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英尺。
“40秒,”哈里说道,“我们怎么也成功不了。”
“我们会成功。”
他们在急速上浮,已经到了700英尺的深度。四周的海水呈现出浅蓝色:阳光已透了进来。
“30秒,”哈里说道,“我们到了哪里?29秒……28秒……”
“620英尺,”诺曼说道,“610英尺。”
他们从潜艇的侧面朝下面望去。他们几乎分辨不出居留舱来,它已变成在他们下方,远离他们的几个暗淡的光点。
贝思在咳嗽。“太迟了,”哈里说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无论如何也成功不了的。”
“不,我们会成功的。”诺曼说道。
“10秒,”哈里数道,“9秒……8秒……做好准备!”
诺曼把贝思一把拉到胸前。爆炸使潜艇剧烈摇晃,像一件玩具似的旋转起来,一下子使它倒立,一下子又使它复位。巨大的波浪把它抛起。
“我的妈呀!”哈里大声叫道。但他们还在上浮,一切正常。“我们成功了!”
“200英尺。”诺曼说道。艇外的海水已变成淡蓝色。他揿下按钮,放慢了上浮速度。他们上升得十分迅速。
哈里高声尖叫,捶打着诺曼的背部。“我们成功了!见他妈的鬼。你这个狗娘养的,我们成功了!我们得救了!我从来也没想到我们会成功的!我们得救了!”
诺曼被泪水遮住了双眼,看不清控制台上的仪表。
接着,当他们来到海面时,他们见到了一平如镜的大海、蓝天和浮云;当灿烂的阳光射进水泡形的顶篷时,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你见到了吗?”哈里叫道。他在诺曼身边叫着,“你见到了吗?这是个阳光普照的大好日子!”
六
0时0分
诺曼醒来时,只见一束明亮的光线穿过单扇的舷窗,照在减压舱角落的化学处理盥洗室。他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朝舱内的四处瞧着:这是个50英尺长的圆筒,水平安置着,里面有几张床铺,中央是一张金属桌子和几把椅子;舱内还隔出一小间作盥洗室用。哈里就在他的上铺,正呼呼大睡。舱的另一头,贝思也沉浸在梦乡,一只手臂搁在脸上。他隐约地听到远处有男人在大喊大叫。
诺曼打了个哈欠,然后从铺上跳下。他感到腰酸背疼,不过除此之外,一切良好。他走到有阳光照射的舷窗前,朝外望去,对着太平洋上的太阳眯起了眼睛。
他看到了约翰·霍斯号考察舰的后甲板:白色的小型直升机机场、一捆捆沉重的电缆、一个潜水机器人的管状轮廓。一伙海军人员正在船侧,往海里放下另一个机器人,嘴里又是高喊,又是咒骂,还不停地挥动着双手。透过减压舱厚实的钢板舱壁,诺曼仍然依稀地听到他们的声音。
离减压舱不远的地方,一个身强力壮的水兵推着一辆装着一只绿色罐子的车,上面写着“氧气”二字,甲板上另外还放着十几只罐子。那个监视减压舱的三人医疗小组正在那儿打牌。
诺曼透过厚约寸许的舷窗玻璃看着窗外,感到自己仿佛在窥视一个几乎与他毫无关系的小型世界,一个小型动物饲养箱,里面群居着有趣的外来物种。这个新世界对他来说是如此的陌生,就像他身在居留舱内观察漆黑的海底世界时所产生的感觉一样。
他看看那几个医护人员在木箱上啪啪地甩着纸牌,看着他们打牌时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的模样。他们始终没有朝他这边望一眼,也始终没有对减压舱望一眼。诺曼丝毫不理解这些人的心理。他们是否应该密切注视减压的过程?在诺曼看来,他们年纪轻轻、毫无经验。然而,他们的注意力全在玩牌上,对身旁的大型金属舱无动于衷,对舱内的三名幸存者麻木不仁——对这个使命的重大意义不闻不问,对幸存者带回的消息不理不睬。这些兴高采烈的海军牌迷似乎对诺曼的使命毫不在意。不过,他们或许什么也不知道。
诺曼在舱内回过身来,在桌旁坐下。他的膝盖阵阵抽痛,绷带四周的皮肤肿了起来。从潜艇转移到减压舱时,海军的医生给他做了治疗。他们待在加压的潜水钟内,离开了深海星3号小型潜艇,又从那儿来到考察舰甲板上的大舱内——海军把它叫做SDC,也就是海面减压舱。他们要在这儿停留4天。诺曼不能肯定他已在这儿待了多久。他们当时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而墙上又没有钟。他的手表表面已被砸得稀巴烂,不过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砸坏的了。
他面前的桌子上,有人在桌面刻下了“美国海军是大骗子”的字样。诺曼用手指摸着这些刀痕,想起了银色大球表面的沟槽。可是他、哈里以及贝思现在都在海军的手中。
于是他思忖道:我们将对他们说些什么?
