奴执壶,一齐饮到三更,方同慕荆辞去。生回寓所,以待会试场期。
却说周尚书,自曾小姐亲事不成之后,且见司墨奔逃,日夜着恼。一日,周公子自浙江归,尚书将此事对公子说了。公子闻言亦不胜愤懑。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