“我们将对他们说些什么?”贝思问道。
这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了。贝思和哈里也都醒来,如今他们一起坐在那张刻着字的金属桌子旁,没有人试图和舱外的监护小组说话。他们仿佛达成一种默契,诺曼思忖道,想单独在舱内多待一会儿。
“我认为,我们得把所有情况和盘托出。”哈里说道。
“我觉得我们不该告诉他们。”诺曼的意见令人信服。他的话语坚定有力,连他本人都感到惊讶。
“我同意诺曼的意见,”贝思说道,“我不能肯定现实世界是否已做好接受那个大球的准备。我本人是没有这个准备的。”
她局促不安地看了诺曼一眼。诺曼把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
“那很好,”哈里说道,“不过,让我们从海军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吧。海军展开了一个声势浩大、耗资上亿的行动:6个人送了命,两座居留舱被毁。他们一定会希望得到答案——他们会一个劲儿地询问,直至得到答案为止。”
“我们可以拒绝谈话。”贝思说道。
“那也发挥不了任何作用,”哈里说道,“请记住,海军掌握着所有的带子。”
“没错,那些带子。”诺曼说道。他本来忘掉了那些他们送往潜艇的录像带。几十盘带子,把他们在居留舱内发生的一切都作了记录。记录了那条巨鱿、那些人员的死亡,还有大球。一切都作了记录。
“我们本该毁了那些录像带的。”贝思说道。
“也许我们确实该这样做。可是现在为时已晚,我们无法阻止海军得到他们想要的答案。”
诺曼叹了口气。哈里说得没错,事到如今,已无法掩盖所发生的一切了,也无法不让海军了解有关大球的所有情况,以及它所显示的威力。那种威力将表现为一种终极武器:只要想象发生了什么,就能克敌制胜的能力。这种武器叫人恐惧万分,然而他们却对此无能为力。除非——
“我想,我们可以不让他们了解真相。”诺曼说道。
“怎么办?”哈里问道。
“我们仍然具有这种力量,不是吗?”
“我想是的。”
“那种力量,”诺曼说道,“只要你想一下,就能使任何事情发生。”
“是的……”
“那么我们就能不让海军知道事情真相。我们可以做出决定,把这一切都忘掉。”
哈里皱起了双眉。“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我们是否具有忘却这种力量的力量。”
“我认为我们应当忘掉它,”贝思说道,“大球太危险了。”
他们都不再吭声,默默地思忖着忘却大球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忘却大球不仅将使海军无法掌握大球的情况——也将消除人们对大球的任何了解,包括他们自己对大球的了解。使它从人类意识中消失,仿佛它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把它永远从人类的知觉中清除掉。
“重大的步骤,”哈里说道,“在我们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就这样把它遗忘……”
“正因为我们经历了这一切,哈里,”贝思说道,“让我们面对这个现实——我们没有好好地掌握住自己。”诺曼注意到,贝思现在说话时已经没有怨天尤人的情绪,原先那种咄咄逼人的模样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害怕这是真的,”诺曼说道,“这个大球的建造,就是为了考验任何可能发现它的生灵,而我们恰好没能通过这场考验。”
“你认为这就是建造大球的目的吗?”哈里反问道。“我不这样认为。”
“那么你说是什么目的?”诺曼问道。
“唔,”哈里说道,“我们可以抱持这样的观点:假设你是一个漂浮在空中,具有智能的细菌。你碰上了一颗由我们发射,围绕地球运转的通信卫星。你会想: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外太空物体,让我们来作一番探索。假设你把它打开,爬到了里面,你会发现那里十分有趣,有许多大型的东西需要你去苦苦思索。然而,你也许最终爬进了一个燃料舱内,里面的氢便把你杀死了。那么你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外太空装置显然是用来考验智能细菌的智能,要是我们走错一步,就会把我们杀死。”
“那么,从一个濒死的细菌来看,这个结论也许是正确的,然而从卫星制造者的角度来看,就不是这样了。以我们的观点来看,通信卫星与具有智能的细菌毫不相干。我们甚至不知道,宇宙中存在具有智能的细菌。我们只是设法建立通讯联系,制造一个我们认为十分寻常的设备,来达到这个目的。”
“你是说,大球或许只是一条讯息,一个胜利纪念品,或是一个圈套?”
“没错,”哈里继续说道,“我们认为大球是在探索其他生命形式或是考验其他生物,但是它也许与我们想象的那些活动毫无关系。大球在我们身上造成了如此深刻的变化,但这也许是个偶然现象。”
“那么,为什么有人要建造这样的机器呢?”诺曼问道。
“具有智能的细菌对通信卫星也会提出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有人会建造这样的东西?”
“就此而言,”贝思说道,“大球也许并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种生命形式。它也许具有生命。”
“有可能。”哈里点头说道。
贝思接着说:“那么,倘若大球具有生命,我们是否有责任使它继续保持生命?”
“我们不知道它是否具有生命。”
诺曼向后靠在椅子上。“这些想法都很有趣,”他说道,“但是当我们开始认真探讨时,我们确实对大球没有任何了解。事实上,我们甚至不应当称它为‘这个大球’。我们也许应当仅仅称呼它为‘大球’。我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也不知道它是否具有生命,甚至不知道它是怎么来到太空船内的。除了我们的想象外,我们对它一无所知——而我们所想象的一切与其说是大球的情况,还不如说是我们自己的情况。”
“对。”哈里说道。
“因为这确实是我们的一面镜子。”诺曼说道。
“说到这里,还有一种可能性,”哈里说道,“也许这根本不是天外来客。也许这是人造的。”
哈里的设想使诺曼大吃一惊。哈里对此做了解释。
“请思考一下,”哈里说道,“一艘未来的太空船穿过黑洞,到了另一个宇宙,或是我们这个宇宙的另一个部分。我们无法想象这会发生什么情况。不过,假设出现了重大的时间扭曲。假设那艘太空船带着一组人类乘员于2034年离开地球,在途中飞行了数千年。难道这组人类乘员在这段期间不可能把它发明出来吗?”
“我认为不太可能。”贝思说道。
“唔,让我们来思考一下,贝思。”哈里温柔地说道。诺曼注意到哈里不再像原先那样傲慢自大。他们都在想着同一件事,诺曼思忖道,而且他们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共同合作着。在海底的整个期间,他们吵吵嚷嚷,意见不一,然而现在他们却步调一致,气氛和谐。一个团体。
“对于未来有一个实际问题,”哈里继续说道,“而我们并不予以承认。我们认为自己对未来的了解深度总是超过我们实际能做到的。达文西在500年前就试图制造直升机啦;凡尔纳①在100年前就预见潜舰啦。藉着这些例子,我们常常认为,可以用某种方式来预见未来,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因为无论是达文西,还是凡尔纳,永远都想象不出像电脑这样的东西。电脑这个概念本身包含如此多的知识,在他们所处的年代里,是绝对不可能理解的。这种讯息,请听我说,后来不知是从哪儿产生的。”
①Jules Verne,1828~1905,法国作家,现代科幻小说重要的奠基人,着有《海底两万里》、《环游世界80天》等书,在《神秘岛》一书中,曾预见许多项如潜舰、电视、太空旅行等科学器械之发展。
“而我们现在坐在这儿,脑袋瓜并不比他们聪明。我们本来不可能想到有人会把太空船送进黑洞——几年前我们才开始猜测有黑洞存在——当然也无法预料人们在几千年后会完成什么样的壮举。”
“这是假设大球是由人类制造的。”
“是的,是这样的假设。”
“那么如果不是呢?如果这确实是来自外星人文明的大球呢?我们抹去了人类对外星人文明的了解,这样做说得过去吗?”
“我不知道,”哈里摇摇头说道,“要是我们决定忘却这个大球的话……”
“那么记忆就消失了。”诺曼说道。
贝思直愣愣地望着桌子。“要是有人能让我们请教就好了。”贝思最后说道。
“没人可请教嘛。”诺曼说道。
“可是我们是否真能把它忘掉?这有效吗?”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能,”哈里说道,“这是毫无疑问的。而且我们已经有了证据,证明我们能把它忘掉,那个证据解决了我一开始探索太空船时就感到困惑的逻辑问题。因为那艘船上没有某个十分重要的情况。”
“是吗?是什么?”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太空船的建造者知道穿越黑洞是可能的。”
“我不明白你的话。”诺曼说道。
“唔,”哈里回答道,“我们三位已见到了这艘曾穿越黑洞的太空船。我们还在它上面走动过,因此我们知道,这样的旅行是可能的。”
“是呀……”
“然而,再过50年,人们将试着用实验的方式建造那艘船,显然他们不知道这艘船已被发现,而且是在50年之前。这艘船上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太空船的制造者已经知道这艘船原来就有了。”
“也许这是一种时间的矛盾,因为,你不可能在时间上向后倒退,与过去的你见面……”
哈里摇摇头。“我认为这并非是相悖的,”他说道,“我觉得所有对太空船的了解将被遗忘。”
“你的意思是我们会忘掉太空船。”
“是的,”哈里说道,“而且坦白地讲,我认为这个结果要好得多。在海底时,我一直以为我们都不会活着回来。那是我唯一可以想到的结果,也就是我想立遗嘱的原因。”
“可是,倘若我们决意忘却……”
“没错,”哈里说道,“如果我们决意忘却,那就会产生同样的结果。”
“这种了解将不再存在。”诺曼低声说道。他发现自己变得优柔寡断起来。现在他们已到了这个关头,奇怪的是他却不情愿再往前了。他的指尖触摸着留有字痕的桌面,在上面划来划去,仿佛这样做能给他提供答案似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诺曼思忖道,我们全是由记忆构成的。我们的个性以记忆力素材,生命围绕着记忆组成,文化建筑在共同记忆的基础上,这种记忆我们叫做历史和科学。而现在,要放弃记忆,放弃知识,放弃过去…